物是人非
2019-01-08陈家麦
◎陈家麦
1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更不用说动车高铁了,每隔数年与小海难得会面一次,从瓦窑城到省城得坐长途汽车至少8小时,途中要翻过三座大山。
我是个没多大能耐的人,想的是终老于斯,可小海就不一样了,他自诩为城市才是他的生根开花之地,我跟他在杭州见面没几次,他屡屡提到这个问题,按他的说法是他与瓦窑城格格不入,这让小地方土生土长的我很是惊讶。严格来讲,他来自西部山区。我们县东部临海,西部靠山。往好方面说,那时的小海就目光远大,当然也有人说他好高骛远。
1986年初夏,我退伍回乡待了半年终于给分到镇工程塑料厂工作,好多居民户口的战友给分到国营单位。我们那地方早年有家很大的砖窑厂,两支高大的写有工业学大庆标语的烟囱成了地标。而我因户口是城郊农民,处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比起捧金饭碗的战友我多少有几分自卑感,好在属于正式职工,那时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小海在镇电镀厂当临时工,后知他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原因是考不上中专,又不会农活,成天东游西逛,写些狗屁不通的诗,他父亲说他工不工农不农的,父子俩还翻了脸,他被父亲一把掀翻在地,小海挣脱出逃到城里……现在回想,小海从那时起就像当年校园歌曲《蜗牛与黄鹂鸟》中的蜗牛: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我猜想他如今音讯全无,多半是移居到人少地多的某个国家,比如加拿大或是新西兰,建起农庄,遍地牛羊成群,膝下儿女环绕……
那时小城也兴起文学热,我拿了当水兵时在《海报军》和《水兵文艺》杂志发过的十几篇豆腐块文,找到镇文化站。老庄是站长兼瓦窑文学社社长,此前闻知他甘当伯乐,看到我递来的剪贴本,边看边提了老花眼镜朝我嘿嘿地笑,像发现一匹千里马似的,双目放光,当即拍板吸收我为社员。近午时,还拉我上他家喝酒,让师母加菜。老庄隔时拿了铁皮酒勾往酒坛舀酒,他喝得红光满面。
不久,我第一次参加文学社活动,举办诗歌朗诵会,放在镇会议室,进来一个个红男绿女,看起来都像参加拍片试镜似的,座无虚席,有人只好站着,我如同经历第一次恋爱那样,兴奋着忐忑着,那年头热爱文学者不乏美女帅哥也。会前,老庄宣读一批入社名单,当念到我时,席中站起一位瘦高帅哥,带头鼓掌,背影鹤立鸡群似的,让我暖流四溢。
朗诵会高潮迭起,进入尾声时,分明轮到刚才那位为我鼓掌最热烈的帅哥上台,戴了细框眼镜,身材修长,白帽白衣白裤白鞋,颇为斯文,让我眼睛顿的一亮。他叫小海,念起了诗,嗓音细嫩,动作如迎风摆柳似的,按今天的说法有点娘,为何长了一副伟岸的男儿身?他涨红了脸脖,抒情诗叫《今夜,星光灿烂》,这诗起码有50行(后来我看了手写稿,全文无标点符号),他一口夹生普通话,该翘舌的音节全无。底下先是有人窃窃私语,继而高了声说话,而他依然如玉树临风,直到响起稀落的掌声,反衬出我的掌声最为夸张,我俩倒成了一对临时拍档。以至于我的眼睛的余光感知邻座那位朗读过七律诗的长者对我侧目而视,喉咙管发出蛇吐信子般嘶嘶的响声,此翁拂袖而去。小海从台上走下,他没有去原先的前位,反倒转到我邻座的空位上了。自此,我俩惺惺相惜起来。
朗诵会结束后,也有部分社员余兴未尽,结伙去排档宵夜。此前我跟老庄有所约定,作为我第一次正式入社,自然由我作东聊表心意。人员增至两位,除了我俩外,还多出了我新识文友小海,另一位女社员叫小桔,我们四人在街边小炒摊坐定,小桔从包里拿出几篇手写散文稿纸让诸位指正指正。
老庄介绍道,她可是个才女,在一家镇办厂工作。小桔羞红了脸补充道:“临时工。”她个子不高,身体倒结实,颜值方面乏善可陈。
四人中,我与老庄善饮,一连吃了三碗黄酒,小海与小桔只喝了点汽酒,两人脸都红扑扑的。之后,各自骑车,散了。
文学圈有排他性,之后轮到文学社的活动我跟小海铁定坐在一起,加上小桔,另立山头。
小海身上的行头总是超前,当人们崇尚梦特娇金利来鳄鱼牌时,他却穿了休闲服。料子质地虽不好,但款式新潮,总有路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怪叫一声“哟,港澳同胞耶”,而他傲然不顾。有一回,他一人外出,几位街头泼皮激怒他,说他这么招摇,从挑衅到合伙将他揍了一顿,虽说是皮外伤,多少折损了他元气。事后小海发誓:“这小地方的人太俗气,我终究要离开这里的,城市才是我的大舞台。”
小城也兴跳交谊舞,有两三家收费舞厅,女士则免费。文学社与时俱进,放在礼堂举办第一次舞会,进入中场时,换烛光舞。
可是让我诧异的是小海和小桔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舞伴。这小桔面色黝黑,长了蝴蝶斑,鼻子扁平,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倒还勾人魂。
舞会间隙,我趁小桔入厕之际,跟他耳语。小海认了,说成了恋人,他追她的。
我进而提出质疑,他霍地站了起来大了声“抗议”。
我调侃道:“那可是一朵黑牡丹哪!”
见我带有讥诮的样子,小海光火道:“不,她虽丑却很温柔,是我心中的圣母!谁都不可亵渎她!”
我一把将他按下身来,这才没跟我绝交。
[附]杂记一
我想,小海与小桔的长相天差地别,能走在一起,有点相互取暖的味道。
可是没多久,两人之间时冷时热。小海说我的猜测没错,不知怎么的,她跳到文化站了,虽说还是临时工,但比此前在塑料厂当三班倒的打机工强多了,那种活儿又重又累还有工伤的风险。我立即嗅出了怪味儿,不知是哪路神仙帮的忙?
我上文化站几回,倒不是纯粹见老庄,想探个虚实。小桔在为老庄打下手,拆信封取稿登记,初审之后送审,校对,捉页装订油印刊,填写稿费表格……办公室里添了一张旧桌,两张桌子背靠背,在我看来,倒像是父女俩合开的小作坊。
接下来的问题是小桔跟小海的关系产生了重大转折——在称呼上变成兄妹了,让我感到很突兀。直到她跟老庄之间出事前,小海才告诉我,他俩之间出现了第三者——老庄。
这条消息无疑是如同往小城上空扔了一颗原子弹:50来岁的骨灰级人物跟20出头的文学女青年,老庄该不是吃错了药?但当年热播的琼瑶片有这样的隔代恋,老庄可是吃死工资的一介书虫,那时吃公家饭的还没今天这么高的俸禄;而作为年轻的小桔跟这糟老头,到底图什么?
很快,老庄跟小桔的暧昧关系悄悄传开了。直到师母带上两个儿子,小桔的家人,两路人马跟约好似的,一起来“踢馆”,砸烂了老庄办公桌上的玻璃台面、桌椅不算,还把他的眼镜砸个稀巴烂,弄得他满地爬着找眼镜片,等带队民警跟了一帮联防队员来干预这才罢休。经这么一闹,都路人皆知了。
事后,上级给老庄记大过一次,从站长降为普通工作人员;小桔被家人架走后,再也没踏入文化站一步。过了大约半个月,她再次离开老家,转到海边小镇打工。
这事过了没多久,没想到小桔在那头又出了事,被色狼厂长入室诱奸,加上再次受到厂长老婆大小姨子的羞辱,差点给脱了裤子。小桔跳海自尽。小海哭得死去活来,多日未还魂。
之后,我在与我小说同期的《瓦窑文学》内刊上读到小桔一篇5000来字的散文 《定婚风波》,写的是因家中弟妹多,读初中时她就被许了人家。这“许”字是我们小地方方言,词义跟“婚配”相通。男方给她送了彩礼,供她读完高中,可她对男方不中意,嫌他粗鲁,于是她逃婚出来,被男方逼还彩礼,本金连利息都得算,跟借了驴子债被催讨似的,她想拼命打工来还……作品带有山乡弱女子抗争命运的苦难经历,远比那些文字华丽却无病呻吟的小女子散文有味道。
2
那时的街道没这么宽,那时的汽车没那么多,满眼尽是梧桐树,放晴时现出蓝天白云。
我26岁才有了初恋,当时属于大龄男了,女友叫小池,19岁,从县一中毕业,招了工,虽然五官并不出众,倒是身段颇为袅娜,一头披肩秀发。这对我来说是迟到的春天。那时,小海与小桔缠绵悱恻中,让我很是羡嫉。
七夕,国营电机厂搞联欢舞会,我和小海小桔去跳舞,不想遇见小桔的舞友小池,当他俩在热舞时,我趁机发起攻击,向小池献了一番殷勤,屡屡独邀她舞,又定下第二天晚上密约。回想年轻的我虽家境不好,但爹娘给了我一张看起来还算清纯的小生脸,有了这份天资自然也来了些胆气。打那后,我顾不上小海小桔这对恋人了,直到小桔出了大事。
实际上,我跟小池的关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无疾而终。我是心仪这位比我少7岁的姑娘的,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至今还说不清。我跟小池谈了大约半年的恋爱,却很快升温,我总带她走很多夜路,来到城郊,我喜欢面对星光下空旷的田野,渐渐我俩身体之间无缝对接起来,乃至有晚在桔园里情不自禁互献了最初的贞操,羞涩略带慌张,我自以为最终会结出甜蜜的果实。我俩隔几天互打电话,这是当时唯一最先进的联系方式,而厂里电话机少得可怜,城里只有极少数暴发户才有大哥大。办公室的电话时常因人不在,要么等上半天,要么屡打找不到人。有一天,我连打多次,弄得那边厂子传话的阿姨不耐烦起来,老说车间里的小池不在,而我又羞于多问,该死的电话。我以为小池另有意中人,怕是嫌我年纪大吧,或是居民户口的她嫌我农村户口吧。
这一阵子,我也很郁闷,直到小凯丽的出现,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位丰乳细腰翘臀的女子,比起小池的婉约,小凯丽则是另一种风情。
那一阵子,我迷上了跳霹雳舞,裤子外套了花俏的松紧护膝套,额头箍了一条彩带,这在当时很时尚。为此我到杭州出差期间,还上了文化馆夜班,花学费跟省歌舞团霹雳舞王子学招,回城后早上提了走私的单喇叭收放机到公园苦练,收了一位小个子徒弟。我俩穿了宽松的太空衫,要么走柔姿步,要么跳机器舞。只是单喇叭电池耗电很快,换电池又费钱,而音量过一会儿就像生痨病似的没了力气,半死不活的,每每弄得我俩大煞风景。
正是隆冬时节,千佛塔前的古松枝结了条条冰凌,反照出一道道匕首般的寒光。
来了一位红衣女郎,粉妆玉琢,来向我拜师,颇为虔诚,先蹦了蹦迪斯科舞,风姿绰约。目测过关,我怦然心动。
她还从飞鸽自行车兜取下一台四喇叭收放机,又拿绕了无数圈电线的接线板,噔噔噔跑去跟门卫大叔游说,三下五除二说通了,接了电拉出长长的电线。她自报家门叫阿丽,我还是逗她叫小凯丽吧。马达作了个擦玻璃扫地的机器舞动作,喔的一声。
我曾跟马达开过玩笑,说咱俩像电影《霹雳舞》里一样,各封了号,我是旋风,你是马达,独独缺了一位女主角,眼前不是空降下一位肉嘟嘟的小凯丽?我让小凯丽跟着我仿机器舞练习关节摆动,她很快着了道。她的到来,加上四喇叭音响大增而保真,让我们的霹雳舞角有了旺旺的人气,观者越来越多,乃至手痒痒,应者如云,伸臂如林。
可是连着几天,一早小凯丽身边冒出一个小老头,如形随影,替小凯丽摆弄四喇叭,他穿戴整齐,牛头牌皮鞋晃人眼。她没作什么介绍,神情分明黯淡,我猜测多半因她男友,顿时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好大一块天鹅肉被癞蛤蟆叼了。
霹雳舞角似是冷不丁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三人组合神采不再。
四人同去舞厅跳舞,阿伟似小凯丽的跟屁虫,有时我见两人似乎在怄气,只不过隐忍着。倒是她跟马达话多,也许当他是师哥吧。多亏了马达把探到的情报私传于我,略知一二,阿伟是小凯丽的上司,他半公半私承包了水利局下面的经营公司。为此我挺纳闷的。论年纪,小凯丽该是阿伟的女儿。
年关临近,来了一场铺地盖地的雪,雪冻成冰,街道像溜冰场一样,常有路人或骑自行车者不小心滑倒,跟摔倒的大狗熊一样,狼狈又惹人发笑。等不到小凯丽现身,我和马达只得重回双人组合,提了四喇叭到街上走太空步,出一出风头。
快过年了,有一阵子没见到小凯丽了,只是我和马达坚持晨练,好在四喇叭由马达接管了。因不见小凯丽,我倒是念想起小池来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石沉大海,看来我俩真的是没戏了。自从我跟小池好上后,我特地在桔园新村租了一间独门独院的底楼房子,将近30平方米吧,欲引凤凰先筑巢,这笔租金虽说让我肉痛但也不能再省。
除夕,我跟家人吃过年夜饭,回到出租房,落落寡欢,那时我还没电视机,听了一会单喇叭的舞曲,之后看了下书又心乱如麻,把小台灯开到半明半暗,拥被闷睡却眼晃丽影,可她名花有主啊。
迷糊之中,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似是熟悉的女声。
披衣一骨碌开了门,果真是小凯丽,脸色惨白,娇喘吁吁,嘴喷热气,她是一路狂奔而来的,此屋她曾大驾光临过一回。
渐渐地我知道了,这一阵子她跟阿伟吵得很凶,直到被他扇了耳光,扭打起来,阿伟拿刀割了手腕,滴着血,她吓坏了,夺门而出……
小凯丽惊魂未定,似乎只剩下对他是生是死的牵挂。自进门起,她就抵伏在我胸前,哭个不停,像小女孩一样被我哄着,看来她的移情别恋因我而起,我就不再讲厚道了,我怀里的小凯丽像枚熟透了的果子浑身饱满欲裂,汁水充盈,让我滋生力量澎湃起来。
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危险又甜蜜的旅程已然启动。
连着几天,我俩大多赖在床上,舍不得下地,那是二人体无寸布的世界,我像水源丰沛的湖泊,一次次放水后又蓄满了水。那时出租房还没有卫生间,如厕问题只能通过一只面盆来代替,每当人急时小凯丽裸着身乱披一衣下地,若入无人之境,叮叮咚咚,潺潺流水中,引来我俩放低了声相视一笑。尔后,她跃身上床,外衣倏然滑落,一具胸前晃荡两只热水袋似的肉身……
[附]杂记二
总归凡身肉胎,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三餐我只能上家搬运,我谎说来了远道而来的朋友。每次我带了一整天的饭菜,因为狂热地做爱,肚皮问题反而退而求其次了,而用过的卫生纸团累积中。
到了正月初三,叫了黄包车,将帘先挂下,我俩像私奔的一对小冤家,到小海家乡度 “蜜月”去了。只恨车夫蹬得慢,好想早早离开瓦窑城。我俩换坐中巴转到水库埠头,登上渡船,水面辽阔激扬,半小时后上了岸,这才放达起来,手挽手,一路相拥而行。大约走了十几里地,奇怪的是虽然饥肠辘辘,可我俩总觉有燃不尽的热能,也许是爱情的面包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中。
途中我俩有说不完的话,小凯丽的身世渐浮水面。原来,生父是水利工程师,因援建外地水电站而殉职,小凯丽18周岁前领抚恤金,之后招工到这家经营公司,阿伟是经理,常隔三差五地招待客户,拉上小凯丽作陪,渐渐两人聊起各自景况,他向她倾诉不和的婚姻,两人日久生情,因此遭到小凯丽父母的反对,特别是改嫁了的母亲,而小凯丽偏偏逆反,一不做二不休,与阿伟租房同居……又是一部琼瑶片活剧。
我和小凯丽东探西问,终于打听到小海的居处,他家就在乡街临溪边,两开间二层房。小海喜出望外,父母热情好客,好酒好肉管待,小凯丽白胖起来,倒是把这段伤痛差不多忘了,只是担心阿伟死活。白天,小海邀我俩游山玩水,晚间我俩如胶似漆,忍不住动作大了起来。小海睡在隔壁,笃笃笃轻敲板壁。第二天起床,小海说他辗转反侧,小凯丽朝我做鬼脸,似乎都是我的错。
临近初九,我和小凯丽心神不安起来,为的是要上班。小海挽留不住,他还得待在家里,说不想上班了,这么点死工资,有时还延期发放,初一吃十五的粮,母亲常拿串木珠得来的辛苦钱偷偷贴补,他于心何忍?终非长久之计,小海还在说服家人准备自寻门路,可是父亲仍有顾虑。
辞别了小海,我俩回城,一路上虽然我大大咧咧的,多说开心事,但多少为接下来的日子忧心忡忡。
3
早春二月,江堤柳树绽出嫩绿的枝条,如村姑梳出一条条好看的细长辫子,与朵朵玉兰媲美。
小海回城了,他说父亲终于同意了,他要开创新天地,那时涌起一股下海潮,争当万元户,小海准备开间时装店。
我俩邀他合住,他答应了,只是提出房租费分摊一半,于是另搭了张简易床。
帮他搬行李。
到了电镀厂,传出一股股难闻的臭味儿,转到厂后面的一栋排房。职工宿舍内,只见挤得水泄不通的双排钢丝床,靠西的下铺,床里角堆了一本本文学名著,床上乱得像猪窝,看来小海重外表轻卫生,与他光鲜的衣装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小海忙了起来,找门面,那时的街面房很俏也贵,接过门面房还得盘过存货和装潢费,小海的启动资金是家人多年积攒的,还有向亲友借贷的,得付2分高的私人利息。小海未开张,得紧缩些,中饭时而上我厂食堂解决,我将饭菜票分给他,那时没有伙食福利,得从我工资中匀出。后来,小海发达起来,常不忘滴水之恩,我说咱俩谁跟谁嘛。
小海专卖休闲女装,店开在主大街中山西路一角,图的是房租费相对便宜些,这些休闲服大多讨清新女孩喜欢,在当时讲名牌的年代可谓是引一代风尚。渐渐地,就像人吃多了肥肉,想换素净点的胃口,小海上杭州进来的休闲服销得很快,一开始他关了门跑进货,渐渐地他得雇人守店了,当中一位小清新是熟客,自荐当店员,两人很快发展为恋人关系了。这是小海的第二任女友,叫小芬,从县二中毕业后待业在家,除了眼睛大大的,其他方面倒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小海跟我坦白,他不在乎外貌。小芬很文静,小鸟依人般,每当他焦躁得着了火似的,而她则静如湖水。这让我感到好生奇怪,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似已这般懂事。
出租房多出一人,小海跟小芬同床了,夜里两床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我因小凯丽的奔放而联动,而他俩每每在我俩貌似睡着时悄悄进行,却又按捺不住,闹醒了我俩,于是四人窃窃地笑,干脆开了灯海聊,直到没了话,关灯接着睡。
我们的霹雳舞小团队仍维持在三人阵营,小海也想加盟,他的动作虽大,总缺乏骨质感,仍摆脱不了女儿身,他和小芬还是跳交谊舞,后来改刚发烧的国标舞了,四人常结伴上舞厅,假以娱情。
换了惊天动地般的荷东迪斯科音乐,我与小芬马达跳三人组合霹雳舞,连那些小混混在跟跳,动作像得了盲肠炎似的痛苦,夸张地抽筋咧嘴,倒也各得其乐,相安无事。
转至慢四步,有对对舞伴拥身贴面,小海与小芬的国际舞动作大,引来小混混起哄,小芬知难而退,让小海改跳舞厅舞,小海偏偏不干,她只好顺从。人挤人,两人的舞步跨度大,得从夹缝中绕行,难免与他人小刮擦,连忙道歉,也有不领情的,爆粗口,险些动手。
有人朝他俩扔果皮扔嚼烂的泡泡糖,两人忍气吞声,不便发作,只好不欢而散,半途退场,我们的三人霹雳舞团队出于哥们道义,追尾跟上。
小海双手抱了靠在临街的一棵梧桐树时而拍打,时而仰天长嘨:“天啦天啦,让我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回小芬似乎不再以静制动,偏偏小海倔强,等待散场揽客的黄包车夫扎堆像在看小两口拌嘴的桥段。她扭头急跑,小海跟上,时快时慢,风追来了,两人衣袂飘飘,消失在那灯火阑珊处。
[附]杂记三
我和小凯丽搬出了出租房,她母亲似乎接纳了我俩,把我当准女婿来待,住在小套房的另一间。继父会弄菜,隔时烧了好菜来待。
小凯丽与阿伟的事算是有个了断,他活了回来却又死了。那晚割脉后他爬出门外,被路过的一位朋友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几天后,朋友为他把酒浇愁,不曾想喝着喝着,他冲出排档,蹿到街头,被飞奔而来的运石大卡车碾于轮下,血如梅花怒放。吊丧期间,他家人上小凯丽家闹过一回,还在楼道点了香烛烧了冥币来解气。
初八,我俩从小海家乡回到出租房,提心吊胆住了几天,还是出了事。那时鲜有抽水马桶,遇到出大恭,小凯丽只得像做贼似的越过房前隔了一条通道临了小菜园的茅坑,不料回来时被阿伟的朋友无意探到了。很快,阿伟纠了人敲开出租房门,我还来不及倒掉废卫生纸,这分明是被我俩疏忽了的一个铁证,阿伟咆哮着把我一把揪了,向我挥了一拳,于我来说算是两讫了。第二拳过来了,可他小气薄力,被我挡了,反推倒在地,恼羞不已。总归我理亏,任他一顿臭骂,最后小凯丽只得跟阿伟走了。直到午夜回来,说是经过了一番软磨硬泡,像跑马拉松似的,末了他双腿跪下,她答应了他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念于旧情,献身回报一次,完了才放行。
小凯丽让我多烧一壶热水,当着我面哗哗撩水净身,擦抹一遍遍,似乎不放过角角落落,之后让我抱了她光身上床,我把洗过的水泼了,连盆也不要了。她紧盯着我,你不计较吧?
我挤出苦恼人的笑,接受这份礼单吧。
可是,一年之后,我跟小凯丽还是发生了变故。
也许是我因弟妹多,家底薄,只有一间城郊老屋,弟妹未成人,而我收入菲薄,还是无力购房,没什么结余,加上农业户口,没有进一步向上发展的空间。
小凯丽甩了我,说我没有也不会给她带来安全感。她跟马达好上了,此人虽其貌不扬,倒也风趣可爱,他是独子,在烟草公司工作,父母也在国企,可谓是门当户对。随后,两人很快完婚,过着稳定的生活。再后来,我们冰释前嫌,我和马达成了酒友,我妻子跟小凯丽成为姐们,生活真是不可思议,可能大大出乎小城里的人意料,好在我们罔顾其他。
分手那天,小凯丽梨花带雨,自责水性扬花,连说对不起。我只好识事务,自饮苦酒。离别之夜,我俩无比温存。早起,我手留余香,从小凯丽家打理自己行装,收集这一年中留在她家的衣物,双手各提一包,一大一小,叫了黄包车,像溃败的士兵。
我回来了,赶上小海与小芬的准备离去。这些年,小海创业成功,已购下城北一套60平方米的商品房。临行前,我们三人吃了顿散伙饭,东道主是小海,他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说:哥们,挺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来,再这么下去,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厂里已不景气,厂长正在私下筹备自开一厂,乡镇企业江河日下,私营企业暗流涌动。
我也下海了,办了小厂,动用当供销员时的人脉,揽了点加工业务,开头挖到第一桶金,继而购房娶妻生子,当年她也算是班花。接下来我却头脑发热,盲目扩展,转行参股与人合办娱乐业,哪知合作者是道上人,我玩不过人家,说假话很累。只好退身而出,回到起点,好在居有所,不久聘用于县报编文学副刊,后来混了张电大文凭,给转了正,就老老实实吃文字饭,业余重温文学梦。
4
当大哥大退出市场,翻盖手机兴起,昂贵的名牌服装也走向萧条,休闲服成为主流,越来越多的服装店来抢分一杯羹汤,小海的服饰生意不再一枝独秀,每况愈下。
这年,小海与小芬也发生了情变。
小芬要到杭州读书深造。很快,我得知她读的是旅游学校酒店管理专业。
几年后,我转道杭州,在小芬工作的酒店住过一宿,小芬任营销经理,她穿了黑色西服,胸头别有一枚工牌。她像飞得很远断了线的风筝,飘忽多年后,又落回原地。就在瓦窑城高铁新区新开的罗马酒店,我因出席报社老总的儿子婚宴,与小芬在大堂匆见一面,接过印了行政副总头衔的名片,客套一番。看来她没有更好的腾达。
记得当年,小海搬进新装修套房,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不光携了小芬,而且连未来的丈母娘也合住一起,小海叫她老娘老娘的,颇为孝顺。
当年,已是满城风雨,说小芬跟一位大款好上了,是他资助她上学的,小芬做小三,当然当年没这个流行词。小海却跟我装糊涂,遮遮掩掩的,只说他俩之间“降格”了,如同兄妹,看起来小海又不甘心,试图挽回这份危险的关系,这有点像两国之间的外交,想从降为的临时代办升回大使级。
多年后,他俩在杭州还是维持着这种说不清的关系,有来有往的。当然,那是小海跟我的一面之词。
那年夏天,我到杭州中转,他在延安路边上的一条时装街开店,又租了位于庆春路一条巷里二楼的一间窄房蜗居,我借宿于此。我多喝了啤酒,因厕所在巷尾,夜里尿急,见屋里一角堆有几个空矿泉水壶,我拎了当中一壶,拧开盖子提壶往壶口趋身撒尿,那壶还盛着半壶多黄澄澄的尿,发出酸腐味。等到早起差不多壶满,他提了沉沉的尿壶上弄堂小厕倒了回来。这年,他在杭州打拼,销售服装,也为讨回赖账死账拉下脸只差磕头做孙子,总算进项不错。
在小芬去杭州后,他还一人苦撑着那爿店,间或跑杭州,有次他提了炖好的一只膀蹄,坐长途汽车,生怕砂锅变冷,用浴巾护了一层层,为怕被车颠翻,双手抱了膝上带盖的砂锅,结果夜深还是熬不住打了个盹儿,浑身一激灵,砂锅哗的一声滚落下来,汤水倾倒,溅到邻座石榴裙上,他连忙道歉,又赶紧将落地的膀蹄捡起,鼓了气一遍遍地吹,用随身带的毛巾擦了又擦。偏巧那位芳邻是女教师,爱给我们县报副刊投稿,外表温文尔雅的,嘴巴叽叽呱呱,那女教师回来后跟人爆料,口口相传,又传到我耳中。女教师说,好感动啊,这天底下还有这么一位待女人如此之好的后生。好在膀蹄省城进献时 “硕果”犹存,小海跟小芬似乎还在藕断丝连中。
返回小城,小海来次清仓大甩卖,关了门,把店和余货盘给下家,又将套房卖了。
诸事料理停当。几天后的早上,他背上一只重重的包,像蜗牛背上沉沉的壳,登上去往杭州的长途汽车。
他跟来送行的我说,他怕是从今后很少回老家了,这口塘太浅了,难以容纳得下他,他要游向大洋。
1999年末,我在杭州又见到了老友小海,我俩在南山路一家餐馆会面,他身上的服饰很潮,通身是湖蓝色褶皱长袍,像是我从电视看到过米兰新装发布会展示的一款,最奇特的是头巾还缀有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总之还是那种不男不女的装扮,只是更前卫了,没见有人鄙视他。
餐桌靠近落地窗,我要了两瓶啤酒,给他倒了一两左右,二十多年来他仍不胜酒力,喝着喝着就上了脸。平时不沾烟的他向我连连要烟,似乎拿烟压酒。他不时咳了起来,像清纯女孩跟坏小子第一次学抽烟。
晚饭后,他开着黑色的梅赛德斯奔驰越野车,带我到西湖兜风。经过白堤,车内放的是重金属摇滚乐,他打着方向盘,上半身慢摇着,呼吸中伴随着颤抖声,他有点亢奋。我只感觉车载音响如天崩地裂,车里的我像飞到了太平洋彼岸,亲临甲壳虫摇滚乐队现场演唱会。这辆越野车,四四方方的外型,没有弧度、没有曲线,平直锐利,车与主人的造型判若两“人”。
第二天晚上,他从上海浦东机场飞往纽约,要在此地呆上数月。每年小海至少去趟国外,至今他游历了大多数国家。太太现在英国进修,主补英语。夫妇俩在杭州做服装生意,底下有家不算小的厂,年销售额三四千万元,拥有还算响亮的品牌,两人不在时,由管理人员打理公司。两人下一个梦想是再打拼几年,之后举家移居北美,办个农庄,再生若干个孩子……
小海原名小军,一个最普通不过了的名字。我一直挺纳闷的:那个山乡之地的人爱夹杂着糙话,怎么诞生出这样一位“贵族”?他只有初中学历,如今他出国多了,会点日常英语。他的国语不地道,自然英语会话也夹杂着乡音。
许多年前,他“逃”到省城。相比之下,杭州人对他有点超前的打扮不那么新奇。于是,他重操旧业,转而从销到产,从没有品牌到有品牌,与一位在杭州读服装专业同样爱好文学来自四川的女大学生从恋爱到结为夫妇。太太兼时装设计师,两人从白手起家,渐渐做大,理想就像孵化出的一只只小鸡,在慢慢养大养肥……算起来,小海的大半人生似乎只做一件事——时装,就像将一枚枚铆钉锲进木板内。这对夫妇还爱好冒险游历,不久前驾车穿越大半个西藏。有时,小海来点文学冲动,可是一脚进来,却发现自己夜不能寐,就连忙逃了出来。许多年前,他发在一家名刊上的一篇散文有点空灵,连标题也带有“月光遍地”的字样。小海说,看来这个文学梦等他到了下一个迁徙地再来续吧。
我说:“你是对的,我留下来也没错。”
“等我赚足了钱,移居到国外,建起农场,你也退了休,接你一家一起过吧,真的,一定,仓满哥……”小海嗫嚅着,叫着我的真名,陈仓满的我也涌出泪花花。
打那后,他还保留着的老手机我始终打不通,此前还有过年时互发短信问候,如今却成了聋子的耳朵,我俩失联了。我想他一家已迁到同一星球的另一边了,彼此远隔重洋。
[附]杂记四
记得小时候,大人小孩爱坐在门前那棵老樟树下的条石上乘凉,奶奶摇着蒲扇,教我唱儿歌:天上星数不清,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是很早很早的一个夏夜,如今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也许变成一颗星中的一粒尘埃,也许成了一股袅袅升天的水气,或已荡然无存。
我已上了些年纪,年轻时的朋友大多疏远而去,就像溪坑中被流水冲走的一块块小石子,只剩下走不动的几粒了,那些随水而去的石子不知停在何处?
又近春节,每年此时,我总想写篇小说,讲一讲自己亲历的故事,或者说被岁月冲走的那些石头,我是不大会虚构的业余小说家,尽可能还原本来面目,好在我多年坚持写杂记,以此来勾连往事。
一年转瞬即逝。窗外飘起雪花,今夜无星,雪花纷飞,如陨落下的无数小星星……
不由作无题小诗一首:
小雪飞飞,
落地亦泥。
酌酒炉热,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