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与戴明说诗书交游
2019-01-07鲁建波
鲁建波
摘要:王铎是明末清初著名的书法家,入清后,身居高位但无实权,索性颓然自放。历史上戴明说曾以诗、书、画闻名,尤精山水画,顺治年间两人同时在朝为官,年龄相差十六岁,书信往来极为频繁,具体往来的事迹则鲜为人知。本文通过史料记载和二人现存世作品来深入剖析他们的情谊,丰富二人在历史中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王铎;戴明说;交游
中图分类号:J29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24-0009-03
一、王铎与戴明说生平经历
王铎(1592-1652年),字觉斯,号篙樵、河南孟津人,明末降清,以诗书闻名。明天启中进士,崇祯十六年任东阁大学士,官至礼部尚书(未赴任),在南明弘光政权中官至大学士,清入关后降清,曾任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清顺治五年(1652年)病逝,享年61岁,溢号“文安”。
戴明说(1609-1686年),字道默,号岩荦,道号定园,晚年自号铁帚、行一。河北沧州人,天启七年(1627年)举人,崇祯七年(1634年)进士,入清后,官至户部尚书。顺治元年任兵科都给事中,与王铎是至交好友,以诗、书、画闻名于世,所画墨竹得吴镇法,尤精山水。清世宗曾赐予银质巨章“米芾、画禅,烟峦如觌,明说克传,图章御赐”。
二人除同在明朝为官,随后降清的经历外,又都有另一段相似的政治经历。王铎曾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任次辅,心中确实有中兴之业,他所拟奏章非常之多,涉及到各个方面问题,但其艰辛“如哑人吞黄蘖,最苦之味,填在心区”。王铎为保全南京城民众的安危,选择投降清廷,在历史大潮流下承担起家国民生的责任,却没有得到下一任王朝的信任。
戴明说崇祯七年(1634年)在分守汝南道时,李自成攻克北京,戴明说投降,顺治元年(1644年)李自成败,逃出北京,戴明说回到原籍。
据《中国人名大辞典》所载:“李自成陷京师,明说从贼。”这里笔者并不认同戴明说“从贼”的说法,晚明时期世人皆知国家极其腐朽,民众涂炭。可以说,戴明说投于李自成马下、清人招降又再次入朝,都是实现自己为官之志的一种选择。二人都拥有着相似的为官经历,都曾以为在新的权力中心,会施展自己的抱复,但在现实中事已愿违。王铎六十岁时选择隐退,戴明说晚年“为忌者所劾落职”,才有归隐之意,拜孙奇逢门下潜心作画。
二、王铎与戴明说交游
顺治元年(1644年)时戴明说入清为官,据《清史列传》七十九卷砺式臣传》记载戴明说:“本朝顺治元年六月……荐起原官。”此时二人并未相见。
清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十五日王铎在南京降清,同年九月,随多铎赶赴北京,十月到达北京,据翻青世祖实录》卷二十二记载:“癸巳(JIM治二年),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班师还京,……投诚诸官亦行礼分坐赐茶毕,还宫。”由此,王铎再次与戴明说同在朝中为官,但此时二人相识已有十余年。根据顺治四年(1647年),王铎为戴明说《定园诗集》所作序言内容可推断出,《定园诗集》王铎序:“道默(戴明说)与予交者十余年矣,贫见其字又见其画。”由此序得知王铎与戴明说在明朝为官时就已相识,但较为可惜的是,在顺治元年(1644年)之前并没有找到二人往来的书信诗稿,极有可能王铎在赴京上任之前,将在明朝为官时所作诗书焚烧。
顺治三年(1646年)正月,王铎为戴明说作《岩荦百乳端砚铭》,在钊以山园选集》铭卷一有记载:“丙戌正月王铎铭曰:……”此时王铎刚入职不久就与戴明说有文人往来,这不禁使人猜测以前二人就交情不浅。
顺治三年(1646年)三月,王铎与戴明说往来书信渐多,内容涉及的方面也不断增多,王铎就平日所用纸张的感受与戴明说进行了分享,王铎言:“此纸酱色黯然,不发墨华,难以快不律也。求其快者,则惟宣德之洁白乎?宣德亦有数种,勿用红紫青蓝,了无纸德,譬之委骭楼背,貌亦不善也。夕,宣德纸自明代宣德年间产生以来,便成为朝中贡纸,十分名贵。此纸“非书画所需,仅可装褫耳。”王铎对宣德纸的评价,主要是为朋友作大字用纸进行推荐,通过自己用纸的经验向戴明说阐释了纸性会产生的问题,可谓是细心非常。
顺治三年(1646年)四月,王铎为戴明说作《临阁帖卷》,此卷卷尾有题跋:“丙戌夏孟雨荠,时和作诗二首,誦左传廿七页,同九舅碧云披观书史,时岩荦戴先生过我茅舍,以良纸求书,为之摩古,以见字学匪师心强回笔端也。”由落款描述的情景可知,当时正直盛夏,雨后“时和,咋诗两首,王铎又与其九舅碧云讨论《左传》观书史,雅致正浓,可见王铎并未邀请戴明说,戴不请自来,证明了两人关系极好。且戴明说是带着良纸而来,上文王铎向戴明说抱怨纸色“黯然”,这里称此纸为“良纸”,自是符合王铎的心意,二人之间已有相默契的情谊。戴明说此行正是向王铎索书学习古人笔法,在“纸墨相发”的情形下,又正值“时合气润”,自然能收获王铎精心之作《临阁帖卷》。
顺治四年(1647年)六月,王铎为戴明说《竹石图》题字,内容为“笔势棱增,殊自孤高。”仅八字简炼涵丰,自是王铎对戴明说画作艺术水平的肯定,另笔者认为这其中同样包涵王铎对戴明说内心世界的解读,二人皆为降臣,在朝中共鸣强烈,虽名节已亏,寄人篱下,但绝不作奸佞小人,坚守清白。同年八月,王铎为戴明说诗《定园诗集》作序,《定园诗集》王铎序:“道默与予交者十余年矣,贫见其字,又见其画。后居同巷,又见其诗。……吾于道默之诗大有期也,字画小道,且不精不大不尊。”E铎对其诗文评价极高,可以说二人在诗文上可互相借鉴学习,书法上王铎是戴明说的前辈。如果仅是通过上文向王铎索书不足证明的话,那么在下面王铎自述中也能得到印证。
顺治五年(1648年),王铎在《草书诗卷》中写道:“文阳有孝德,爱予书,苦,勉焉应之。”古人笔下多谦训,但通过王铎自述,戴明说“爱予书”,那么戴氏应是十分认可王铎作字,并且毫不掩饰地想向其学习笔法。那么在华无佳笔”的条件下,王铎也是慷慨赠书,只不过稍露羞赮之色。王铎在另外一封回给戴明说的信中,也提到用“极不堪之管”而作书。通过上面两则材料,更加证实了戴明说平日经常向王铎索书和学习。
顺治五年(1648年)二月十五日,王铎又为戴明说《定园诗集》作序,序言后署邢戊子二月十五日。”这里序的内容与顺治四年(1647年)八月内容相同,应当是一序而两用。
短短几年来,二人之间的的文字来往愈发深刻,对书画的讨论更加直抒胸臆。信札往来收录在王铎侧以山园帖》中较多,其中第八卷《题韩藩画册》写道:“画寂寂无余情,如倪云林一流,虽略有淡致,不免枯干,尩赢病夫,奄奄气息,即谓之轻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玛之番话对画作进行了笔法、风格的批判,且先不说评价地是否到位,古代能观赏到前人画作的真迹,已实属不易,王铎没有因其稀有而违心褒扬,回信中直言自己的体会。王铎作画师法‘荆关”魄力沉雄,自然不喜欢倪瓒等绰约之姿。在待人真诚方面,戴明说与王铎无二,据陈遇尧在《前户部尚书定园戴公传今中称:“公伟略渊识,直口朴心……逮栖心濂洛,藏名丘壑,忍人所难平,……二十年来,其澡身浴德、克已讼愆者日有孳孳,毙而后已。”从陈遇尧笔下可知,戴明说学识渊博,为人交谈更遵从自已内心真实的想法。可见他也同王铎一般表里一致,二人脾气秉性相投,作事作人与德共进。王铎与戴明说交谈内容不光限于书画作品的评判,包括日常生活状态都进行了分享,在《拟山园帖》卷七中,王铎与戴明说往来信札云:“炬前含饭裁奉,急于看帖,如饮食性命。”王铎平日刻苦之状溢于言表。
顺治七年(1651年)春,王铎曾与戴明说在信中抱怨赴宴请的无趣无奈,确实王铎这年三月留有诗作《庚寅三月报国寺西院看花同同馆诸君子》,其中有诗云:“嘉才逢时有令颜,不受指拨生懊恼。”王铎由信札表达的真实想法较为可信,这句诗在此多有违心而作的嫌疑。可见迫于外界压力,书写一些宴请之作,也在情理之中。在另一封与戴明说的信札中,王铎也描述过自己的应付之作>((行书致戴明说说札》:“俚文命誉出求教,草字蛇蚓涂注,不堪纳绎,然勉搜枯腹应求者,扣门摧声如豹,安得有古文之乎?”非知音者求书,于王铎而言更多无佳作。此札下文还写道:“知音寡耦,亦何益哉?”,王铎再次与戴明说表达佳音难觅,自己无论在朝中还是在生活中常一人“寡耕”。戴明说对“寡耦”一事,也有相同的感受,在其《定园诗集》中《同王觉斯夜坐》有诗云:“为留老友看山色,且撤残灯领月明……海棠开尽黄鹂少,不敢中原问耦耕。”已是深夜,二人彻灯看山色夜谈的举动,已超越风雅,推断交谈内容可能多为心底平日不敢言说的话。二人除却对方想再寻“祸耕竺之友,多有困难,由此可见双方感情已超越了日常文人往来,交谈内容往往吐露着内心的真实想法。
顺治八年(1651年)在王铎辞官回乡之前,两人往来都十分频繁。在王铎受命祭告华山前,作诗《喜出京》:“侥得出京甸,飘然寄远纵。”可看出王铎时下已有归隐之意。其实早在顺治二年,王铎一直都有归隐之意,在翻阅王铎顺治元年后的作品,尤其是行草书立轴与长卷作品,内容大多是与朋友往来的赠诗,并且此阶段跋古人名书字画数量较多,顺治三年一年之内跋古人书画就达十二幅,王鑨《红药坛七言律》卷五《哭觉思长兄》称:“社稷存时曾恸哭,乾坤劫后已虚无。”张彦缙在《依水园后集》卷二《王觉斯先生传今中也曾写道:“先生从军麾人都,天子拜官如旧,时年五十四矣。先生欷歔泣下曰:吾之壮也,且幽折三十年,志未明,今老矣,不能报恩。于是顾诸子勉以宣力事圣朝,自是颓然自放……”以上均印证了王铎《喜出京》中想归隐的真实想法。遂王铎临别前向戴明说急索诗与画,戴明说在《定园诗集文集》之《遥哭王觉斯尚书四首有序》中写道:祭告秦蜀之役,先生急索余画及俚诗为别,“天妒化尖惊盗寇,人从峨顶谢霜花”。由此诗中可知,二人在临别之际确实有索画之事。其中,“急”字也反映出王铎深知此次分别难于世上相见。戴明说在另一首五言律诗幻差王觉斯大宗伯祭告秦蜀之行二首》中写道:“岂远股肱去,爱崇礼乐司。雍凉连鬼分,星日护龙旗。民隐兵烽后,阴官报退思。”戴明说对王铎祭告之行,多是对其路途平安顺利的一种祈祷,此时王铎已过花甲,戴明说却刚过不惑,正值当年,自然想不到是最后一别。祭告之行途中风雨使王铎“白头返故乡”。
顺治八年(1652年)冬,王铎由蜀归家后“抱病服药”,于孟津城内魂归故里,戴明说闻讯沉痛思友,在《定园诗集》之《寄王籍茅书》言:“不佞旧奉尊大人书画教,继复以俚什见之前长安忧悄中……”又在五言律诗《新郑过友园》中写道:“昔觉斯先生曾聚饮,书大草数十幅。”至今想来,王铎酒后书写几十幅作品数量也让人吃惊。曾经王铎有“用字换官”的机会,明未灭时,魏忠贤让心腹求其字十幅,王铎介掷其绢于地”。王铎是看重朋友之人,在其眼里朋友间的情致远大于“求官”。此诗中戴明说还写道‘尚书今不见,雪夜怅良逢”也表达了他尤念以前光景,同时,也能感到他对朋友去世难以释怀,想念非常地感情,对王铎才华的陨世心中也很是痛惜。
三、王铎与戴明说书法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戴明说的大幅立轴行草书的风格与王铎十分相似,例如两人的存世作品《临家侄帖》。《家侄帖》原是唐褚遂良的行书刻帖作品,王铎于顺治五年(1648年)作《临家侄帖》,高202.5厘米,宽51.2厘米,纵向正文共三行,落款小字一行。戴明说康熙十二年(1673年)作《临家侄帖》,尺高269厘米,寬51.5厘米。
两人在风格处理上基本相同。章法上,王铎的轴线摆动较为强烈,字形取势无固定方向,使得章法烂漫丰富;字法上,单字结构开合较大,单字内笔画粗细变化大;整幅过半数字体采用草法,增强了行气上下的通畅性。对于戴明说的作品,观赏者能清楚感受到他对王铎进行了章法学习。章法上,字大小错落明显,但模仿效果不佳,轴线整体趋于平淡。笔法上,笔画通常前粗后细,且字内粗细变化明显,笔画间的连带拐点明显,较大的捺画与折画通常内掖处理,以上几点倒是与王铎谋和较多。戴明说对王铎字法的模仿,与章法、笔法的模仿作比较,会使观书者认为二人风格更加相近。原因一是字形取势幅度大,基本通篇右上取势;二是王铎经常处理的字形,基本是直搬套用,如“食”“清”“斋”“遂”等。
王铎临帖时会随其喜好节临内容,其《临家侄帖》便是从原帖中间“一时清斋”开始,后面还有省去原帖中的整句话,使文章通读性降低。戴明说的《临家侄帖》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其中不乏错字,如将“卅”写成“世”,有可能是在与王铎书信来往时受其影响。他们将文句不通的临作赠予朋友,说明本人并不看重作品的实际内容,往往侧重的是书法本身,尺幅的完整性、字形结构的美观、古人笔法的获得。
由于王铎、戴明说的贰臣身份,所以在历史中的地位并不高,尤其戴明说所存史料不多,但其书画造诣是值得肯定的,王铎曾评价他“博大奇奥,不让古人。”恢复戴明说作品在历史中的地位,还需要我们的努力。王铎的书法造诣在其存世时就已声名远播,朝中权贵宴请求字,但在乾隆时期归入“贰臣勺舀,书坛渐失王铎书法,对于书法传承和创新来说,都是一种损失。那么,通过目前有关王铎与戴明说的史料和作品,笔者总结二人诗书交流,整理分析后发现二人交流确实较频繁,且来往事件较有情感意义,可以看到两人之间的日常交往、人情往来、诗书讨论,丰富了两人的历史形象,深入挖掘王铎和戴明说交游的详细资料,对重现王铎平日生活状态,丰富历史人物形象,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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