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雨伞
2019-01-07徐扬生
徐扬生
这几天是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一边是迎,一边是送,我很能体会家长们的心情,从此只有寒暑,没有春秋。上大学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里程碑,过了这个点,孩子们逐渐走向独立,走向成熟。虽说是人生必经之路,且是可喜可贺的,但毕竟要离开朝夕相处的父母、家庭、母校和故乡,怅然之情在所难免。
这让我回忆起当年离开老家去美国留学的情景。我的老家在绍兴城,我要坐火车去上海,再从上海搭飞机去美国。行前一周开始给行李打包,好像什么东西都要带,一只大箱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与祖母坐在她房间里,说真的,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祖母。我从小跟祖母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可以说是由她抚养长大的,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坐在她对面,也没有看她,只是跟她说:“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您尽管放心。”
祖母拿出箱底下的一个小布包袱,打开后,里面有一些现金,数了数,记得是54元多。因为她常年在家打理家事,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这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存了这些钱。她说要把50元给我,自己留着剩下的零钱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些钱在美国根本算不上什么,坚持让她留着,可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还是把钱装进了我的包里。
第二天清晨,祖母很早就起床了。老家总是这样,祖母起床后,老家的屋顶上就升起了炊烟,整个家也开始醒了,我们兄妹几个陆陆续续下楼来。这时,祖母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好了盐汤(就是用温开水冲的盐水),每天清晨,我们都先喝一碗盐汤,然后开始洗漱和早餐。
我的一位同学借来了一辆三轮车,把我的大箱子放在上面。我与祖母说:“我要走了。”祖母跟着我走了一会儿,默默地说:“我大概是看不到你回来了。”我连忙说:“不会的。”她又慢慢地说:“不要紧,男子汉,跑码头闯天下,不要管我。”她说得很平静,也没有流泪,但我知道,她这几句话是想了很多遍才终于说出口的。她跟着我们,送到路口,我让她不用再送了,她才停下了脚步。
三轮车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见祖母还站在那里,眼看我们就要转弯了,很快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她突然叫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让我们停下来。只见她急匆匆地折回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雨伞,是一把折叠的布伞,在当时可是时髦的玩意儿。她急匆匆地追上来说:“把伞带上吧。”我想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可以不用带的,但还是接了过来。她又叮嘱了几句之后,我们再次启程,车转过路口向着火车站去了。
我知道雨伞在美国没什么用,我也知道那天天气很好,路上也用不到雨伞,祖母递给我这把雨伞不过是想再看一看我,不想我离开得那么快。
祖母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在我上幼儿园之前,一天上午,在台门口的石板地上,祖母搬来一只大木桶洗衣服。那时洗衣服都用肥皂,木桶里的肥皂水有很多泡沫,我就在旁边玩肥皂泡沫。我用肥皂水在地上写了一个6,问祖母:“我经常看到人家写这个字,这是什么意思?”祖母说:“这是个数字,是6。”然后她就顺便给我讲了1、2、3、4……9。我那时很兴奋,觉得很好玩,我又写了一个9,因为那是6倒过来的样子,只可惜9并不是6的2倍。我也很喜欢2的写法,但又觉得奇怪——5为什么不是把2字倒过来写的样子?祖母给我讲了很多东西,有数字的意思,也有用途,比如说可以计数量,也可以做序数,等等。
祖母也是我的第一个书法老师。有一天,她看我用毛笔在报纸上写来写去,很快报纸就写完了。为了让我可以练字,她就去宅院天井里的一个台阶上取来一块多余的地坪,其实就是一种青砖,方方正正的,也很平整。她对我說:“你现在可以写毛笔字了,清水写,一下子就干了,这样不用纸,不用墨,可以一直写下去。”这块地坪我用了十几年,一到房间就想拿起笔来写一下,而一上手写,就停不下来。所以,我与书法的缘分与地坪分不开,而地坪是祖母给的。祖母看我不停地写字,很高兴,时不时会走过来夸奖我一下。祖母的欣赏是以稳为主,只要是“稳”的字,她都很喜欢。
一次,一个乡下远亲到我家来,他说现在家里很穷,又是饥荒年,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已经让他儿子从学校退学了,好去挣点钱补贴家用。祖母听他说完话,问道:“你们家睡觉有床吗?”那人说:“有,木板床。”祖母说:“我要是你的话,就算把木床卖掉,也会让孩子继续读书的,小孩子读书是一辈子的事。”记得那天我坐在地上听他们说话,地上脏,我垫了一张旧报纸在屁股底下,祖母很严厉地说:“站起来,报纸是不能垫屁股的,所有字纸(绍兴人称有文字的纸为字纸)都不能垫屁股。”我后来逐渐明白了,那是一种对文字、对读书、对知识的尊重。只有当我们对知识和文化有崇敬感的时候,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社会,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很多事情祖母都让我自己试着去做,读书、买菜、做饭,甚至缝补衣服。每天晚上,她都讲故事给我听,有时候她没有新的故事讲了,就会说:“你不是在看书吗,你能不能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我听?”于是,我把读过的书上的故事讲给她听,因而我读书的热情很高,记得也很认真。
每次家里有来信时,她也总是让我先看,然后念给她听,虽然她是识字的,但她总是找机会让我去练习。有很多次学校考试后,同学们都在我家议论这次考试题目如何困难,祖母从来不出声,从不问我考得怎样。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她说:“我相信你一定考得好。”她就是这样,永远是最相信我的,这种信任和鼓励一直是我努力学习和工作的动力。
祖母为我的童年撑起一把雨伞,这是一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的雨伞。雨伞其实不宜太大,否则会让人觉得它成了不必要的“保护伞”,或者成为年轻人赖以生存的“靠山”。
家长对于子女,老师对于学生,都像是一把雨伞,教育是否合适,全在于雨伞的大小是否适宜。太小了,子女或学生会过早地受到伤害、打击,可能一蹶不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太大了,给子女或学生的就是一种溺爱,使他们无法经受哪怕一点点风吹雨打,这在现今的独生子女家庭尤显突出。
尽量把这把雨伞做得大一点,尽量地给予子女一些庇护,似乎是很多家长的心愿。这种状态使我们的年轻一代缺失了很多磨炼自己心志的机会,缺失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拼搏奋斗的精神。有位医生朋友一直同我讲:“人是不能生活在太干净的世界上的。”因为太干净了,人的免疫能力就会下降。同样,一个年轻人若是一直生活在安逸的环境里,他就会缺乏坚韧的毅力和包容的涵养。
人生就像走一条山路,父母和长辈把孩子送到山脚下,让他带上一把不大不小的雨伞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陪着孩子走完山路。山路,最终还是要靠孩子自己去走,去闯,去走出缤纷灿烂的新世界。
我很幸运,祖母给了我一把最好的雨伞,这把伞是爱,是信任,让我独立锻炼的空间。所以,当一位记者问我:“你一生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我毫不犹豫地说:“是我的祖母。”
(摘自《绍兴日报》2019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