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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饰、陌生化与现代性:贡戈拉诗歌的艺术特征浅析

2019-01-07韩知霖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陌生化现代性

韩知霖

摘要:路易斯-德·贡戈拉是西班牙巴洛克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善用比喻和夸张,喜用冷僻的典故和艰涩的词汇,对语言精雕细琢,使之奇峻峭拔又纤美瑰丽,具有极强的形式美与张力感。也正因其写作的风格化特征与独特化样貌,故其作品及类似文本被称作“夸饰主义”或“贡戈拉主义”,这也是巴洛克文学中的重要一支。虽然贡戈拉文学曾一度遭受批判,评价不高,且距今年代久远,但它实际上十分缤纷多元、自由不羁,带有一定的现代性特征。无怪乎2 0世纪20年代,拉丁美洲现代主义和西班牙诗人在他的创作中能够找到契合点,开始重新推崇贡戈拉。因此,我们要认识现代文学乃至现代艺术,便不妨从贡戈拉诗歌入手。本文拟从贡戈拉的两首十四行诗出发,通过文本分析与共性提炼,浅析贡戈拉诗歌的艺术特征。

关键词:贡戈拉;十四行诗;夸饰;陌生化;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1551. 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 (201 9)30-0048-03

路易斯·德·贡戈拉(Luis de Gongora 156卜1627年)是西班牙巴洛克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一生创作了大量抒情诗、民谣、叠句短诗和十四行诗,代表作为长诗《孤独》和《比拉莫和蒂斯贝的寓言》等。虽然他的不同题材的作品风格迥异,但概括起来,他善用比喻和夸张,喜用冷僻的典故和艰涩的词汇①,对语言精雕细琢,使之奇峻峭拔又纤美瑰丽,具有极强的形式美与张力感。也正因其写作的风格化特征与独特化样貌,故其作品及类似文本被时人称作“夸饰主义”或“贡戈拉主义”,这也是巴洛克文学中的重要一支。

虽然贡戈拉文学曾一度遭受批判,评价不高,且距今年代久远,但笔者认为,它实际上十分缤纷多元、自由不羁,带有一定的现代性特征。无怪乎20世纪20年代,拉丁美洲现代主义和西班牙诗人在他的创作中能够找到契合点,开始重新推崇贡戈拉。◎因此,我们要认识现代文学乃至现代艺术,便不妨从贡戈拉诗歌入手。本文拟从贡戈拉的两首十四行诗出发,通过文本分析与共性提炼,浅析贡戈拉诗歌的艺术特征。

让我们先来解读贡戈拉的两首并未广为人知的诗歌,以期对贡戈拉诗歌样貌有一个概略性了解,从而领略贡戈拉的精神与艺术世界,管窥西班牙巴洛克文学的绚丽风采。

十四行1582

啊,液体元素清澈的荣誉,

银色波动的甜蜜的小溪,

她的水在草丛中漫延

带着潺潺的声音,迈着缓缓的步履,

我感到自己在冻结并燃烧

当爱神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形象

并将她雪白扣鲜红的脸庞

描绘在你温柔宁静的动作上,

去吧,像往常一样,

不要将波浪似的銮辔放松

用它驾驭清澈溪水湍急的流动,

因为手持三叉戟的伟大的水神

不该糊里糊涂地将这样的美貌

藏在深深的怀抱。③

显而易见,诗人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对情人强烈的倾慕。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情人的美貌不着一字,而是将其魅力与芬芳比作“水,_—“液体元素清澈的荣誉…银色波动的甜蜜的小溪”“她的水在草丛中漫延”,如此朦胧含蓄、优美绮丽,仿佛在河畔氤氲的雾雨里,诗人的情人正款款凝立水中央,颇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朦胧美感。并且,这位情人似乎总是笼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可望而不可即,仅仅是“带着潺潺的声音,迈着缓缓的步履”,便足以撩人心弦,再配合以诗人华美典雅、特异新奇的语言,使读者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坠入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

第二节则不直接描绘自己看到情人时的感觉,而是把自己当作一种镜面化的存在——自己把狂热的爱恋献给了情人,于是情人在自己身上看到“爱神”的形象,并且“将她雪白和鲜红的脸庞,描绘在你温柔宁静的动作上”一以此来衬托自己对情人的怔怔凝视与过目不忘。这几句诗,视角独特,意蕴悠远,给读者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不能不说是独树一帜、浑然天成的诗才。

诗的最后一节则运用希腊神话的典故,“手持三叉戟的伟大的水神”指的是海神波塞冬——波塞冬不该“糊里糊涂”地把这样的美貌藏在“深深的怀抱”。虽然用典,却不失作者独有的俏皮与幽怨口吻,显得自然流畅,摈弃了许多作家用典时的艰涩感与斧凿感,生动形象地反映出情人与诗人仍保持着距离,但诗人却准备好了“驾驭清澈溪水湍急的流动”,赶快与情人相见。于是整首诗显得朦胧含蓄、哀而不伤,给人一种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虽然在本诗中显示出了用词夸饰、喜好用典的特点,但其语言却具备一首好诗必须具备的“妥帖性与抗阻性”④,所谓妥帖性,就是詩人对情人无半点直接描绘,却使其美貌与魅力跨越时空,直击读者的心,可谓准确而妥当;所谓抗阻性,则是由于“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诗就是“把语言翻新”,“使语言奇异化”,目的是刺激并影响读者机械、套版、被磨钝了的艺术知觉与反应,使之产生新奇、敏锐的艺术感觉,“这种语言可能不合语法,打破了语言的常规,不易为人所理解,却能引起人的注意和兴趣,从而获得较强的审美效果。”⑤比如“液体元素清澈的荣誉”,再如“我感到自己在冻结并燃烧”,更是一次“彼特拉克奇喻”的活用,将“冻结”“燃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强扭、并置在一起,产生极强的语言张力,将诗人深溺爱情的狂热展现得淋漓尽致。

巴洛克文学的特点就是雕琢语言、强调形式、典雅华丽,表现高雅的贵族情趣,这首诗无疑能够充分展现这些特征,恰似“巴洛克”一词的拉丁语族原意——外形不规则的珍珠。(@而下面这首不同题材的诗,则显得更加晦涩抽象,表现出了贡戈拉风格的另一些有趣特质。

十四行1596⑦

亲爱的塞拉尔娃,我看到了怪事:

云儿破碎,风儿崩溃,

高耸的塔楼亲吻它们的根基,

大地吐出它的心肺,

坚固的桥梁断裂宛如娇嫩的竹竿,

美妙的小溪,汹涌的大河,

被思绪艰难地跋涉,

被山峦困苦地阻隔:

挪亚的岁月,人们爬到

最高的松树的树冠,

最大的山毛榉树的树梢;

我看见牧人、猎犬、茅屋和牲畜

都浮在水面上,没有生命,没有形体,

除了自己的精神修养,我无所畏惧。

在这首诗中,诗人不仅使语言奇异浮华,还使意象脱离现实世界的种种规则限制,构成一个秩序颠倒、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里,风云溃散,塔楼倒坍,大地破损,桥梁断裂;在这里,“牧人、猎犬、茅屋和牲畜”等种种寻常物都浮在水面上,但失去了生命与形体……这是一派末日般的宏大场面,挑战着读者的思维和想象力极限,而制造并决定这一切的,是作者极端活跃的思维,以及饱和充盈的精神世界。但有趣的是,诗人由此制造出来的却是一个正在走向崩坍与毁灭的世界,是一个物可以超越形体与生命继续存在的世界。诗人的唯心主义、虚无主义与解构倾向,由此可见一斑。对此,诗人显然有所忌惮,正如他在诗的末尾所言:“除了自己的精神修养,我无所畏惧。”

事实上,在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发现一定程度的多元性、不确定性与解构倾向,这不正是现代文学乃至现代艺术的美学追求与表征吗?诗人的思维已近乎癫狂而不受控制,使语言成为一种“将自我逼迫至极致后的不可遏的自我表现”。根据罗兰·巴尔特,现代诗的字词蕴藏着“语言潜在的一切可能性”,因此言语成为“一种包含着更富精神性构思的时间”,在其中“字词一客体”被空前提高,陡然直立,充满着它的各种可能性,并在“纯机械性颤动”中以奇特的方式影响着下一个字词,但又旋即消失,排除了人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已几乎脱离了诗人的理性,成为一种“梦幻语言中的光辉性和新颖性”⑧,无怪乎我们在这首诗中几乎找不到诗人的思想感情,而更多被一种怪诞、奇崛的风格所感染,这也正是巴洛克文学一贯的特征。

由以上两首诗歌的解读,我们不难体会巴洛克诗人创作上的多元美学追求和作品的张力特质。

那么,贡戈拉诗歌在艺术表现上有哪些共性呢?

1.对形式的雕琢与用语的夸饰

以上两首诗,虽题材不同,表现手法各异,但遣词造句都给人一种富丽堂皇之感,甚至有堆砌的成分,如《十四行1582》中的“液体元素清澈的荣誉”“银色波动的甜蜜的小溪”“用它驾驭清澈溪水湍急的流动”,《十四行1596》中的“高耸的塔楼亲吻它们的根基”“坚固的桥梁断裂宛如娇嫩的竹竿”等,这些诗句的修饰成分都十分具体繁复,使诗句达到了一种饱和状态,显得夸张、浮华、密不透风,带有贵族的张扬情趣。

另从形式上看,诗人刻意打破修辞惯例,追求一种奇峻峭拔又不无晦涩的表达方式,如在《十四行1582》中,诗人用大量笔墨描绘“她的水”这一让人不免有些费解的意象,以此来衬托情人的美好与爱情的朦胧,并运用彼特拉克奇喻和波塞冬的典故,歌颂自己对情人的爱恋与痴迷;再如在《十四行1596》中,诗人不直接写高楼倒坍,而是将其比作“亲吻它的根基”;不直接写大地破损,而是将其比作“吐出它的心肺”,显得颇为浮夸,荒诞可怖。

综上可见,贡戈拉诗歌十分重视用语,大力雕琢形式,并不追求什么深刻独到的主题,而似乎就是要展现一种华丽奇崛的语言以及诗人为打磨形式而付出的劳动。⑨虽然我们很难在诗人的语言中得到多少共鸣,但的确可以沉浸在语言的质感中,沉浸在纯艺术的熏陶中,得到美的享受。

2.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与惊异感的形成

为了雕琢形式、美化语言,诗人在无形中使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或用意想不到的意象来承载自己的思想感情,或将几组看似毫不相干的意象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种怪诞诡谲的语言秩序。“诗的语言将日常用语的语源加以捏合,加以緊缩,有时甚至加以歪曲,从而迫使我们感知和注意它们。每一种艺术作品都必须给予原有材料以某种秩序、组织或统一性。”⑩这种秩序、组织或统一性,正是诗人的匠心所在,在新颖性与矛盾性中蕴藉着无穷的语言张力。如“我感到自己在冻结并燃烧”“高耸的塔楼亲吻它的根基,大地吐出它的心肺”“我看见牧人、猎犬茅屋和牲畜都浮在水面上,没有生命,没有形体”等。而从接受美学的视域来看,这种陌生化手法无疑会打破读者惯常的阅读经验和审美习惯,使读者产生一种极大的惊异感、新奇感、震撼感甚至厌恶、难受、拒斥等难以接受的情感体验。(11)

因此,正是因为陌生化手法的大量熟练运用,贡戈拉诗歌才显得摇曳多姿、大放异彩,但又不免时有艰涩,将读者拒斥在诗歌丰富自足的内在审美世界之外,这不能不说是贡戈拉诗歌不十分脍炙人口的原因之一。

3.感觉、意识的不稳定性与现代性的孕育

虽然诗人对语言形式精雕细琢,善用比喻、夸张、典故等修辞手法,但不能不说,诗人并未由此形成一个封闭、有限、确定的语言世界,相反地,诗人的感觉和意识在大量的雕琢与技巧中变得不稳定了,文本也因此容纳了更多的空白、空虚与不确定性。如在《十四行1582》中,与其说诗人在描摹什么具体的东西,莫如说他在表达一种似有似无、朦朦胧胧的感觉——时而倾慕,时而怅惘,时而沉醉,时而决断,这种感觉恰如飘忽不定的微风与雾气,笼罩在整首诗中,成为一种宛然可感却难以把握的情感基调。而在《十四行1596》中,诗人则营造了一个正在崩溃的奇异世界,并将其感觉与意识附着在事物的秩序中,使整首诗弥漫着荒诞、活跃、惊恐,甚至一点点喜悦气氛。在某种程度上,诗人的感觉是多矢向、多分散的,其立场也是多元的(12),而透过诗中有限的几组意象,我们很难准确把握诗人的情感。事实上,诗人也并不打算将其情感倾吐给读者看——不再试图创造什么读者已经得到的东西,而要创造和揭示一种崭新的秩序,展现这个世界还未被揭示的可能性。这正是现代艺术的本质,同时也是哲学的重要职能之一。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能够从贡戈拉的诗歌中看到现代性的痕迹,只不过这种痕迹还比较浅,依然被限制在诗人对语言的理性布置中。即便如此,这种尝试然是振聋发聩的,甚至已使诗人惮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在20世纪初,一大批现代主义作家在贡戈拉的诗歌中也发现了现代主义的契合点,于是开始重新鼓吹贡戈拉的诗歌,贡戈拉的诗歌也因此迎来了身后数百年的“第二春”。

贡戈拉作为一位西班牙巴洛克时期的重要诗人,对欧洲文学、拉丁美洲文学乃至整个世界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语言世界——既蕴含着大量夸饰、修辞和陌生化手法,也孕育着现代文学与现代艺术的胚胎。而其留待后人挖掘的,甚至还不止这些。无怪乎他有众多的崇拜者与追随者,如有“第十位缪斯”美誉的墨西哥女诗人索尔·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Sor Juana Ines de la Cruz),她就深受贡戈拉主义文风的影响,写下许多关于向往、赞美与人道主旨的名篇佳句,在拉美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13)

事实上,关于贡戈拉诗歌,我们仍有广阔的空间可以探索。时至上世纪末,世界学界内研究贡戈拉的专著已有十二种文本,评论书籍五十几本,论文五百多篇,足可见诗人永世不竭的光辉。(14)而在国内学界,研究贡戈拉的作家学者与论文专著还比较少,贡戈拉诗歌的文学与美学价值也并未得到充分挖掘。因此,我们要对夸饰主义、陌生化手法乃至文学现代性等学术话题有更充分的体认,便应回到贡戈拉,从翻译他的更多作品开始,逐渐让这文学史的一点星光得以燎原。

注释:

①②(11)金琼,西班牙巴洛克诗人路易斯·德·贡戈拉的两首诗解读[J].名作欣赏,2011(24).

③⑦赵振江.西班牙黄金世纪诗选[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0.

④⑤童庆炳.文学活动的审美阐释[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

⑥叶廷芳.巴罗克的命运[J].文艺研究,1997 (04).

⑧⑨(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⑩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12)苗霞,空漾如在:气和光色的混合动荡——胡弦诗歌的审美感觉论[J].扬子江评论,2018 (05).

(13)(14)李红琴.西班牙伟大诗人贡戈拉流派归属辨析[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1996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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