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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中篇小说)

2019-01-07黄金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说家婚姻

黄金明

二○一七年三月十二日午后,80后书评家沈敏正在研读一部叫《囚徒或爱的遁逃》的小说,忽接到70后作家孙山的电话,他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婚姻很和美吧?”

“何以见得?”沈敏说。

“上次在谷城见你脸容平静,没有阴影。”

“你见过很多婚姻不幸的女人吗?你对婚姻好像没有好感。”

“也不算吧。作为一个单身汉,对婚姻没有发言权。”

“你至今未婚?”

“也不是的,我二三十岁时很想结婚。但最初的几次婚姻,更像是彩排。后来,我找到了能过一辈子的女人,是她遏制了我结婚或离婚的惯性,但她婚后几个月就死了。”

“听得出你很爱她。”

“我永远爱她。一个长期单身的男人,对婚姻谈不上什么真知灼见,好比一个体操运动员,在长期中断训练之后,技艺生疏,已无胆量重返赛场。我忘不了她。她带走了我的爱,我连爱的能力都丧失了。”

“婚姻是一种古老而稳定的制度,却总是被夫妻合力从内部捣毁。但你的情况不是这样。”

“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婚恋的故事。那是一位小说家朋友跟我说的。该故事又是一个男子告诉小说家的,背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说小说家可以当素材写小说。后来,他真写了一篇小说。你想听这个故事吗?”

“那当然。”

那个故事的叙述者或男主人公,姑且就叫他S吧,就说过跟你类似的话。他对老婆曲没什么依赖或要求。曲性格暴躁,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鸡飞狗跳,但人很单纯。这种婚姻有一个稳定的框架,却贫乏而空洞,像一幢外墙装修不错而室内寒碜的房子。但曲是满意的,觉得S对她好。丈夫很独立,而她也从不依赖,但这不妨碍她动不动就指着丈夫的鼻子痛骂,唱念做打,犹如上台唱戏,唱完就卸妆了,也不放在心上。这不算是依赖吧?曲也不是真生气。S能忍受。S在感情屡受挫折时遇上曲,而曲向S伸出了橄榄枝。S像一个在沙漠跋涉多日饥渴交迫的垂死者,忽然来到了有水池、树木和白房子的绿洲,有不远千里而来受到优待的感觉。甚至,当时S就像是没人要的垃圾,而曲像垃圾桶将他收容。”

“S也太夸张了吧。”

“那时,S觉得曲就是地球上惟一要他的女人。男女的结合很讲究时机。如果有什么美人暗送秋波,S肯定不会跟曲结婚。小说家对S说,你动机不纯,要吃苦头的。娶老婆最要紧的是合适,这不是买卖,货比三家,你不能迁就,宁缺毋滥。S说,当时就觉得蛮合适,买鞋子合不合适,试穿一下就知道了。但婚姻不能试,也比买鞋复杂多了。那时爱情伤透了我,而看来她蛮适合婚姻的,也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也不能说没有感情,而是爱情从虚无缥缈到了脚踏实地。就是有一样事情让人难受,她不爱行房。她有点性冷淡,一结婚就分床睡,她比我更独立。该小说家跟S说,男人另觅性伴侣的根源大多是房事不和谐,你合该有事。S说,那时也不懂得女人身体或性爱的好处,直到遇上Y,才知道女人可以好到什么地步,于是跟曲提出离婚,要跟Y过。而Y跟我好上不久就去离婚了。我跟曲结婚也就三个多月。我想曲这么独立,離婚的难度不大吧。我当然不能跟曲说有了第三者,而是说我过得很压抑,再拖几年,都要变成阳痿症患者了,你不要占着茅坑不拉!谁知,曲怒不可遏,说,我决不肯离婚,你侮辱了我!是哪个痢疾患者要来拉了?这是属于我的茅坑,我拉不拉,别人管不着,别人想来拉屎拉尿,那没门!作为一个臭烘烘的茅坑,你自己也不能挑三拣四。”

“曲太尖刻了。”

“结果,一拖就是三年多,鸡犬不宁,遍体鳞伤的S才到了Y的身边。在那三年里的某个阶段,曲几乎每晚都缠着他亲热。曲说,你不是喜欢这个吗?那就给你。你交完三年税就放你走。以前是怜惜你,怕将你掏空了。曲像变了一个人,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曲的身体过去像一座冰山,没一丝热气,如今就像一场雪崩,像一座火山。曲的身体山洪暴发,泥沙俱下,在疯狂中夹杂着报复和放纵。S对Y有深重的负疚感,不敢跟Y说。S发现将婚姻失败归咎于性压抑是失之简单的。至少,S现在应付不暇,叫苦不迭。精神上的交流也很重要,最好有灵与肉的交融。S跟Y开头那一阵,就深刻地体会到了,才决定各自离异了重新组合。而S回想起跟曲的婚姻,只觉得满嘴发苦。”

“曲怎么突然就行了?这有点让人想不通。”

“S就是这样跟小说家说的。现在,他们的婚姻进入了倒计时,却在身体上放纵如世界末日之前的狂欢。S很心虚,不敢拒绝,担心激怒曲,又怜惜她。婚姻大厦的柱础已断裂,墙基在下陷,屋瓦在抖落,随时都会分崩离析,而她还要在大厦将倾之际,醉生梦死,一丝不苟地完成性事。曲说,你不是喜欢这个吗?把欠你的全补上。”

“曲太古怪了,我不喜欢。我也不喜欢S。如果S真的爱Y,就不会跟曲或别的女人睡觉。”

“我还没讲完呢。你别急着下结论。这个故事很复杂。”

“我手头有点事。下次再聊吧。”

“好的。有机会再聊。”

三月十三日的下午,孙山又来电说:“还想听那个故事吗?”

“好啊。”沈敏说。

“上次讲到曲老是缠着提出离婚的丈夫亲热。当某个深夜曲第三次跨上S的身体时,S痛苦地叫道,我不搞了!他不行了。才一年多,他就被曲报复性的房事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一见到曲宽衣解带就想躲。曲冷笑说,契约你不想执行了?三年满了,就放你走,你不是很爱Y吗?愿意为Y作任何牺牲吗?三年不算长,到时你们就可以双宿双栖了,风流快活,白头偕老,这不是很划算吗?”

“不太了解曲跟S订的契约,能说清楚点吗?”

“在契约里头,S得再跟曲过三年正常的夫妻生活,之后,曲同意无条件离婚。所谓正常,就是S首先得尽到丈夫的义务,要满足曲的性生活,而S不得故意拒绝。”

“这三年中,S跟Y的关系怎么样呢。Y受得了吗?”

“曲要求这三年,S不能见Y。但S总是瞒着曲去见Y。S和Y的事情,我会详细说的。”

“这是曲想破坏他们感情的诡计。如果有真爱,曲也是枉费心机。我想Y会受不了。Y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曲不肯离婚,他们束手无策。Y窝着一肚子气。三年后,S如愿以偿地跟Y走到了一起,这是他付出血的代价换取的。如果不是为了Y,他是不会对曲屈服的。每次他这样说,Y都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是不屈服,上法院曲也不得不离,你怕她什么呢?S也不知道,就是怕。他觉得曲什么都做得出来,发现自己对曲毫不了解。之前,他觉得她简单,独立,除了脾气暴躁及性冷淡,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但如今全被颠覆了。曲诚恳地说,我会放你走的,只想跟你再好好过三年,才过了几个月。希望你能认识到我的另一面,是真想对你好。我以前没经历过男人,你也不是一位好老师。现在靠自己去了解和挖掘,想在你走之前对你好。S想着顺利熬过三年了,到时好好弥补Y,现在就当是补偿曲好了。他觉得这辈子都在还债。他曾以为曲是要用‘拖字诀,将Y拖垮,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后来也觉得不是。曲的身体很平庸。而Y的身体就堪称奇妙,像一只万花筒,只要稍为转动,都会变幻莫测,让人眼花缭乱。后来,当Y一次次地逼问S在那三年中具体为前妻做了什么,他支吾再三,不肯直说。”

“那S做了什么呢?”

“用曲的话来说,这难道不是老公的义务吗?但这打死也不能说。Y反复强调,S跟她说过的,跟曲的婚姻没有爱情,也几乎没有性生活,曲对S没有热情,而S也不渴念她的身体——就是因为这句话,Y才决定跟他好的,否则,她还搞什么呢,绝不会让S碰她。”

“你说过S身体被曲掏空了。满三年了,他跟Y还正常吗?”

“幸好S雄风不减。倒是Y变得冷漠了,她的激情被抽空了。这是S始料未及的。当初,Y在他的心目中十全十美,他相信自己也不赖,否则Y不会等上三年。他依然爱着Y,而Y似乎不再爱他了。但Y否认了这一点,只是一再追问,S在这三年中到底为曲做了什么?两人能在一起,这是S向曲贿赂得来的,S跟曲在婚姻上的腐败带入了他们的生活,这就是Y切齿痛恨的根源。但S认为不是这样的。Y要的是跟他一起过的生活,他给了Y,婚外情能修成正果的不多,不是说这对Y有多大恩惠,但阻力之大,也是事实。Y也知道,S跟曲的婚姻是沉闷的,压抑的,没有生机的,S也曾多次出轨,有的不仅是快餐式的一夜情,也有一两次是动了感情要死要活的,但都在曲的阻击下土崩瓦解了。Y当然对这些都不知情。Y仍然对S不满。但也极少争执,顶多是探讨。Y的语气很平静,但也是疲倦的,冷淡的。S就像在雷暴来临之前的夏日,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却又提心吊胆,不知道Y什么时候爆发。”

“你说的他们在一起生活,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结婚。S没有提,Y也没有。他们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这一点。S是想过,三年到了,立马跟Y结婚的,但Y雪人般的冷漠让S心底发寒。有一天,Y流泪了,哽咽着说,那三年,你到底为曲做了什么?你付出了什么?你承诺了什么?她怎么会平心静气让你走?她不是一条母大虫吗?你不是说过怕她发疯吗?S说,我没有額外做什么,就像跟你认识之前那样,很平淡,很普通。当然,我更难受,每一分钟都想你,只有想着你才能熬过去。Y说,如果你真想我,你不可能在有了我之后,还能跟她过上三年,一天也不能。S说,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我们在一起了,一切都过去了。Y说,我过不去,那三年沉淀成了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三年啊,你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吗?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大好年华。S说,那你说该怎么办呢?Y说,我不知道。S有近一个月无法入眠,他在反思和Y失败的根源,但不得要领。是什么导致了Y对他的爱情在缓慢地漏失呢?就像盐湖的水在高温中蒸发,Y整个人都快变成了干燥的沙漠了。S的身体和热情同时在枯竭。曲曾像冰山那样僵硬、冰冷,后来却像铁锅里的冰块变成了沸水,热气腾腾。而Y恰好相反,她之前像火海那样流动、炽烈和丰富,情欲的波涛在汹涌、翻卷,如今却像沙漠那样死寂、松散,颗粒细小,她的身体仿佛全由沙子构成。”

“Y不满是因为S跟曲订了那个三年之约?”

“你说对了。但Y开头也是同意的,她没想到这无法忍受,直觉S有所隐瞒,而S坚持说没有。S是有苦说不出,曲耍了他。当时,曲知道自己怀孕了,而S数月之后才知道。S再三权衡,觉得还是不跟Y说为好。曲生了个男孩。曲得意地笑了,说就是想给你生个孩子,无论你到了哪儿,孩子都会像一条无形而结实的纽带将我们维系。S无言以对。他惟一感激的是曲没跟Y提起这个。S对Y指责他跟曲的契约是不认同的,如果他硬来,曲也会鱼死网破,曲已警告过。看来,曲确实掌握了一手好牌,随便抽出几张,都能将S打倒在地万劫不复,譬如说曲自称有办法让Y失望而去。尽管S对相关情况都做了通盘考虑并有应对之策,那就是对Y坦白从宽。曲绝对不是好惹的,S太清楚了。”

“曲掌握了一手好牌是什么意思?她如果能轻易让Y离开,为什么不去做呢?这不是她要干的吗?”

“但曲也清楚,S势必会狗急跳墙。真闹翻了,对谁也没有好处。曲想跟S再过三年,这就是她惟一的目的。于是,双方在权衡之后,各让了一步。”

“我不喜欢他们的算计、权衡和妥协,好像两个人是同谋者,至少也是一场交易。而这都是将Y蒙在鼓里的,我能理解Y的痛苦了。”

“这件事太复杂了,不能简单去理解。S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这两个女人都给了他共同的感受,那就是压抑、冲突和痛苦。S遇到Y时,对命运感激不已。他羞怯内向,恐惧于跟人打交道,他不是一个爱追逐女人的人,那是迫不得已。世上若有一个女人能使他平静,那就是Y。他终于跟Y在一起了,却依然没法安宁。或者说,Y正在变得枯竭及死寂,S眼前浮现了一句唐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Y犹如一颗正在塌缩的星球。当然,他们仍会睡觉,有时还是Y主动邀请。但S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连跟曲做爱都不如。”

“Y也没有拒绝呀。一个女人没有感觉,为什么还去做呢。”

“就是这样的——Y的身体在配合,但她仿佛站在她的身体之外,冷眼旁观,或昏昏欲睡,整个过程与她无关。S悲哀地想,性功能早晚会报废,他曾在曲那里萎缩,也会在Y这里垮掉。有一次,S梦见自己在跟一个人形沙丘亲热,沙丘在流动,在扩展,最终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他的下体因蓄满金黄闪光的沙子而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沙锤。而Y由一个水做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沙做的女人,眼眶流泻着沙粒,双乳像沙丘在起伏,挺拔的大腿在风中移动并拆散,而下体也流泻着细沙——整个身体就像一个装满了沙子的大漏斗。S进入Y她的身体,就像一条季节河误入了荒漠。S嘴里塞满了沙子……他从噩梦中惊醒,大腿触碰到了Y的臀部,那个臀部依然饱满而温暖,他将手覆盖在上面,感到了泪水滴落在手背。有没有办法让Y重新爱上他呢?”

“我觉得他没戏了。”

“S决定将隐藏的秘密跟Y说,譬如说,在遇到Y之前有过出轨。跟Y生活的这几个月,他当然没有别的女人。他跟Y说,我知道你认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应当算上那三年。我没爱上别人,也没跟别人睡觉。对曲来说,我是有的,但对你来说就没有。但在遇到你之前,我有过情人,不止一个,原谅我当时没说实话,你也再三盘问,我都坚持说没有。S以为Y会像曲当初知情时暴跳如雷,但Y只是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他说,需要我具体说吗?一个个去说。Y说,不需要。他说,那三年委屈你了,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干脆都说了。之前,我认为苦三年能和平分手,还是值得的,就没有后患了。曲让我尽可能像正常夫妻那样生活——也就是像我遇上你之前那样——她还要求我不能想你。很好笑。我想不想曲也不知道,对吧。Y说,你答应了,事实上那三年你心里也真的没有我。你只要一答应,曲就赢了。S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想着你,这三年中,也还是跟你见了,也经常亲热,你也很快乐。Y说,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每次你回去我都很难受,当时我没说,但数不清那几年哭了多少回。S说,还有,曲威胁我了,我怕她伤害你。她叫我不要逼她,否则她保证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我怕。Y说,太可笑了,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你认可婚姻制度中最庸俗最腐朽的那一部分,你们结婚了,你是属于曲的,觉得对不起她,你要做三年性奴隶。这让我痛苦。只要一想起你趴在曲身上我就恶心。你跟我在床上做的‘那些,都跟她做了吧。他说,不是的。曲真的威胁我了,这才是根源。”

“S这个理由确实不充分。也难怪Y不满。”

“Y说,你爱曲。你爱她为什么要找我呢?你跟了我为什么还要跟她睡觉呢?S说,不是的,我不爱她。Y哭了,那你也不爱我,你现在连我的身体也没有感觉了。我才三十出头,却感到更年期提前了。我整天昏头昏脑,浑身乏力,晚上老失眠……S无法理解Y。无法理解这个要死要活想嫁给他的女人,对他冷嘲热讽,怨声载道。他决定要离开了。而他本来想着跟曲离婚了,立马跟Y结婚的。但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人提这件事,Y不算是他的妻子,Y放弃了跟他结婚的权利。不结婚就没有收尾。S想过趁着Y上班时留一张纸条,就说他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这个男人,就这样逃之夭夭了?真是孬种!”

“是的。今天说了好久了,下次再聊吧。”

孙山连续两天没跟沈敏联系。到了三月十六日,沈敏将阅读中的小说扔在一边,陷入了沉思——她对小说的抽丝剥茧交织着对孙山的牵肠挂肚——连日来头脑在高速运转,对他的想念仍时刻浮现。她的心有点乱,他的电话就来了:

“这两天有点小事,都处理好了——上次说到那个男人S不辞而别。当他背了个双肩包离开Y的房子,走到大街上,有孤立无援之感。果城那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离婚时,他将房子留给了曲和两岁多的儿子,那十几万存款他分得一半。省吃俭用的话,要对付一年半载也没问题。曲当时说,你忍受了我三年,我会记住这个恩情的,现在你该去忍受Y了。S得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再去找中介租一套小房子。三天后,他发现在Y房子的马路对面有一栋旧公寓,四楼的窗口对着Y位于大苏街七十八号十六幢三楼的房子,价格也合适,就租了下来。他终究离不开Y,而又无法待在一起。但他仍希望Y出现于他的视野之内,这倒是离开时没想到的。他买了一个‘佳能高倍率双筒望远镜和一台‘柯尼卡照相机,目标瞄准了Y的房子。他在对Y的偷窥中得到了愉悦。前两天,他没看到Y,还以为Y出远门去了,窗帘也遮得严实。但在他离开Y第七天的夜晚,Y的房子亮起了灯光,窗帘也被拉开了。夏夜炎热,他看到了Y的身影,尽管看不清Y的面容,但Y平时的音容笑貌顷刻间在他的脑海浮现,补充了他看不到的部分。Y站在窗前,还依稀往S住的方向望了望。S很激动,隔着适当的距离,对Y的想念如潮水涌上心头。S用相机拍下了Y在灯光中往室外眺望的剪影,尽管外头有路灯,但Y的房子就像在漆黑海洋中航行的大船,Y几乎被黑暗抹掉了。他差点要冲下四楼,去找Y,并将Y抱到床上去……但那决非明智。让Y保持在他的视野之中,也许是理解Y的最好方式。他一直无法看清Y的脸容尤其是身体。Y总是将窗帘拉下来,甚至连灯光也被遮掩。S看到Y的室内亮起灯光,心里很欣慰,仿佛确定Y的存在是首要之事。而她过得怎么样,他的不辞而别对她到底有什么影响,都被他有意忽略了。”

“S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放不下Y吗?很难说对Y还有爱。”

“S的行为显得古怪,其动机还有待探测。他持着望远镜窥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压根就没见到Y的身影。在一个周末午后,他的好运气来了。看来Y刚从午睡中苏醒,只穿着内裤,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动,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Y尚未生育,平时在家里不爱戴乳罩,就让双乳摆脱束缚。他很熟悉它们的大小、形状、色泽和触感,那真是妙不可言。他透过镜头贪婪地盯着Y的脸、胸脯和大腿。他看不出Y的表情,不知是伤感还是欢快。但他宁愿认为Y内心平静,之前的阴云一扫而光,而他出走没有给Y带来困扰。他永远不知道Y想什么了。他想过跑到果城的另一端去给Y寄一封信,又觉得毫无意义。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书信作为一种交流方式已日暮途穷,正在被人们逐渐遗忘,但也有一种回光返照式的活跃。S将手机停了,这为他节省了不少电话费及月租。那个砖头般大的摩托罗拉手机,托在手上,不堪重负,已被他束之高阁。而Y心中必有疑问无法冰釋,如果他不停机,Y也许会打电话的吧,这已无法求证。从Y有条不紊的生活来看,应该没受到什么影响。S有点惘然,但又苦笑了。难道让Y阵脚大乱乃至痛不欲生,这就是他出走的初衷吗?他可能毁了Y,但不敢面对。”

“S跟前妻还有联系吗?去看过儿子吗?”

“应该没有。小说家跟我转述这个故事时,没有提起这一点。你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随便问问。一个人对孩子总有抚养的责任吧。”

“孩子跟了曲。S有时也会想起曲和儿子,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蛋,不负责任,而责任感曾几乎将他压垮。在区民政局签字离婚时,曲说,儿子快两岁半了,会叫爸爸了,真希望他记住你的模样,你可以走了。曲笑了笑,又说,如果当时你一想走就让你走,孩子就不知道爸爸是谁了。S胃里泛起了酸水。他闹离婚时,不知道曲有孕在身。曲算计了他一把。这次曲也是借题发挥。难道他就一直不见儿子吗?他还没有想好,但暂无打算。他觉得自己比一个小男孩还要脆弱。以前跟曲的婚姻生活,他就像铁栅栏中的猛兽,憋得发慌,但没想到跟Y在一起,情形更严重。Y的冷漠犹如一个钟形罩将他密封,透不过气来,如今他正在摆脱。他找到了望远镜这个透气孔。”

“Y为什么这么冷淡呢?她变心了?有了别的男人?你没讲清楚,好像缺乏了必要的铺垫或交待。”

“是的。Y的行为是S一直想不通的。小说家也没跟我讲清楚,也许故事中的那个男人也不清楚。S曾以为那只是跟曲三年契约造成的后遗症,但看来已不限于这件事了。总之,事情很复杂,距离结束还远着呢。你还想听吗?”

“你说下去吧。”

“在偷窥Y的第十二天,S看到一个男子走入Y的房子,灯光一直亮到深夜,窗帘拉得很密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仍守了一夜,也没看到该男人出来。想象力不合时宜地发挥了作用,这让他深受折磨。他以为会失眠,没想到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一直睡到天色熹微。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离开了Y的房子。很快,他就确定Y找了人同居。这让他头痛欲裂,仿佛脑子里有一只玻璃瓶在炸裂,每一根神经都被玻璃片割伤。他在继续监视。他看到他们从外头回来,两人都提着几个购物袋,鼓鼓囊囊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Y忽然笑了起来,Y靠在男人的身上大笑以防自己跌倒,就像倚靠在一棵树上。Y像一树灿烂的桃花,笑得花枝乱颤。隔着一条马路,S仍仿佛听到Y的笑声。而跟Y生活的这几个月,Y没有笑过。S想起了刚跟Y相爱时——曲还不知道,Y也没提出要结婚——Y常开怀大笑。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S在恍惚之中,觉得那个男人就是他而这又何其荒唐。晚间,Y的房子熄灯了。S牢牢盯着望远镜,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脑海仍浮现出了以前跟Y颠鸾倒凤的种种细节和美妙感受。Y会想起他吗?此刻,Y想必也是快乐的吧。Y每次性事结束,都喜欢搂着S的腰部或抚摸S的背部,听他说话,说什么她都喜欢,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并在他溪水般流畅的声音中入睡。她睡得真好。S惊讶地发现,对陌生男人竟毫无嫉妒之心。他不爱Y了。Y总是比他更敏感。他伤害了曲,也伤害了Y。也许,他还伤害了儿子。而他觉得自己被伤得最重,却无处诉说,他只能像一只野兽躲在洞穴里舔着伤口。”

“这个男人真怪。是谁伤害了他呢?不能说这都是他自找的,但他这种受伤的感觉,是没有来由的。是他先抛弃了曲,之后又抛弃了Y。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不要急着下结论,更不必扩大到所有的男人。这个男人也真有意思,当他觉得被Y彻底伤害之后,反倒放下了。他不怕别人背叛,就怕别人爱他。当他看到Y有了另外的男人,反而没事了。”

“你也觉得是Y背叛了他?而不是他的问题?”

“你不必跟我争论,我只负责将这个故事讲完,无意评判。那段时间,对Y的偷窥,就是S惟一的工作。由于Y平时白天要上班,早出晚归,他只好调整作息,昼夜颠倒,当然周末例外。但周末他更不愿放过一刻半晌,因为那个男人很少会缺席。他离开Y时,没想过要去偷窥,这纯属心血来潮,也想不通这有什么意义或用途。窥视本身就是目的。这样的偷窥持续了一个来月,这相当于他跟Y正式同居时间的三分之一。由于缺少日照,他脸色苍白,睡眠不足,像一株缺少了光合作用的盆栽植物在逐渐萎缩。他像一只在夜晚黑暗中飞翔的蝙蝠。他吃惊地发现,视力略有损伤,人也形销骨立,胡子拉碴,憔悴不堪,不成人样。有一天,S上街去买点面条、鸡蛋、蔬菜之类的食物,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爽甜的笑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Y。他赶紧往前头快步疾走。看来Y没有看到S。Y显然走出了S带给她的阴影(甚至包括他的出走),但拢共约有五个月,也不算短了。”

“Y有没有走出阴影,这应当由她来说,S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有的伤害是无法被忘记的。”

“S的依据是Y有了新的男人,他很清楚Y不是那种轻易能谈恋爱的女人。他回到住处,看着那只望远镜,觉得自己才是镜头下被捕捉的猎物。事实上,他能目睹Y的次数极少,也极为短暂。他从Y的身边逃离了,但这只是表面,内心仍不得安宁。这不是想念,也不是遗忘,没有厌恨,也没有感激,甚至连情欲也一再枯竭。他试图通过窥探Y而了解自己(主要是他跟Y的关系),却以失败告终。他决定再次出走。如果他依然不能忘记Y,那么就连这个‘自己也一并抛弃,跑到再也见不到Y的另一个城市去。他搬出了一个塑料箱子,里头装着他偷拍的Y的照片,背景大多是Y的室内,有时看到Y的整张脸或整个人,有时只能看到半身或侧影,有时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暗影。有时无风无月,Y的房子漆黑一团,他想象着Y在里头而按下了快门。Y的新男友一直都在,也许早已结婚了。这让他深受打击。尽管Y很性感,但S知道她不是耽于肉欲的人,她愿意跟一个男人睡觉,那肯定是爱上他了。S吁出了一口长气。该离开了。他想过将那些照片快递给Y,但又觉得那太孩子气了。他将它们放在铁桶里一张张烧掉了。他仿佛在祭奠这一段感情。在离开租住的房子之前,他扔掉了那只双筒望远镜。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但事实上才刚刚开始。”

“我不太喜欢S。但这个故事还能怎么持续呢?有点好奇。你下次再说吧。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下次再谈吧。”

三月十七日,孫山在电话中跟沈敏讲述那个故事进入第六天了(中断了两天),故事的发展逐渐进入纵深,越来越复杂,沈敏听得津津有味,孙山讲故事的热情也丝毫不减——

“上次讲到S和Y完全不联系了。他回想起跟Y的交往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又掉入了婚姻的陷阱。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Y白皙、柔软而温润的肉体,只是捕兽夹上的一块肥肉,一件诱饵,是一个凶险陷阱上铺设的树枝和草皮,要用来引诱他上当的。他离婚是对了,但任何结婚的想法都是危险的,只会让他再次身涉险境。感谢Y对他的冷漠与厌倦,更感谢Y后来的移情别恋,这使他决心逃离,而避免成为一只温水里煮的青蛙。曲给他上了一课,婚姻是枯燥的,压抑的,死寂的。而Y给他上了另一课,并让他重温了对婚姻的警惕和提防。爱情是脆弱的,变幻的,如露亦如电,一切皆泡影。但Y让他深谙了性爱的快乐,也许还有L,即使性冷淡如曲,对此亦有贡献——”

“L是谁?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L?”

“L是他之前的一个女人。”

“他有染的女人真不少。”

“S跟Y说过,只爱过她。跟曲的婚姻是一个错误,他感谢Y的出现对此是一个纠正,但终究没有跟Y结婚。他明白了,性爱的快乐更脆弱更短暂,如朝露如蛛网,只有独立或超脱于婚姻及爱情之外,才能触及性爱那神秘的源泉。我睡觉故我在。他不会像一个愣头青爱得寻死觅活了,更不会一有女人说爱就昏了头去结婚。无论是婚姻或爱情,他都洞悉了实质,他受够了!然而,陌生女人身体的神秘和激情,却让他如痴如醉。他经常将女人等同于身体或性,但一直保持着警觉或独立性,每次都能成功逃脱婚姻的囚禁。”

“也就是说,他之前还有几分真情实意,现在却去玩女人了?”

“也可以这样说。那几年,S真是如鱼得水。他自由如天空飘荡的云。他遭遇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并在她们的身体、心灵乃至灵魂留下了烙印。他像老农在麦田上持着镰刀在割取那一束束金黄的麦穗。他不劳而获。他守株待兔。而从来没有一个女猎人能俘获他。那一阵,他像公众人物在名媛的社交圈及少女的深闺中流传。E夫人及D夫人,都是老练而倨傲的交际花,有诸多男人在其石榴裙下拜倒而她们无动于衷,但E夫人为他闪电离婚,D夫人为他自杀未遂。这些风流韵事有损S的德行,却使他在圈子成了传奇,男人奉为偶像,而女人趋之若鹜,乃至滋长了强烈的征服欲。有不少女人毕生的理想就是猎获他,将他关入婚姻或类似婚姻的金丝笼。这有点像多年之后的香港艺人陈冠希,因艳照曝光而暴得大名。然而,S滑溜得像一条泥鳅,要将他抓住难如登天。一个个女人的心被他俘茯又因得不到回应而破碎。事实上,跟他相好是容易的,他几乎来者不拒。但他很清楚,他只对自己好而不会再对别人好了。拿捏其中的分寸,这才是他跟众多情人周旋的难度及能力。正是这一点,保证了列强利益均沾,都能分一杯羹,但又几乎让那些为爱痴狂的女人发疯。”

“也就是说,他成了唐璜或卡萨诺瓦式的猎艳者?但他凭什么呢?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小说家向我讲这个故事时,没有具体叙述S吸引女人的能力。也许是S善于花言巧语,也许是他精通房中术,后来,我猜测是他的厚脸皮及内心潜伏的巨大激情,使他如鱼得水。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将厚颜无耻跟天真无邪奇妙地混为一体,这轻而易举地拆除了女人因羞耻感形成的藩篱又唤起了母爱及性欲交织的情感。不可否认的是,他具有唐璜行动的激情及卡萨诺瓦呵护女人的细致,这使他像一束强光或一堆篝火,吸引了于夜幕中孤单而寂寞地低飞的女性昆虫,而他的绵绵情意又抚慰了女人无底洞般漆黑幽深的空虚。的确,他对每个女人都付出了全部激情或爱欲,除了婚姻。对于那些女人来说,他是不可抗拒的。”

“还是无法想象,一个女人会爱上不愿跟她成家的男人,正如我无法理解没有婚姻前景的恋爱。”

“我能理解你的困惑。但问题在于,这些女人都高估了自己,无一例外地认为S迟早会向她求婚,等到发觉不是这样,已无力自拔。这些女人都成了情欲的砖石,他在修建一座性爱的巴别塔。他在不同女人的身上走着同一条道路。这是他的梦想之花,而由不同的女人作为栽培的土壤及花盆。她们身兼园丁之职,以情感(主要是泪水)去浇灌。这让他也感到惊讶。事实上,他走上了一条危险之路,仿佛在刀锋上行走,或在高空中的绳索上行走。有时,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她們迷恋他,还是他迷恋她们。但他很清楚,必须做到真正独立,不要求任何女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保持微妙的平衡——这就是他不再受困的方法或自由之路。当然,要保持中道是困难的,有时,他只好以假乱真或隐藏真实,就像一个杰出的演员。这使他头脑清醒,却使那些女人欲罢不能。”

“这太可怕了。有这样的男人吗?这只是一个荒唐无聊的男人的白日梦吧?即使有,也不会有女人那么傻。”

“我说过了,这个男人S,只是一位小说家向我转述的某个男子告诉他的一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在多重转述之中,该登徒子的某些特质可能被语言颜料的涂抹强化了,或者因语言绷带的层层包裹而得到保护,我也怀疑这夸大其辞了。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昏头昏脑的。一个女人倘若不曾为爱情或恋人疯狂过,就不算谈过恋爱。难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不要扯上我。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对吧?”

“为了恋人而昏头,这不算丢人。谁年轻时没做过几桩荒唐事呢。但那个男人真厉害,他在红粉之阵长驱直入,畅通无阻。我问过小说家,这是你加工创作之后的故事吗?他说不是,这只是别人告诉他的故事原型或胚胎,后来的确将其写成了一篇小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其中的种种巧合及冲突都被加强了,填充了大量精心设计的细节——例如那个男人跟不同情人之间的床笫之事——显得花团锦簇、多姿多彩。其精彩之处,不仅在于该男人和不同女人的情感纠葛或肉欲之欢,更在于其叙事上的繁复修辞,小说家在转述时有一种长调式的抒情性——具有悠扬的旋律及只可意会的内在节拍,而这种充满节奏感的抒情主要由夹杂着隐喻的排比句来承担,真是妙不可言。”

“你是说小说家讲述故事的方式吸引了你?甚至比故事本身更有趣?”

“故事已无法保持原汁原味,在经过多重转述之后,肯定遭到了有意无意的歪曲乃至篡改。故事本身固然重要,但如何去讲更重要。该小说家是一个隐喻的高手——譬如他说,男人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却在不同的身体中发现了同一条路,大路或小路,陆路或水路,直路或弯路,地上的(大地的折痕),天上的(空气中浮凸鸟翅和广阔的空间),海上的(蔚蓝色的道路在海浪中涌现并消逝)……所有的路都是同一条路。现实之路,梦幻之路,看得见的路,看不见的路,荒野之路(山谷中长满野花和荆棘的幽径),花园之路(庭院中的小径、回廊、九曲桥),云端之路,心灵上的隐秘路径,河堤高大斜坡上被人踩出的小路,海边铺向远处沙滩留下的足迹,绝壁上用木板或方石铺设的栈道……它们名称不同,却有一样的本质。S通过这无数条面目各异而实无二致的道路抵达的不是罗马或圣殿,而是他自己。这样的描述,具有浓郁的诗意而又有数学般的清晰、精确。”

“这样的抒情句很优美,但也有点空洞,跟故事关系又不大,多少有点突兀、脱节。”

“我这样说,确实有脱节之嫌。这些句子穿插于小说家的叙述之中,却如细雨的针脚织入了暮色,显得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又让人难以完整地复述。我单独抽出来说,只是简单的例证,效果跟小说家当时的讲述有天壤之别。”

“也许吧。但那些象征性的描述或譬喻,到底是男主人公的真实感受还是小说家赋予角色的感觉呢?”

“这个倒没有考虑,好像也难以深究,我还是宁愿相信两者皆有之,无法分清。也许,小说家在讲述时不知不觉地进行了加工,尽管小说家后来另有深思熟虑而完成的小说。在小说家的讲述中,那个男人觉得有的女人像大海那样辽阔、深邃而神秘,而他有时像帆船在航行,有时像潜艇在深入,有时像海鸥在水面上盘旋,最终却不得不返回海岸远眺着无时不刻都在喧哗与骚动的大海。这样的女人,可以同时容纳下一千艘航空母舰,不可能只属于他,但他有需要时总能满载而归——这样的女人是最理想的。双方都没有独占或控制的狂想。当他因厌倦而上岸时,大海也不会像疯狗在后头紧追不放。当然海啸比一万只疯狗还可怕,好在坏天气不是常态,只要你不将大海逼疯。有的女人像湖泊,波平如镜,清澈温柔,能给你大海的幻觉,却显得安宁、静谧。有的女人像池塘,几乎没有什么危害,但也显得肤浅多了。贾宝玉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这不假,池塘及湖泊跟大海有相似之处,但因在数量上的无限削减——这同样是容器或空间的削减——就使其不再是海洋,滋味也不尽相同。而女人除了是水做的,也同样是金木火土做的。有的女人像河水冲积而成的平原或三角洲,丰腴,厚实,宽广,犹如大床使你安枕。有的女人像高山或幽谷,等你去攀登或涉足,探幽揽胜。有的女人像植物尤其是花朵如兰花、百合、月季、玫瑰或虞美人……极少数女人却如狼似虎,具有丛林猛兽杀戮的天性但只限于果腹而不虐待或折磨……S倒是像时间或河流那样具有流动性——他说这也是男人的本性——而女人们却具有土性,肥沃、深厚、稳定,水来土掩。后来,他发现错了,每一个女人都是不同的。有的女人是泥潭或沼泽,有的女人是山谷或悬崖,有的女人是草地、森林或天空。总之,每一个女人对于男人来说,都是一个何其陌生而神秘的宇宙或星球。”

“这样的比喻很烂,对女人来说不厚道也不公正。作为女人,我有一种被物化的不适感。你知道,这跟女性主义无关。”

“对不起,这仅是故事中那个叙述者的说辞,尽管我怀疑也掺杂了转述者亦即小说家的想法,但保证我作为此刻的复述者是客观的,至少我保持中立。我本人对女性并无不恭。倘若你考虑到叙述者将S定位成一位耽于肉欲的、疯狂的、近于变态的男人,这样就好理解多了。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那当然。我预感S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注意到了没有?在S的譬喻之中,女人总是大地上的种种意象,或它们的总和是大地,具有地母般的深厚、宽广及伟力,而没有星辰之类高不可攀或无法触及的事物,这也许泄露了S的恋母情结或对女性始终怀有善意。他认为女人身上的道路跟大地及大地上诸种事物携带的道路有一种奇妙的对称。在他看来,女人即大地或大海,而他经过女人,犹如行者踽踽独行于荒野,或在溪流间跋涉,或在高山上攀登。他再三将自己的形象概括为一个‘行者,在行走,经过,穿越,他甚至将自己跟西行取经的僧人相提并论。至少,他也在‘朝圣。他热爱每一条道路,并使其像链环一样衔接。他不会为身后的哪一个女人停驻,又不会让前头的哪一个女人空等。他不是一个乞讨者,也不是一个布施者,甚至不是一个称职的情人。他只是不断地走下去,走下去,仿佛行走就是他的使命。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的小路——他热爱的是抽象性的女人或其总和。”

“S真是疯了。我不喜欢‘女人身上的小路这样的说法。女人也许需要男人或爱情,但绝不是什么道路,更不需要践踏。”

“这我能理解。但那些女人的想法跟你不一樣,至少,她们给了S这样的感受。他们相互需要,但他从不依赖。那些女人可能有爱,但他没有。后来才发现,他的相好几乎都是有夫之妇,换言之,这些女人全是外遇者。他潜意识里可能担心会有再次结婚的危险,而从理论上说已婚者的风险就相对小一点——但没想到,其中大多数的情人都为他疯狂,想把他占为己有或要嫁给他,幸好他一次次逃离或摆脱了诱惑。”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不可能每次都全身而退。”

“你的感觉很敏锐,你总是对的。下次再说吧。我有点事,得出一趟远门。”

“好吧。”

孙山间隔了六天,到三月二十四日才给沈敏打电话。沈敏问:“旅途还不错吧,到哪儿呢?”

“到外省去了。还不是什么诗歌节,现在诗歌节遍地皆是,也没什么意思。那个故事还没结束呢,我接着往下说——那个男人终于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女人。与其说该女人是一个少妇,毋宁说她是一个少女。她像一株蓓蕾初绽的玫瑰,还沾着清晨的露珠。她可不是什么大地上的意象或抽象性的符号,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但又具有宇宙神秘、疯狂而不可知的属性。S见到她,想起了生命中不同阶段的女人,L、曲和Y……S的前妻或前女友(S差点就跟Y结婚了),当然,还有在Y之后那些数不清的情人。这个女人约等于S之前拥有的所有女人之和,几乎集中了那些情人的所有魅力或优点,而又没有她们的怪癖、暴戾或愤怒而尤其是嫉妒——S想,她对于任何男人来说,恐怕都是理想女性。这让S心醉神迷又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旋转天空之下的金黄麦田或灿然怒放的罂粟地,于狂喜中又夹杂着不祥之兆。S想逃离,却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正是这一眼让S无力自拔——那个女人的目光就像蛛网擒捉虫豸那样将他缠绕、覆盖和捆缚。那是海水没顶的感觉。他觉得变成了一尾鱼,一头鲸,一只龟,无论他怎么奋力游动或爬行,都不可能离开这片漆黑而幽深的海域。那个女人约等于S之前拥有的女人之和,她身上的道路也就是覆盖或隐藏着S之前走过的旧路而主要是新路。她俨然是一切道路的总和,既是大道也是窄路。S很清楚,她就是天涯之外的天涯,是峰巅之上的峰巅,是波浪之上的波浪,是一切道路的起点也是终结。S还需要到哪儿去寻觅呢?S仿佛陷身于爱情的流沙或命运的沼泽之中,而那个女人仿佛陷得更深。她也在那惊鸿一瞥中认出了S。她在巫山云雨时抱紧S,欢叫如鸟鸣:“你是我生命中的山河、牧场和花园。你是我的食粮和源泉。你是我的生命。是你造就了我生命中的珠穆朗玛峰,而我也会用一辈子去攀登你体内最高的雪山——”

“真有这样的女人吗?真有这样的爱情吗?太像一篇夸张的成人童话了。”

“至少,在S看来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好,他们的爱情就是这么好,简单,直接,毫无保留,又狂野又纯真。她瞧得上的男人没几个。她不是省油的灯,跟S一样,阅人无数而又不屑一顾。他们曾像两朵飘荡的云,像随心所欲的风,没有障碍和负担,各自越过了河流、树林、沙漠乃至国境线……跟虚空融为一体。天空那么辽远广阔,这两朵云却狭路相逢,猛然相撞,迸发出了雷霆和电光。于是风起云涌,山河为之变色,草木摧折,暴雨骤至,粗大的雨柱如巨人挣断的锁链,从天而降,撒落了一地,天空和大地都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所覆盖。那个女人在S的怀里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正是她泪雨滂沱的脸庞让S想起了被暴雨洗劫的夏日天空。”

“我喜欢这一段描述,言之有物。泪水和雨水的并置,有互文之美。S这次是真的恋爱了?讨厌他玩世不恭的嘴脸,但看来也有纯真的一面。有点喜欢他了。”

“人要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S遇上了。该女人有一个家世显赫的丈夫,但她立马跟丈夫离婚,并跟S结了婚。她是一个认准了就孤注一掷的人。S想,自己终究未能摆脱婚姻的桎梏,而之前拒绝了那么多女人,正是命运女神在冥冥中安排S一直等到那个女人出现。只有她,才有可能独立地满足S对一切女人的想象,当然也满足了S对性或生命乃至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望。而爱情仅是额外的馈赠。S不仅对这次婚姻不反感,反而感激該女人亦即现任妻子给予他丈夫的名分和权利。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他发现,长期以来因女人带来的不安感终于消除了。该女人终结了他在别的女人身上寻觅爱情或性爱的想法。他从未想过离开。S认为遇上那个女人是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她成了S最后的一个妻子。不幸的是,她还是成了S的前妻。”

“这句话有点绕,你是说,他们还是离婚了?”

“是的。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跟S离婚了。这谁都没有想到。生活总是莫测高深的,既荒诞离奇,又蛮不讲理。S想,当初那个女人不瞧他一眼就好了。但那个女人不仅爱上他,还以最快的速度嫁给他。这对于一个已婚女人来说,可不简单。不能不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S对那个女人感恩戴德,从此退出江湖,金盆洗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红粉佳人中少了一位大众情人,一代恋爱宗师,而那个女人的家庭却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干柴烈火,如漆似胶,灵与肉的融合之深让彼此都极为震惊。两人对待异性或感情上的态度也如出一辙,这使彼此能更好地沟通或理解而不会纠缠于过去。他们在两性关系上,都曾有过一种存在主义或市场经济式的自由开放。那个女人对S不仅并无指责,反倒感同身受,心领神会。都是同道中人。那个女人很鄙视伪君子及平庸之人,最受不了俗气和虚情假意。惟一让S深受打击而不好声张的是,那个女人成为S的妻子后,对恪守妇道之类的传统道德嗤之以鼻。那个女人故态复萌,狗改不了吃屎。她甚至不需要新一任丈夫的理解,将其视作天赋人权。”

“这也算是报应。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是冤家不聚首。他遇到对头了。”

“S放下了屠刀,回头是岸,而那个女人作为一位外遇嗜好者本性难移。但S以极大的忍耐浇熄了怒火,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他并非圣人,也不是大肚能容,而是离不开她。他自嘲地笑了,这不就是大爱吗?他对妻子的爱是无条件的。没想到这种伟大的爱依然能从他槁木般的心灵滋长。这真是奇迹。只要S仍是那个女人的丈夫,那些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就只能是奸夫或姘头,他们只能做露水夫妻,不足道。那些姘头必将被她纷纷弃之如敝屣,只有S的地位稳如泰山。作为一个绿头巾的收集者,正好见证了那一伙跳梁小丑的悲惨下场。S想象着,那些男人在跟那个女人一亲芳泽后就被无情抛弃的痛苦。而S就不会。她搞外遇是出于天性,但她是天性坦荡之人,不会处心积虑去找人替代S,况且S也清楚自己的分量。S不是她想换就能找到人换的那种男人。”

“S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搞不懂。譬如说,他长成什么样子?他是干什么行当的?他有什么特长或嗜好?”

“跟我转述这个故事的小说家没有交待,好像这个男人没有固定职业,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说到特长么,就是在脂粉堆里称雄,嗜好谈情说爱而又厌倦婚姻,却又终于遇到了使他真正终结单身的女人。S的背景一片模糊,面目也含混不清,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劣迹斑斑而又悬崖勒马的猎艳者。据小说家后来在其小说中的考证,在遇到让他为之痴狂的那个女人之前,跟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有过短暂的婚姻——该女人自称是一个通灵者兼瑜伽教练,一个性爱大师,有点神神道道。这在那个男子跟小说家讲述时不知为何没有提及。S苦恼于那个女人是一个外遇的瘾君子,而S也总能找到平衡的理由。”

“他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这本来也是他的强项。”

“没有,S太爱那个女人了。也许是怕她难过,除了她,S谁也看不上了。”

“关于那个女人也语焉不详,面目模糊,但想必是风情万种吧,S才这么痴迷乃至崇拜。”

“那自然,如果见到这样的女人,我也会防线失守的。但我肯定无法忍受她出轨,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无法忍受。”

“你不是不设防的人吗?你也会出轨吗?”

“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单身汉,哪怕结过婚。”

“我是指你在婚姻期间出过轨吗?或者以后会吗?在你再次结婚之后?”

“还真没有。不知是什么缘故。我不能说有多高尚,也许是当时没遇到真爱的女人。我先后有过不同的女友,但在婚姻期间没有外遇(沈敏问,你的妻子也不是真爱吗?)——我的前妻应当不算。至于以后呢,我不知道,不是预言家,不能为了讨好你去放空炮。我想找不到老婆了,有谁肯嫁给我呢?一般的女人又不感兴趣,除非能遇到像你这么好的女人。”

“我有什么好呢?”

“你涌动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你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人。我是一个从地狱返回的人,心如死水,但你使我有活过来的迹象。”

“你很有趣,我喜欢听你说话,声音也有质感,简单,直接,很有力量——但你不必恭维我,也不必搞得这么忧郁。我总是遭人笑话,笑我不解风情,懵懂无知,平时有人说黄段子,也总是听不懂,偶尔听懂了,又觉得脏。以前有人追求我,却总搞不懂别人要干什么?如果别人不像阿Q对吴妈说‘我想跟你困觉,我就是不懂。我很不耐烦拐弯抹角,如果不能直话直说,就一边去吧。如果真是个男的,我肯定找不到女朋友。”

“如果你是男的,那就是我了。我喜欢过很多女子,但一个也追不到。”

“我也觉得你不太乐观,举个例?”

“大学老师介绍了一个幼儿园教师,说我在高校教书,人忠厚老实,蛮有上进心,连续两年评了先进,还单枪匹马供了楼……可惜老师多嘴说了一句,说我诗也写得好,小有名气——谁知那个女的就索性不见了,据老师说,她吓破了胆。彼时在热播电视剧《人间四月天》,诗人如徐志摩等都是风流成性的,那我也不保险——”

“哈哈,这个女的太搞笑了。徐志摩也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你看韩石山稍后出版的《徐志摩传》!”

“我屡败屡战,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潮州女子,她长得像中国画里的仕女,又丰满又温柔。”

“男的就喜欢女人胸大?”

“那时我年轻,就这德性。我们交往了几个月,突然她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我们都没实质性的接触,也就是见了几次面,吃了几顿飯,连手都没有拉过。我垂头丧气了半年。之后,我就遇到了前妻,总算找到了一个愿收留我的垃圾桶(所谓‘垃圾桶的说法,沈敏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可惜她当时滑过了,压根就没有重视。她错过的线索太多了。她沮丧得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我就是垃圾,连垃圾都不如,垃圾都有人回收,废物利用。只要是个女的,我都求之不得,那时想结婚都想疯了。”

“这个我就无法换位了。没有爱情怎么会想去结婚呢。”

“我也追求过爱情,为一个女的浪费了好多年。以前认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全是扯淡!那些女子都给我上了一课——生活是现实的,你可以跟我谈钞票谈房子谈名车甚至谈性爱,但少跟我谈感情!我当时急着结婚,也是传统观念作祟,想着先解决了婚姻大事,再集中精力去做点事,譬如好好写几组诗,那时年轻气盛,居然还有点雄心壮志。笑话!现在才明白了,配偶之间只会相互折磨,两个人越是相爱,越是不肯放过对方——”

“我又不懂了,你也折磨你的太太?”

“这倒没有,我说话就是夸张,但我们显然不幸福。”

“你当初结婚不是也有感情吗?不要将婚姻失败跟当时真实的爱恋混为一谈乃至否认爱情啊。我不允许你说自己是垃圾。我喜欢你。你有几个前妻?”

“前妻有一个就使你的人生发生地陷了,还问我有几个?不想谈我的事了,都离婚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刚才可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啊,还要往下说吗?”

孙山的故事她本来并不陌生,至少是不止一次接触过了。但当时她沉浸于孙山对那个男人故事的讲述中,压根就想不起来。这绝对是一个错误。像这样的错误,她肯定犯过不止一次了,有时犯了还不知道。于是她脱口而出:“我更想听你的故事。”

“那以后有机会再讲,我还是将那个男人的故事说完吧。S的前妻好像不止一个,但小说家没交待清楚,也许小说家也没有搞清楚。那个男人又不是小说家塑造的人物。这可能是那个男人的隐私,超出了小说家的掌控。当然,跟S有染的异性之多就难以尽数了。”

“而S的妻子也不遑多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一对奇葩!”

“但你要注意到,S收手了,甚至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自然的,这就是爱的奇迹。而其妻却狗改不了吃屎。”

“是否可以说,那个女人并不爱S?”

“我想是的。但S一直不肯承认,也许是不敢直面残酷,也许是另有隐情。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毕竟他比我们更了解。我们只是听众或旁观者,甚至还是隔了几手的听众。他越来越焦虑,终于,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人拒绝跟他同床共枕了。这是结婚以来从没有过的事。那个女人好像要将身体保持得一尘不染而去供奉给某个男人。那美不胜收的身体对S已没有丝毫渴望,甚至畏若蛇蝎。S不能坐视不理了。他去讨说法。那个女人心平气和,还开了一支一九八二年产的拉菲红酒,摆出彻夜长谈的架势。她让S尽量放松,不要承受不起打击,无论S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她都保证她是爱S的,她并非像S所想象的那样,请S不要将水性杨花、荒淫无耻之类的字眼跟她扯到一块。是的,她爱上了另一个人,但这并不妨碍她依然爱S,之前是爱,现在也是,一直都是。S冷笑说,觉都不睡了,还说爱我?她说,先听我说完,我在想办法处理——这件事的确是无法预料的,自然而然的,就像当初爱上你一样——你永远无法知道爱在什么时候诞生,在什么时候消失,爱总是突如其来的,防不胜防,这就是爱的魔力。爱是自由的,你永远无法将爱囚禁,你可以将金丝雀捉入笼子,也可以筑一条大坝将河流拦腰截断,但不能对爱来这一招,你比我更清楚,这只能使爱窒息。谁也无法垄断爱。”

“那个女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倒也不能说全是胡言乱语,但她毕竟背弃丈夫了。”

“她不认为这是对丈夫的‘背弃——她跟S说,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嫁给你之后,的确暗下决心,不会去爱别人了,哪怕真有人让我动心,我也因为感激你爱我而关闭内心花园的栅栏,从此只供你一个人享用。但是,在婚后的第七天,我就收到了一个牛皮大信封,里头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不雅照片。还有一张私家侦探的名片。这改变了我的生活——她将手上的信封往桌面抖动,一堆彩色的四R照片倾泻在桌子上——S脸上的表情像一只被猛然捏破的鸡蛋在崩溃——那是一个男子跟女人在床上亲热的照片,每张照片的女主角都有一张不同的脸,她们的脸在S的目光下像走马灯那样变换,只有那个男子岿然不动。那个男子就是S。S眼前一黑,恐惧像枝状闪电撕裂了脸上堆积的乌云,而他连恐惧的根源都没搞清楚。”

“S和妻子不都是相似的人吗?他跟那个女人结婚之前,不都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吗?他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但S对她的确有所隐瞒。不能说他说谎,但也耍了滑头,对过往只是轻描淡写,避重就轻。譬如说他也有过婚史,有过情人,但他在婚姻期间从不出轨,是忠诚可靠的,他所交往过的好几个情人,都是蜻蜓点水式的,而婚姻对双方来说都是个错误,幸好大家都及时去纠正了——他跟老婆惟一有同感的就是应该早点去离婚。他将之前的情史贬得一文不值,直到那个女人出现,才让他品尝到爱的滋味。S再三强调,他是真实的,他最看重的就是真实感,对虚情假意难以容忍,就像眼睛揉不进一粒沙子。但此刻,那沓照片就像照妖镜使他露出了原形。”

“然而,尽管S有不实之辞,却无法否认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是真实的。”

“是这样的。S担心的是妻子会抓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其实真没必要。那个女人说,我收到这些照片时,也十分震惊,曾让我非常困扰,承认你有我不知道的一面,但这不足以影响到我们的感情及婚姻。这两个多月来,我一直试图去搞清真相。与其说我是出于对爱的怀疑,毋宁说是出于好奇。你交往过的女人也确实多了点。而她们散布于社会的各个阶层,既有女富豪、董事长、高级白领,又有发廊妹、女歌手、女作家、售楼小姐、士多老板、巴士司机、酒吧招待、超市收银员诸如此类,我惊诧于你有一个好胃口,你能消化钢铁、塑料、罐头盒和玻璃瓶,又能消化牛排、羊肉、鸡肉、青菜、甜瓜、酥饼和甜点,你像一股强大的缝合剂,消弭了一切阶级矛盾。这让我很好奇。我试图理解你,也做到了。S说,后来你还收到类似的照片吗?那个女人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自从我们结婚之后,你已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对你之前的历史既往不咎,对你婚后的表现也很满意。而我在你背后暗中着手的调查,很简单,也很有效,那些照片都是真实的,你们也曾经相爱,至少那些女人都爱过你。你不必篡改历史。你没什么问题,这也算不了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离婚呢?”

“S松了一口气。他的手在照片堆上乱翻,其中的几张照片,就像火苗将他的手灼伤。他的手闪电般缩回。其中的一张,是他在大苏街七十八号十六幢楼对面某处公寓偷窥Y的照片,他拿着双筒望远镜,往窗外远处的某个目标窥探,照片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但很清晰,仿佛有人拿着照相机在他身后或旁边拍摄似的。他不知道是谁拍下了这张照片又交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上。但显然,有人发觉了他在偷窥Y。照片上的S,皱着眉头,紧绷着脸,表情严肃而专注,像一位老谋深算而又极具耐心的垂钓者。S不知道拍摄者将这张照片交给妻子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通知?是告密?是威胁?是揭发?还是别的阴谋或恶作剧?但这显然让妻子和他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痕。是谁聘请了S不知情的拍摄者?当然不是現在的妻子,那时他俩还不认识。”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S假扮私家侦探去监视女友Y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真正的私家侦探盯上了?”

“就是这样啊。另一张照片让S更加吃惊。那是他跟Y在一处旧旅馆幽会时的艳照——在这些跟女人在床上的照片里,他全都一丝不挂,甚至正在进行着某种动物般的行为,十分狂野,连皱成一团的床单也涌动着情欲的意味,场景、动作乃至整个画面都大同小异,只是女人的脸孔、身体和神情各具特色——让他想不通的是,那时他跟Y相好不久,既不是在跟曲离婚之后,更不是在曲发觉之后——也许曲早就知道了而他对此蒙在鼓里?现在回头来看,这种可能性也很大——这张照片倒是不太清晰,可能是使用了针孔摄像机之类的偷拍工具,但这使那两具缠绕在一起的身体显得更滑稽。S强作镇定,一张一张地翻看了这沓照片,倒没有看到前妻曲的身影——照片中的主角没有一个是他的前妻们,Y差点也嫁给了他,但他临阵脱逃了——他竟松了口气。也许他想起了儿子。他在离开Y之后跟那些数目不详的女人的交往,也是全情投入的,乃至爱得死去活来,但没有触及灵魂,都是逢场作戏。那些艳照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倒是S跟Y亲热的照片及他偷窥Y的照片,像烧红的三角烙铁那样灼痛了他。”

“情节的发展有点突兀,我对这些照片的拍摄者很好奇。”

“但是,这不是情节,而是事实。生活永远比小说更荒诞,无处不在,又突如其来,这超出了S的想象。他更想知道,是谁拍摄了这些图片?又是谁聘请了这位神出鬼没的摄影师?这些照片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喜欢将人像拍得很大,从画面的框定(主要是人与景物的分割,人和卧室床闱在空间中所占的比例)、曝光的技巧等看来,风格相近,这让他几乎认定是同一个拍摄者的手笔——他对摄影也略知一二——但他立马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太疯狂了。那个女人的调查成果肯定有助于解答他的疑问。然而那个女人淡淡地说,因为那些问题超出了我的兴趣,我不关心,也不知道。现在,判决S的时刻终于到了,她提出,她将要跟某个男人结婚了,当然在这之前得先跟S离婚。这个幸运的男人居然不是她的任何外遇男友,而只是前几天才认识的陌生人——现在不算陌生了。她私下跟该男人长谈了几次之后,就决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她中了降头术,那就是该男人太有魅力了。S知道妻子虽嗜好谈恋爱,但对男人尤其是结婚对象极端挑剔。她可能谈过五十次以上的恋爱或有着数目相近的男友,但到目前为止才结过五六次婚,考虑到她未满三十,这也够吓人的了。这才是对S的致命打击。从表面上看,这件事跟这些照片并无关联,多日后S才知道,那个女人去调查照片之事最直接的后果或收获,就是认识了这个男人。”

“你是说,那个女人是在调查照片的过程中认识了这个男人?能说他就是这些照片的始作俑者吗?”

“你的第一个猜测是成立的。但要断定该男人就是神秘的拍摄者,恐怕还缺乏必要的证据,小说家在转述中也语焉不详。她对S说,这不是你的错,我爱上别人了。能说爱本身或心里滋生的爱有错吗?就像我以前的多次婚姻也包括和你的婚姻。但这次不同了——她强调说,这将是最后一次结婚,我决心为了那个男人去终结外遇。只有这样,才配得起命运让我遇上那个男人的感激(S苦笑了,她在跟他结婚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了让我永远记住爱上那个男人那个天启般的神圣时刻,我暗自发愿,即使以后还会对别人感兴趣,也绝不会像往常那样主动提出跟‘丈夫离婚。我知道这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你。也不敢乞求你能理解或谅解,只是想让你相信,这是无法更改的,并非一时冲动。你了解我。我重申一次,你对我很好,我对此充满感恩。但我们缘分到头了。也许你以后能了解,也许不能,但希望你不要像此刻这样充满悲伤,而能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像曲或Y,还有你从未提及的那个前妻,都是很好的女人,也许,这样说让你反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希望没有我,你也照样过得好。你是一个好男人,一个伟大的情人,一个称职的丈夫,你带给我的全是快乐,但那个男人出现了,我没有办法……”

“让我说什么好呢,这个喜欢不断地分手的男人,爱上了一个跟他如出一辙的女人,这次轮到S被别人抛弃了——他以前一次次抛弃别人,仿佛就是为了让他品尝这种滋味。”

“这是S的宿命。他宁愿从来没有遇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跟S摊牌时,泪眼婆娑,那个女人对丈夫所洒的一掬同情之泪略显古怪。除了一一照办,S还能怎么样呢?她抛出了这一沓照片,不是要兴师问罪,而是提出分手的前奏,她以为这样做,可以减轻S的痛苦或让她硬起心肠提出分手。至少,分手的创痛被那两个毒蛇般的问题稀释了:是谁拍下了这些照片?是谁雇请了这个拍摄者?这两个问题像两根大铁钉敲入他的头部,所带来的震荡使S几乎无法将妻子分手的诉求当真。”

“这个故事很震撼,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很累了,下次再说吧。你快亲我一下,我要睡了。我想象着在你的怀里入睡。”

“好的,我亲你。”

三月二十五日,孙山依时来电了,沈敏预感到故事不长了。孙山说:“上次说到那个女人提出要跟他离婚了——”

“他们结婚多久了?”

“小说家没有明说,在我的追问下,又说他在小说中理解为两三个月。S同意离婚了。S是真的爱那个女人,S是无条件的,会听她要求的一切,尽管痛彻心扉。妻子(马上就要变成前妻了)说对了,S是一个伟大的情人。S忠诚于自己的爱情,不管对那个女人隐瞒过多少事情,跟多少个女人睡过,结过多少次婚,S都是最爱她的且只爱她一人,她是惟一的,不可替代的,自从她出现于S的生命中,就一直是这样,从未更改。即使明天就要离婚了,也依然是这样。S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能马上见那个幸运的男人一面,S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见了有什么用,他又能做什么。他觉得嘴里发苦。那个女人说,你当然会见到那个男人的,但不是现在,而是在婚礼上,你到时务必出席。S苦涩地笑了,说,还没有离婚呢,但请你放心。事实上,S没有参加前妻的婚礼,他从未参加过任何一位前妻跟别人的婚礼,他连她们是否再婚都不清楚。他从不回头——”

“看来哪一个女人都无法使他受伤。”

“除了那个女人。有好几年,S在她的视野里失踪了。也不能说是消失,他在名山大川漫游,半是放逐半是流浪。而那个女人似乎将他遗忘了。他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不禁悲从中来。他庆幸没见过那个毁了他一生幸福的男人,这使他的痛楚略为减轻——在想到那个女人扑入该男人的怀抱时不至于發疯——那个从未目睹的男人似乎就这样削减了真实性或存在感,这是他的阿Q精神或鸵鸟战术。然而,无以名状的痛苦仍像毒瘤在他的躯体里潜伏并膨大,他对此束手无策。但他不是悲观厌世的人,必须学会带病生存。跟前几次离婚不同的是,以前分手往往是因为他贪新厌旧,至少对女人抱有期待及热情,但这次他就此告别了女人——杜绝了跟任何女人搭讪、交往乃至交欢,他变成了一个无性之人而不压抑。也许,他不是对女人心生恨意或恐惧,而只是厌倦,再也提不起兴致了。那个女人终结了S再度恋爱或追逐女人的念头。他不相信女人或爱情了。除非是那个女人跟他破镜重圆。他逐渐获得了平静,尽管仍携带着悲愁。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这真离奇。一个偷香窃玉的男人,找到真爱却又遭到抛弃而最终厌倦了女人。这个情场的浪子回头又太迟了。他遇到了一个女浪子。我想现实生活中不会有这样的男人。”

“但小说家一再提醒,这是真实发生的。”

“我是说,这样的男人竟会放弃追逐女人,这不符合逻辑。除非他不正常。”

“我对此深信不疑。故事讲完了,小说家跟我的交谈仍在持续。小说家认为,只要写下来,这个故事几乎就是一篇现成的、很好的小说,但还有不少漏洞或交待不清的地方,不够完整。这可能是那个向他讲述故事的男人蓄意为之,也可能是该男人没有全面掌握情况,还不够有说服力。他打算在撰写时这样处理:前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节将保持原貌,除了添加一些过渡或铺垫的文字,连细节也拿来就用,根本不需要重新设计。但在小说的末尾就将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及虚构能力——当然是在基于对原材料的消化、熟稔之后有限地发挥。”

“你是说,那个故事还有新的结尾?当然,这只是小说家的创作?”

“是的,小说家的改动还是蛮大的——首先,S参加了该前妻的婚礼,想一睹情敌真面目的念头像猫爪抓挠着他的心。那时S未满三十,自以为距离大腹便便的中年仍遥远而漫长,称得上风华正茂,没想到新郎比他还年轻,也更有男性气概——身高一米七八以上,体形瘦削,目光敏锐,稚气未脱的脸庞却让人感到精明强干,胸有成府,又略带江湖气。而S个头矮小,天真未泯,像一个纯朴的大男孩。”

“这只是小说家在文稿中对S的想象或虚构吧?也没有见过他吧?”

“我想是这样的。新郎微笑着,克制着心底翻滚的狂喜犹如堤坝克服洪水,显然是一个胸中有雄兵百万的人。S想起在西藏那曲见过的盘旋于半空的秃鹫,据说这种生灵总在等待荒野上的垂死者咽气,再猛扑下来。新郎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样。他远不是对手。当S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就已一败涂地。无论他如何努力,溃败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认了。但他一想到倾国倾城的前妻被情敌以近于欺骗的手段所俘获,又不禁五脏俱焚。他凭直觉断定该男人不是善类。前妻是性情中人,貌似铁石心肠,实则天真烂漫,她只是任性,甚至混沌未开,懵懂不知。除了S,没有人会拯救她,也没有能力。S必须反击,这是他的使命,这是他后半生必须去做的一件事。他才二十七岁,他的前半生短暂、丰富、芜杂、混乱乃至泥沙俱下,几乎穷尽了爱与性乃至婚姻内外的所有奥秘——和谐与冲突,完整与分裂,甜蜜与凄苦,不安与平静,欢乐与哀愁……而他漫长的、尾大不掉的余生却只能带着仇恨与愤怒去做一件事了,就那是打倒外侵者,拯救爱人。但敌人太可怕了,他必须谋定而后动,冷静,克制,隐忍,持之以恒,伺机而动,不到有必胜的把握,绝不可轻举妄动,但时机一至,必如狮子搏兔,出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在小说家的创作中,他决定去复仇,对吧?”

“是的。我下次再说好吗?有点不舒服。”

“唉,真扫兴!”

一直到四月一日,孙山才来电话,说:“小说家这样写,S决定先离开果城,得摆脱一切可能的盯梢者,吃过大亏了,不能重蹈覆辙。他找了一个清静之所,闭关修炼——在云南香格里拉的建唐镇隐居,那时还不叫香格里拉,叫中甸。他购买了十几本如何成为一位私家侦探的书籍,潜心研读,甚至旁涉了法学、心理学、刑侦学等相关学科,对擒拿格斗及枪械也略有兴趣,还去散打俱乐部训练了三个月。一年多之后,他自信远非吴下阿蒙,萌生了开一家私家侦探社的想法。那个年月,以抓小三、讨欠薪、刺探商业机密等为主要业务的私家侦探社游走于灰色地带,在大城市像雨后春笋冒出来——”

“这样的情节不是必要的,也缺乏生活逻辑,这几乎冲淡了一个另类爱情故事的异端色彩。”

“不要急,先听我说完。在现实里,男主人公不是帶着两个疑问黯然离去吗?在现实结束的地方正是小说的开端,这也是小说家的用武之地。S返回果城,跟踪监控那个情敌。有大半年,他一无所获,他看到的全是其夫唱妇随的恩爱镜头。S涌起了对前妻的刻骨思念,又为她被‘霸占而火冒三丈。功夫不负有心人,S终于拍摄到了情敌出轨的镜头,S激动得浑身颤栗,想起了昔日看着那个女人掏出那个大牛皮信封的情景。就要一报还一报了。S曾猜想那沓照片肯定跟那个男人有关,只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蛛丝马迹。”

“我也觉得那些照片跟那个男人脱不了干系。”

“S绞尽脑汁,终于灵光一闪,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跟Y相爱时,谁最有找人盯梢的动机或嫌疑呢?当然是前妻曲。他拿着那帧照片去找Y,Y大惊失色,没想过在床上大显身手时会被镜头捕捉。Y也想到了曲。Y现在很幸福。她再婚了,还生了孩子。她将前夫及其负面影响像大扫除从脑海和内心清理得一干二净。她发现远离了S,新生活才真正开始。但她仍对曲恨得牙痒痒的,认为曲是造成那几年她差点崩溃的根源,而不是她给对方带来了不幸。她始终认为,曲是一个滑头,S上了曲的当。S摇了摇头。也许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公允或客观。”

“我也认为曲当时使了花招,但站在她捍卫家庭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换了是我,就不会将那个孩子生下来,只会立刻跟背叛者离婚。”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事的准则,但当局者迷,难以抉择。S对Y在寻找主谋时的不谋而合表示赞赏,又掏出了另一张照片:他举着双筒望远镜躲在一间小公寓里偷窥Y的生活。当然偷窥的对象或内容在照片上显示不出来。那时,他监视着Y和新男友(现在成了Y的丈夫)出双入对乃至宽衣解带,他拍到了一只粗大的手按在Y的胸脯上,当时Y躺在客厅的沙发上,T恤和乳罩被推开了。那时他学艺未精,但Y似乎也充满了警惕性,卧室总是垂挂着深颜色的厚窗帘。他没有拍到Y跟别人做爱的镜头。他想,Y依然会说他偷窥却被拍摄的主谋也是曲吧。但不料Y笑了,说那个私家侦探是她找来的,她想知道S为什么要突然离家出走,不相信S舍得离开,或这么快就有了第三者——说穿了,Y不愿意也不敢相信S竟不爱她了。Y找人,主要是为了打听S的下落,并将他找到,再哄求或绑架他回来拜堂,哈哈!”

“这我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只是太富于戏剧性了,小说家在发挥想象时用力过猛了,我承认这不失精彩。”

“当Y知道S离家出走多半是斗气,且就住在对面的公寓,还煞有介事地监视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呀,那么就演戏给S看。那时她压根就没有爱上别人……但S质疑说,你现在的丈夫当时就将手放在你的胸脯上……Y说,你不信就算了,我没必要骗你,那时全是演戏,没有你说的那种事,在婚前没睡过觉,他只是普通朋友。后来,你终于走了,下落不明,而我确信你是真的舍得放下我,我突然想通了。你后来的艳照,就跟我无关了。S问,你聘请的那个人叫什么?Y说,孔虎,一听就是个假名或化名,这没有参考价值。S问,他长成什么样子?Y说,二十多岁,脸很清秀,瘦高个,目光锐利如鹰,爱穿短袖文化衫,牛仔长裤。S拿出一张照片问,是他吗?Y点了点头,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的半身像,尽管衣饰华美,风度甚佳,人也成熟些,但那种刀锋般的眼神让人难忘。S笑说,我见过这家伙好几次了。他走了。他承诺会将那张跟Y有关的艳照还给她,但还要等一等,请Y务必放心,总之他不会流出去。”

“在小说家的文本中,那个偷拍者就是那个女人的新一任丈夫?我也这样想过,但缺乏依据啊。”

“你不要先下结论,听我讲完。S又带着相关的照片去找曲。曲再婚好久了,过得也很不错,起码找到了一个适合她的男人。这让S感到安慰,也证明了他没那么重要。看来,他当年对曲造成的创伤已逐渐痊愈。时光真是伟大的治疗师,但为什么他对情敌仍然充满刻骨仇恨呢?只有一个解释,他爱那个女人。情敌是一个恶棍,不揭露其真面目,就是对该前妻的不负责任,也枉了相爱一场。曲见了S,竟幽怨地说,你终于想起我了?果然不出所料,S和Y的艳照真是她让人偷拍的,她承认这很下作,当时她很受伤,咽不下这口气。但是曲说,拍摄者交给她的只是S跟Y出双入对的照片,顶多是在街道上拉着手或勾肩搭背什么的,连亲嘴的镜头都没有,更遑论这种儿童不宜的‘咸湿相了。S相信曲说的。当他问起拍摄者是谁时,他惊呆了,竟是同一个人!”

“有这么巧的事吗?小说家这样写有说服力吗?我觉得小说家做过头了。”

“这个巧合在现实生活中并非没有可能,小说家也做了一些过渡性的铺垫。在他的小说中,Y找私家侦探是某个闺蜜的主意,而该侦探又是出于闺蜜的介绍……总之,这一切都跟该侦探有了关联,甚至是该侦探的蓄意安排,只有当初曲找上该侦探纯属偶然。S苦笑了,曲这一招,将他害惨了。但他将胸中的两大疑问廓清了,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茅塞顿开,畅快之至。光是他跟Y的偷情照就够了。那个私家侦探也就是该死的情敌竟处心积虑跟踪拍摄了他跟多个女人的艳照,而这都发生于他跟‘那个女人相爱之前,那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小说的末尾部分,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原来,出于某种巧合或偶然的原因,S竟被两个女人随意聘请的同一个男子盯梢——“

“等等,你不是说盯梢者被Y选中,是盯梢者刻意安排的吗?”

“哦,对不起,我将小说家跟我讲的故事和他完成的小说混淆了。在小说中,是曲和Y都不约而同地聘请了那个侦探。当该侦探发现被盯梢者是‘老相识时,不禁笑了,这太好玩了。该侦探觉得被盯梢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在搜集影像资料,打算用到将要创作的一部纪录片上去。他认为每一个镜头都不光是罕为人知的隐私,也蕴含着不可多得的情景。他是这个故事的曝光者及整理者,有时还参与创作及导演。有朝一日,他会把搜集拍摄到的全部录像及图片资料制作成一部有观赏价值的长片,说不准这将是电影史上的杰作。这就是该城市更隐秘也更真实的另一面,尽管有些镜头可能让人不适。有时,他不收钱也会去拍摄果城的某些场景或私人活动,这可能都会在拍摄的电影中派上用场。总之,小说家的小说相当忠实于朋友对他的讲述,但又添加了几个猜测或想象性的细节——依然是那些事实或材料,却使整个故事变得扑朔迷离,使这个因为私家侦探参与的爱情故事变成了一篇像模像样的侦探小说。这就是小说家点石成金的本事。小说家这样处理,是大胆的,却又有其内在的逻辑,既解答了叙述者兼男主人公的疑问,又使人物变得有血有肉。其实,小说家补充的那些叙述像石灰或水泥那样具有粘合力,使一盘散沙的事件变得有机地联系起来,秩序井然,每一个细节都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整体或背后的真相。”

“我承认,小说家使故事素材中的某些断裂得到了衔接,情节链显得顺畅多了。但我还是认为这个小说家有点失控了。”

“小说家强大的虚构能力在此显露无遗——当该侦探在任务完成并被Y解聘之后,他盯着又偶然地闯入其镜头的被盯梢者笑了,真是有缘!他惊讶地发现,被盯梢者的新伴侣竟是一位高材高挑、双腿修长的年轻女郎,曲和Y也算得上是靓女了,但跟她比就如萤火之于月亮,准确的类比应是关之琳的脸蛋、李嘉欣的身材及林青霞的气质之综合体——如果非要找一个人相比,王祖贤庶几近之——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这样的大美人是稀罕的。被盯梢者真有一手!该侦探瞅着这个家伙,其貌不扬,五短身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尤物怎么会向他投怀送抱呢?该侦探盯上了。与其说他盯上的是这个家伙,毋宁说是盯上了那个美女。好在,被盯梢者很快就离开了那个美女。”

“所谓的被盯梢者,就是那个故事的叙述者兼男主人公S吧,视角上的悄然转换让我有点犯迷糊了。”

“是的。如果你直接去看小说,这都不成问题,很好读。我转述时可能失之严谨,没有将视角的问题考虑在内。总之,当被盯梢者S离开那个美女时,该侦探也就是盯梢者立马趁虚而入,他不缺少跟女性搭讪的经验及征服她们的技巧,只发愁没遇到美女。那个美女给偷拍者带来的快乐前所未有,但想到下一个将在被盯梢者怀中扭动的女人,他就坐不住了。下一个也许更好。果然,被盯梢者没有让他失望。被盯梢者真是一位嗅觉灵敏、捕猎女色的高手。他仿佛是美人的勘探者,其活动的轨迹几乎是一张标着美女的地图,而总是浅尝辄止,又开始了新一轮对美女的寻觅、俘获与抛弃。盯梢者尾随其后,接收了好几位被盯梢者的前女友,与其共沐爱河,沉溺其中,好比是被盯梢者赶水,而盯梢者吃鱼。被盯梢者像是探测矿藏的人,而盯梢者才是开采者,前者像发明家,后者才是生产者并销售赢利。前者是作家,后者是书商,谁赚了大头那不言而喻。但前者是自动放弃的,这一点不可忽视。如果有这么多美人在前头夹道相迎,有谁会在一棵路边树上吊死呢?盯梢者觉得被盯梢者有其道理,遂步其后尘,他抛弃旧爱的速度也几乎赶上了被盯梢者,这意味着总能将时间腾出来让给新欢。盯梢者笑了,他认为被盯梢者就像是皇帝派去民间挑选宫女的太监,精选细拣,教会了宫廷礼仪乃至卖弄风情,沐浴更衣之后送呈皇上,太监当然无力也无胆染指。盯梢者就像皇上,对方是给自己打工的太监。他跟踪着被盯梢者,一直到S遇上那个女人并结婚。他几乎绝望了,不会有更好的女人了,她还有钱有势!被盯梢者不会主动离开她的,那么就让她离开S!他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说。于是,那些顺手拍摄的照片都派上了用场,且效果惊人,到必要时他不惜动用更具杀伤力的录像。”

“盯梢者这样的行为是不符合逻辑的,至于他去接收被盯梢者的前女友,这太荒唐了。我不相信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小说家虚构的情节,的确有些荒诞,但也不算是超现实,这样的情节恰好可以解释盯梢者拍摄被盯梢者的动机以及他后来的横刀夺爱,还是有其艺术逻辑的。这样,就比原来的故事显得更丰富更完整了。原来的故事,给人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感觉,有不少缺失或漏洞亟待填充。”

“小说中适度的留白或省略是必要的,原故事其实讲得够多了。按照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作家去写露出水面八分之一的冰山锥就够了,剩下的八分之七读者自能领悟。卡佛更进一步,他的小说出现了大量的断裂、未知乃至不可解释,这使他避免成为海明威的跟班而自成一家。该小说家面面俱到的写法,完全是画蛇添足——我认为盯梢者跟那个女人结婚的事,留白会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况且,那个女人的新一任丈夫,真是那个盯梢者吗?还只是小说家的一面之辞?尽管原故事处处暗示他就是,但小说家一口咬定就失之武断。即使是也不必公仔画出肠,真是可惜了,小说家应当删改。”

“来不及了,这篇小说早就发表了,后来我还专门找来读了。该小说跟小说家跟我说过的构思差不多,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对被盯梢者兼男主人公来说是不公平的。”

“被盯梢者后来不是反过来变成了‘后盯梢者了吗?他不是掌握了致命的秘密武器吗?他出手了吗?”

“那同样是出自小说家的虚构,我们都同意这个情節的设置颇有创意,对吧?但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前盯梢者的处境可以想见。这样的结尾很高明。重要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尽管‘后盯梢者反戈一击的可能是潜在的,可以预见的,但一直没有露出迹象,而前盯梢者跟那个女人的婚姻仍稳如泰山,后盯梢者却常以泪洗脸。至少截止到目前,他依然对情敌无计可施,不愿放弃,又没有办法。小说家尽管同情他,却又不愿无中生有,那将是违反创作逻辑也就是不符合现实的,也许他反败为胜的那一天终会来到,但又确实尚未发生。这样的写法,有点像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可以看出小说家对故事走向的成竹在胸、人物心理的深度探测及作者情感的冷静克制。这就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素质。”

“这位小说家叫什么名字?我想看他的小说。”

“说你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位无名小卒,甚至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一篇小说,但我知道他的分量。”

“你不是说这篇小说发表了吗?”

“该小说是发表在果城一家什么地产公司的内刊上,我是说其没公开发表过,譬如说省级或全国级的文学期刊。”

“这篇小说叫什么?”

“我忘了,好像叫《被偷窥的恋人》什么的吧。总之这跟窥视及爱情有关。”

“你今天的情绪有点低落。你好像有什么不想说。你有事吗?”

“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晕,可能感冒了。我要挂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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