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鸡汤
2019-01-06张成新
张成新
夏夜的晚风
有这么一个夏天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至今还历历在目,滞留在我的“男孩鸡汤”里。
那是暑假,天气热得头发晕。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没有冰箱没有冷饮,屋里待不住,我白天只能在天井里的一口水井边和几个小伙伴玩,用免费的井水冲头冲脚,冲掉一点暑气和热量。家里闷不透风,待一分钟也会汗流满面。
太阳下去了,热气丝毫不见退去,继续热得像蒸笼一样。屋里是万万待不住的。我们在天井里摆个小桌子,用冰凉的井水冲一下滚烫的水泥地,简简单单的晚饭——丝瓜毛豆咸菜萝卜干冬瓜汤,就在外面享用了。这时候也是我们这些放假的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光,没有什么补课班辅导班,除了一点点几天就可以完成的暑假作业,就是玩玩玩,家长也不管我们,忙他们自己的事。
晚饭后是最疯狂的时候,追追打打,吵吵闹闹,蹦蹦跳跳,我们男孩在路灯下打豆腐刮子。我们把废弃的作业本撕下来,折成豆腐干那样的方块,打来打去。有的男孩在弄堂里玩官兵捉强盗、滚铁圈、钉橄榄核、扔石头。女孩子们跳橡皮筋,尽管跳得满头大汗,还是一边跳一边唱:小皮球,小小篮……
我呢,跑到臭河浜边上的一块空地上,听“小热昏”说书——七侠五义。小热昏是一个说书先生,夏天的每个晚上来说一档书,大人每个收费一角,小孩挤在里面浑水摸鱼,揩油。我是每天必到,揩油大王,从不缺席,听得津津有味。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是我的崇拜偶像;五鼠闹东京,很精彩,听得我直流口水。
听完书回到家,大概要十点钟光景了,星空下的天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又闷又热的屋子谁敢回去睡?连几个穿了花裤子的小姑娘也歪着头睡在竹头躺椅上。我呢,回到屋里,回到我的小阁楼上,坐在摇摇晃晃自己做的小书桌前(其实是一块板),拿出我用仅有的一点零花钱买的稿纸,像模像样地写起文章来。我在脚下放一盆井水,里面一条毛巾,实在太热,擦一把脸,洗一下脚,降降温。
我在写稿投稿,投的是《少年文艺》。我梦想当一名作家。
写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我乱七八糟地写,无的放矢地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每天写几个字也开心。爸妈没文化,没人指导,我完全受到看的书和报纸上一篇篇文章,特别是《少年文艺》的影响,以及一个个作家名字的诱惑,就是想写,想投稿,想发表,想成为一名作家。
我的小阁楼只有一个豆腐干大的窗户,朝东,能吹进一丝丝的微风。一旦写得头发昏,我便把脑袋塞出窗口,鼻子朝着东方,拼命吮吸,企图吸进一点点清凉的晚风,并抬眼望一望满天的星星、皎洁的月亮。
几个小时过去了,写了满满的两张稿纸,究竟写了些什么,自己也糊里糊涂,但毕竟写好了,毕竟完成了自己为自己制定的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我心安理得地下了楼,静静的天井里响起了那些在露天睡觉的人们的鼾声。我突然想起一句诗,“众人皆醉我独醒”。是的,大家都睡了,我没睡,醒着。我伸展一下双臂,深呼吸。夜很深很深了,天上的月亮从来没有这么亮,星星从来没有这么密,一阵晚风吹来,好涼爽,居然还有点甜。
……屈指算算,这样的夏夜已经成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成了一片绿色的记忆,绿色的记忆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那时我大概十三岁。
疑团
疑团
我小学班主任小丁老师的家在浦东,平时独自一人住在学校里。那时,学校晚上不关门,小朋友常常去学校玩。进入盛夏,我家里太热,就经常到学校里去乘凉。小丁老师很年轻,像个大姐姐一样邀请我去她的寝室坐坐,借书给我看,还给我大白兔奶糖吃。
正当我很开心地一边看书一边吃奶糖的时候,苗校长会突然出现在小丁老师的寝室门口,虎着脸,厉声呵斥:“走!晚上不准到学校来,影响老师休息!快走!”小丁老师经常会庇护我:“小朋友来玩玩,有啥关系?他家里又小又热,张成新,别走!”我抬眼看了看一脸凶相的苗校长。苗校长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吓得拔腿就跑。
小丁老师教我们语文,苗校长教我们美术。苗校长画画特好,当场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猫画狗,画得像活的一样,简直是天才。我热爱画画,所以他很喜欢我,常常把我画的画举起来表扬,说我将来很可能是个画家。他平时对我这般和颜悦色,和蔼可亲,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凶狠严厉?
更让我疑惑的是,我几次晚上来学校找小丁老师,都遇到他。他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丁老师的寝室门口。学校里晚上没有一个其他老师,都回家了,他为什么老是在?他又不住在学校,我开始恨他,而且咬牙切齿。
这是我在读小学的时候留下的一个深刻记忆,一个是善良美丽的小丁老师,一个是凶狠严厉的苗校长。晚上我去学校玩,他总是恶狠狠地把我赶出来。
我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老师。时间匆匆,过去了好多好多年,我也成了作家,还是《少年文艺》的编辑。
一个教师节,我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小丁老师,你在哪里》,不料小丁老师看到文章,并通过报社找到了我。当天晚上,我无比激动地买了一大堆礼物,去拜访失联多年的那个善良美丽的小丁老师。
一个年轻小伙为我开的门,看模样是小丁老师的儿子。我终于看见小丁老师了。她老了,满头银发,但面容依然温柔慈祥,举止优雅得体,依然保持着当年给我吃大白兔奶糖时那样的微笑。我指指开门的小伙,问,他爸爸呢?她笑着说,在外面买东西,马上回来了。这时门锁响了,他爸爸出现在门口。我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当年的苗校长!
相隔多年情深义长的师生谈话,话题居然一下子转到这个出神入化的苗校长!藏在我心里的疑团终于揭开了。当年,平时和蔼的苗校长为什么一看到我晚上来找小丁老师就火冒三丈?就气势汹汹赶我走?为什么他不住校,却老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丁老师的寝室门口?
幼稚啊幼稚,当年的我太幼稚,什么也不懂,现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啦,老师啊老师,你们在我们孩子的背后也有许多秘密啊……
第一次打架
我和弟弟是我们居住的天井里大家公认的乖小囡,读书从来不要爸妈管,从来不讨爸妈手脚,从来不骂人,从来不打架,一心一意读书。可是,有一天,我们弟兄俩居然破天荒地和别人打架了,而且打得天昏地暗,酣畅淋漓,惊动了周围的四邻八舍。
我的弟弟比我小几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平时喜欢做豆腐刮子,和别的小朋友玩。我家对面有一对霸道兄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知道是小皮匠的儿子,弄堂里远近闻名。我们这些老实的孩子谁都不敢惹他们,看见他们都躲得远远的。有一次,弟弟哭着回家,说豆腐刮子都被他们抢走了。爸只会喝酒,什么都不管。妈更是个出名的大好人老好人,说:“勿要响啦,再做几个好啦!”我们从小就接受妈的这种教育,息事宁人,忍辱负重,遇事就“勿要响啦,勿要响啦”。
7月,临近期末的一天,放学早,我回家正在生煤炉、淘米,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你弟弟被小皮匠儿子打啦!我立马跑去一看,弟弟捂着脸在嚎啕大哭,手臂上隐隐流着血。旁边小皮匠的两个儿子手里拿着一大把抢来的豆腐刮子,歪着嘴狞笑。我问弟弟,怎么啦?怎么啦?弟弟胆小不敢说,旁边打抱不平的几个小孩抢着说:“他们抢你弟弟的豆腐刮子,还打你弟弟!”
那两兄弟是弄堂里的一霸,到处欺负人,就像《水浒》里的“蒋门神”。他们打了我弟弟不但不道歉,还嬉皮笑脸地做鬼脸扮怪相。我喜歡看书,特别是《水浒》,看得滚瓜烂熟,心想,有时武略比文韬有用,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就来个“武二郎醉打蒋门神”吧。我很镇定,对弟弟说,把衣服脱下赤膊。弟弟不懂,犹豫着。我早已脱下上衣,光了上身。穿衣服打架容易弄脏弄坏衣服,不合算,身上光溜溜的,对方抓不住;打完架再穿上衣服,不留丝毫痕迹。这也是我关于打架的一大发明。
小皮匠俩儿子倒真像屠夫“蒋门神”,黑乎乎的像两坨泥,又矮又丑。他们不喜欢读书,每次考试开红灯,用现在的话说,名副其实的“学渣”。而我们两兄弟则是名正言顺的“学霸”。此时,“学霸”和“学渣”的一场世界大战即将拉开帷幕,惹得周围一群孩子大声起哄,打!打!打!狠狠地打!
这一场世界大战打得飞沙走石,惊天动地,双方身上都流血,头上都长包。对方的衣服被我们撕破拉皱,我们赤膊上阵,衣服由别的孩子拿着,除了身上几道伤痕,丝毫无损。最后让我们特别开心的是,几个大人把我们拉开,受指责的都是一边哭一边流着鼻涕的小皮匠俩儿子。有个大哥哥还对我们哥儿俩跷起大拇指,夸奖说,打得好!大侠!
我和弟弟得意洋洋,披上衣服,像两个凯旋的将军,扬眉吐气,趾高气昂,挥着手,唱着歌——
啦啦啦,啦啦啦,我们是打架的小行家,风吹雨淋都不怕……
图·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