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
——以王光祈政治社会思想为例
2019-01-06周淑真孙润南
周淑真 孙润南
五四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所面对的历史环境如蔡元培笔下的“洪水与猛兽”(1)蔡元培:《洪水与猛兽》,载《新青年》,第七卷第五号,8-9页,上海,群益书社,1920。 他以“洪水”比喻为新思潮,以“猛兽”来比喻军阀,认为当时的中国是洪水与猛兽的竞争。,因此“他们自发地发起一些集体化的行动和运动,传播新的思潮,像理性主义、民主政治、民族主义等等,这些具有‘现代性’的东西”(2)Sampson E.E.“Student Activism and the Decade of Protest”.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1967, 23(3):1-33.,但是又无法脱离中国传统文化遗留的基因与所处的困局。在中西文化碰撞中产生的忧患意识,“他者”与自身之间的身份矛盾,以及对于自我民族身份的认同与建构,这些交织的矛盾,构成了“过渡人”的交集压力,使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扮演了冲突的角色。(3)Lerner, Daniel.The Passing of Traditional Society: Modernizing the Middle East. Glencoe: The Free Press, 1958, pp.43-75.而这种历史过渡带的冲突与矛盾,反馈在社会政治思想上,便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特质。(4)这种过渡性特质,在近代知识分子中几乎都可见到,例如严复,在1895年发表了《辟韩》一文,公开指责君主为民贼,对韩愈《原道》提出了强烈的批评,表现了强烈的自由与激进的思想,但是20年后,竟然拥护袁世凯称帝。参见B.Schwartz.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 Yen Fu and the West.Cambridge:The Belknap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相关的案例包括谭嗣同、陈独秀等著名的知识分子。在这种 “过渡性”中,矛盾性和统一性共存,表现为矛盾的言行、随着时间和际遇变化不定的思想,同时又存在其心性人格内在逻辑的继承。如果从更广阔的历史进程中看这种“过渡性”,其实是知识分子在崇高的救亡图存的使命感与在社会边缘求生存的个人命运之间的摇摆,体现为在面对近代中国历史逻辑与个体命运之间行为逻辑的犹豫、观望与徘徊。时代浪潮的冲击,历史机遇的时不我待,容不得他们从容不迫地进行多方比较后再做选择。
分析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王光祈可作为一个典型案例。王光祈作为一个饱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青年,出川入京后,迅速接受新思想,传播新文化,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创办了五四时期人数最多、分布最广、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全国性青年政治团体——少年中国学会(以下简称“少中”)。他带头发起的工读互助团运动,成为近代社会改造实践的先声。王光祈“性格高超纯洁,其律己之严同人中无有出其右者”(5)方光美:《苦忆左舜生先生》,载台北《传记文学》,第15卷,1969(5)。。他不但与李大钊关系紧密,同时也是毛泽东、恽代英等后来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青年知识分子参加“少中”的介绍人。“所有青年党与共产党中的后来领袖人物均非常佩服他的人格与能力”。在王光祈留德期间,蒋介石曾给他致电,表示“如愿回国,当图借重”。(6)郭正昭、林瑞明:《王光祈的一生与少年中国学会》,203页,台北,环宇出版社,1974。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两次嘱托陈毅返川时探寻王光祈及其后人的下落,表达了对其的怀念之情。如此神采飞扬的青年领袖,随着工读互助社会改造实践的幻灭与个人际遇的顿挫,他远赴德国留学,最终从学习政治和经济等社会科学转向专攻音乐,以实现音乐救国的人生价值取向;面对“少中”学会内部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的纷争,他调解无效最终无奈见其最为骄傲的青年组织分崩离析;当国内时局变幻,政党之间的斗争与合作交替,到1935年他又不得不复归政治诉求,并试图寻求国内官场的“相当位置”。
终王光祈一生,由于其在音乐史研究上的开创性贡献,在相当程度上掩盖了他的政治社会思想对于中国近代史的重大影响。他所经历的“政治追求(历史逻辑)—社会改革(行动逻辑)—政治改革(过渡徘徊)”的思想变迁,实际上代表了近代知识分子的另一种选择,恰恰诠释了近代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过渡性。在五四运动百年后的今天,应该把王光祈的政治社会思想放在近代社会变迁的持续过程中去观察,从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环境去体悟,将其作为代表近代知识分子群体的另外一种表象,分析他们思想的过渡性特征,才能充分展示其历史面貌和时代蕴涵,充分理解其时代意义。
一、近代中国的历史逻辑与“少年中国”的思想回应
理解近代中国的历史逻辑便是把握近代中国的历史发展目标。胡适在“九一八”周年纪念时发表的文章中,反思中国民族自救运动的失败,得出的结论是“寻求建立一个社会中心而终不可得”(7)胡适:《惨痛的回忆与反省》,载《独立评论》,第18期,北平,独立评论社,1932。。这个社会中心,如果用政治学理论去解读,就是建立独立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具体来说就是实现传统领袖集团向现代领袖集团的权力转型,整合社会资源,建立一个全新的、高效的现代化政治共同体。(8)许纪霖:《许纪霖自选集》,9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封建专制政治体制的轰然崩塌,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近代社会,其现代化的因素并没有像先发国家一样,由集中的中央政府产生,相反,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革新的来源全部来自地方,这种自发的现代性力量推动着中央政府改变现状。但是,这种地方逆推中央的力量并没有产生自上而下的现代化力量,反倒成了“分裂的因素”(9)巴林顿·摩尔:《民主与专制的社会起源》,139页,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社会政治的动荡与变迁,反映在精神层面就是以“儒家”为核心的信仰系统的崩塌。废除了科举制度之后,导致维系封建统治与社会发展的中枢通道被堵塞,社会统治秩序分崩离析。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和西方意识形态的传入,整个社会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思想认同和精神支柱。“思想观念的重要性,在于找到一套可以全社会都接受的共同信条,为民族建设提供最为重要的基石”(10)安东尼·奥罗姆:《政治社会学》,343-35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相反,“旧的知识和思想就仿佛无根之舟,新文化的传入下,不断被淹没,这个时候人们不得不去寻找奠定知识与思想的基石”(11)葛兆光:《七世纪前的中国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4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基于此,如何理解近代中国社会历史必然性的逻辑,如何看待和建立一个现代国家,成为影响那一代所有知识分子的奋斗初衷,对于历史必然性的回应成为凝聚知识分子认同的基础,而在那个时代,看起来最有希望的回应就是建立“少年中国”。
“少中”成立之前的中国,辛亥革命已过了七八个年头,虽然推翻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北洋军阀的统治、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有民国之名而无民国之实,尚处于一个动荡的过渡时期,政治腐败,内战频仍,民生困苦。面对当时的局势,孙中山领导国民党在南方召开非常国会,开展护法斗争,但屡屡失败,一筹莫展,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走到了尽头。那个时代的人充斥着末世心态、失望和灰心,知识分子陷于迷茫之中。但他们在不知道路在何方的情况下却有十分坚定的信念,这就是认为政治腐朽、国家战乱、社会蒙昧、经济贫穷困苦的现状必须改变,唯有如此,才能努力闯出一条救国的新路,去造就一个理想的“少年中国”。
而这个时候以“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为目标的“少中”,成为全国青年知识分子的旗帜,几乎将中国最优秀的青年聚集到了一起。这些青年有着不同的成长背景、不同的学历水平、甚至不同的救国理念,但是同样的信念把他们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少年中国”精神。这一精神在当时成功地诠释了近代中国的历史逻辑,填补了知识分子最高理想的空白,并给予他们为之奋斗的勇气和力量。但是“少年中国”的理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核心内涵乃至实现途径随着历史进程发展而不断变化。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莫过于王光祈,分析他对于“少年中国”的理解,恰恰回应了近代知识分子对于历史逻辑的认识变迁。
王光祈心目中最初设想的“少年中国”,“就是使中国这个地方——人民的风俗制度、学术生活等等——适合于世界人类进化的潮流,而且配得上为大同世界的一部分”(12)王光祈:《少年中国之创造》,载《少年中国》,第一期第二卷,1页,1919-08-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他最初主张以“互助”为思想基础,以“工读”为实行方式,以“新村”为组织模式,去创造“少年中国”。这个行动路线清晰而完整,从小组织式的新生活模式,到工读互助团为代表的工读互助社会,他的思想引导了近代知识分子参与最初的社会实践。但是随着工读互助团的失败,他并没有从社会实践的失败中吸取教训并幡然觉醒。他仍在继续思考,希望实行工农士商合一的农业社会主义,再通过中华民族复兴运动,建立 “少年中国”。这种思想变迁内在的发展逻辑是因王光祈的“少年中国”不同于马志尼的“少年意大利”,也不同于当时苏联的社会主义和流行于欧洲的民主社会主义,更不同于资本主义,而是带有劳动阶级自由快乐组织结合的具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少年中国主义”,把“少年中国”的夙愿与实现社会大同世界的目标相联系,是贯穿于王光祈思想始终的传统特质。
王光祈对“少年中国”的认识,是与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乃至无政府主义的理解分不开的。对于资本主义,王光祈是坚决反对的,他不仅仅反对资本主义制度,更痛恨资本家,甚至认为“凡是主张资本主义的,虽是至亲好友,亦是我们的仇敌”(13)王光祈:《留学界的两大潮流》,载《旅欧周刊》,第56号,1920-12-04,“论说”栏。。他提问:“美国式政治的民本主义竟与大多数人的幸福有无关系?”(14)王光祈:《王光祈致左舜生》,载《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第四期, 34页,1919-05-01。美国的拜金主义,导致平民在财阀统治之下和在军阀统治下一样痛苦。而资本家把劳动的成果掠夺走了,因此“我们现在的仇敌不是自然界而是资本
家”(15)王光祈:《王光祈留德存稿》,591页,上海,中华书局,1936。。对于社会主义,王光祈肯定当时俄国实行的生产资料公有制,有利于建立互助的社会,但他认为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受这种劳农政府支配的国民,处处都有一种国家权力跟随,个人生活便成一种机械了”,“实是一件不合民情的主张”。(16)王光祈:《王光祈致左舜生》,载《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第四期,34页,1919-05-01。同样,对于安那其主义(无政府主义)依 “个人所得之报酬,当观其工作之多寡以为比例”(17)王光祈:《工作与人生》,载《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46页,上海,群益书社,1919。的生产分配方式,他认为这无法体现互助精神。因此,虽然王光祈并不完全赞同无政府主义,但在思想上同情无政府主义(18)张梦九:《忆少年中国学会》,载台北《传记文学》,第35卷,1979(2)。,尤其强调在社会生活中的互助精神。
1920年之后,随着其改造社会实践的失败,以及出国留学等个人际遇的变化,王光祈的眼界更加开阔,对改造中国的思考更为深入。1922年,他提出了改造中国计划:一方面从事农民教育,一方面组织理想经济之模范村, “创造一种基于农业的社会主义”(19)王光祈:《读了社会主义者傅里叶学说后的感想》,载《王光祈留德存稿》,575页,上海,中华书局,1936。。他提出,“此种模范村的集合就是我们少年中国”(20)王光祈:《我们的工作》,载《少年中国》,第四卷第一期,4页,1922-08-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1923年,王光祈又提出中国应该建立一个“士、农、工、商的四合国”的“中华四合国”的设想,同时提出了一套匹配的政治制度、经济取向、国际贸易、社会分配等方法,力求农业、工业、商业三者共同发展,求经济进步、社会改造。(21)王光祈:《我们应该怎样运动》,载《少年中国》,第四卷第五期,23页,1923-05-29,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实际上这个时候,王光祈已经提出了一个完整的建国纲领,作为实现其理想“少年中国”这一政治追求的具体路径。即使在1924年“少中”末期,会员对于改造中国途径发生激烈冲突的时候,王光祈在《少年中国运动》一书的序言里,再一次确认“少年中国运动不是别的,只是一种中华民族复兴运动”,关于如何实现少年中国运动,达到民族复兴的目的,王光祈回答:“我们的方法计有两种:(甲)民族文化复兴运动;(乙)民族生活改造运动。”(22)王光祈:《少年中国运动》,2-11页,上海,中华书局,1924。可见他依然没有改变其政治追求取向,反而因为其传统文化基因的作用,促使他走向复兴传统文化的道路。
可以说,王光祈对于近代中国历史逻辑的回答——“少年中国”的内涵变化,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心路历程与时代变迁相结合的产物,同时也体现了其最高的政治追求。从最初为了实现“少年中国”的宏伟目标结成的纯洁结合体,到随着社会改造实验的破产,面对失败,如何建立“少年中国”成为必须直面回答的问题。王光祈认为:“国故党只知把古人已经发明发现的保守住,绝不想再劈天地,创造生活,就是号称维新党的,今日照抄美国宪法,明日模仿英国政治,今日欢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明日欢迎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什么康德杜威我们终日都在欢迎,绝不想自己创造。”(23)王光祈:《少年中国之创造》,载《少年中国》,第一期第二卷,34页,1919-07-26,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他说:“中国的共和国成立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但是这个曾经那么渴望共和制到来的民族,却依然没有找到出路。”(24)王光祈:《论海外中华学子对中国政治发展的影响》,载德国《文化》(月刊),1922(4)。转引自《王光祈文集》(时政文化卷),186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09。用崇高的历史逻辑凝聚知识分子已经行不通了,在改造社会实践失败的历史背景下,解答如何实现政治追求的行动逻辑,如何建立现代国家,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建立国家,成为近代知识分子由理论探索转向实践行动的转折点。在“少中”内部,接受马克思主义者如李大钊、毛泽东、邓中夏、恽代英、赵世炎、高君宇、黄日葵、张闻天等或筹建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主张国家主义者如曾琦、李璜、左舜生、余家菊、陈启天等建立了中国青年党。在当时如何实现历史逻辑的理论争论中双方无法说服对方,各自践行自己的行动逻辑就成为必然。这是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所不能回避的,即从理念思想的分歧转向实践行动的分道扬镳,从“批判的武器”转向“武器的批判”,共产主义者和国家主义者走上截然不同的政治发展道路,而以王光祈为代表的中间派知识分子则专注于个人所从事的专业,走上了音乐救国、学术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和实业救国的道路。
二、 行动逻辑与社会改革的纠结
所谓行动逻辑,就是实现近代中国历史逻辑的途径,而这个行动逻辑本身便是一个动态框架内的钟摆运动,大致可以划分为“政治改革—社会改革—政治改革”的趋向。王光祈分析中国近代史近30年来改革运动,认为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两次改革运动,其形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其核心都是政治改革,而新文化运动则“即由政治改革而进为社会改革”(25)王光祈:《政治活动与社会活动》,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八期,60页,1922-03-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在新文化运动初期,新文化阵营中的知识分子,大多主张远离政治,这种风气既与民国初年知识分子所向往的宪政体制及在民主共和理念基础上建立的中华民国被袁世凯、北洋军阀等执政者的任意践踏有关,同时与社会公民文化的缺失和国民对于政治参与的冷漠现象也有很大关系。因此,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对于民主政治的实现寄托于国民性的改造。“中国知识分子从接受民主开始,就常常认为民主主要是人心中的理想与认识,制度只是这些观念的表现形式,他们强调民主实现主要依靠人民的意志和精神,必须人民经过一番精神的直觉和觉悟,把人民在政治上当家作主的意志与决心表现出来才是民主。”(26)张灏:《中国近百年来革命思想道路》,载《张灏自选集》,301页,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把王光祈放在国内外的历史坐标中看,更能说明这一点。从他1914年到北京,到1920年赴欧留学,这六年时间,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走到了尽头,而新的革命性政党尚未产生。这期间王光祈组织发起“少中”,并积极投身于五四运动。他不仅参加了火烧赵家楼的游行示威,而且最早把北京发生五四运动的消息传播到成都等大城市。从国外的坐标看,从1920年他出国去德国留学,到1936年病逝于科隆大学,这16年正值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对于中国前途和命运的思考,欧洲社会政治的冲击,使王光祈完整经历了近代知识分子的行动逻辑钟摆运动的全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完整地体现在其社会政治思想脉络的变化中。这个行动逻辑的步骤,可以从《少年世界》的发刊词中得到体现。“我们以为改造中国——即是改造世界的一部分——应有三种步骤:第一步,本科学的精神,研究现代思潮,是中国人对于现代思潮的趋势有一个明确的观念。第二步,详细记载由现代思潮演变的事实,给中国人一种更深的刺激。第三步,根据思潮和事实的趋势,草一个具体的改造中国的方案。”(27)《少年世界发刊词——为什么发行这本月刊》,载《少年世界》,第一卷第一期,1页,1920-01-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对于这个三步走的方案,与近代中国的历史变迁在某种程度上暗暗切合。
研究现代思潮的第一步,在新文化运动中被先进的知识分子所践行。“五四”时期思想解放,各种主义纷至沓来,充斥了整个社会,王光祈和其他“少中”成员都做了大量的翻译和介绍工作。但他认为仅仅做到思想传播并不是目的,真正的预备功夫是将中国人个个都造成一个完全的人。(28)王光祈:《少年中国学会之精神及其进行计划》,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六期,45页,1919-12-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而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仅仅跟上现代思想潮流是不够的,还需要国人具备社会团体生活能力和劳动习惯。王光祈特别强调团体生活和劳动习惯的重要性,“吾人不能脱离社会而生存,一衣一食、一坐一卧,所有一生的需要皆取自社会”(29)王光祈:《工作与人生》,载《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46页,上海,群益书社,1919。,而“工作是需要相当长时间然后始能养成习惯的”(30)王光祈:《学生与劳动》,载《晨报》,1919年2月25日—28日四期连载,转引自《王光祈文集》(时政文化卷),8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09。。至此,从介绍新思想到力图改变社会习惯建立组织,完整地搭建了行动逻辑的第一步——从思想改造到实践改造。“中国人最缺乏团体的训练,我们学会便提倡组织种种团体。”(31)王光祈:《少年中国学会之精神及其进行计划》,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六期,46页,1919-12-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因此他从小组织、新生活等新村运动雏形,到发起工读互助团,都应该被看作是培养团体生活与劳动习惯的大规模实践。
可以说,这种团体的实验实践已经进入了社会改革的领域,甚至可以说王光祈是中国近代社会改革的先驱。最初,在新村运动的影响下,王光祈倡导发起一种“小组织”的新生活。“只有少数同志组织的一种学术事业生活的共同集合体通过用这新社会做模范,来改造旧社会。”(3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研究室编:《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一集,24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这种新生活是“理想社会的雏形,改革中国的起点”(33)任一民主编:《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一辑,221页,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但是田园式的新生活,如果没有资本的支持,便无法支撑,因此,不久王光祈提议建立一种“城市中的新生活”(34)王光祈:《城市中的新生活》,载《晨报》,1919年12月4日,转引自《王光祈文集》(时政文化卷),26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09。,即组织一种“男女生活互助社”团体(35)工读互助团最初的设想,应该是“他对于一般贫寒子弟最为同情,一次在李晟女士的追悼会里(李女士系女高师高才生,因受家庭的经济压迫而自杀者),他带着很兴奋的样子和我说,我已想得一法,使寒门可以读书,回公寓,即草拟工读互助团的办法”。参见孟寿椿:《五四运动时代王光祈先生的奋斗生活》,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61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而这就是工读互助团的设想来源。工读互助团“本互助的精神,实行半工半读”,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在分配上实行“各取所需”的原则。(36)王光祈:《工读互助团》,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七期,42页,1920-01-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工读互助团作为“新社会的胎儿”,被看作是改造社会的初次实验,是实现“少年中国”的第一步。“只要坚持工读,不断扩大影响,将来把各地小组织联合起来,实行‘小团体大联合’就有可能实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工读互助的社会。”(37)韩立文、毕兴:《王光祈先生年谱》,38页,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7。实现“不流血的革命”。但是历时4个月,北京的工读互助团宣告失败。
新村运动与工读互助团的失败,引起了巨大反响,不仅引发了“少中”成员的矛盾与分歧,更引发了整个近代社会知识分子群体对于“社会改革”乃至近代历史行动逻辑的反思。至此,走到了社会改革和政治改革两个行动逻辑选择的关口,以王光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选择社会改革的路线,成为区别成立现代政党并进行政治改革的另一种选择。
在这个历史逻辑与行动逻辑碰撞冲突的节点上,为了挽回即将分崩离析的“少中”,王光祈就解答政治改革与社会改革之间的关系发表《政治活动与社会活动》《“社会的政治改革”与“社会的社会改革”》《社会活动的真义》三篇长文,它们不但代表了王光祈政治社会思想的核心内涵,更可以解读近代知识分子群体中最终选择社会改革取向,走向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的大部分人行动逻辑的思想来源。王光祈以中国近代 “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这两次政治改革为例,分析革命后获得政治权力的政府,依然羸弱无能,进而质疑政治改革是否能达到目的。他认为现在一般人所从事的“政治运动”或“爱国运动”都是一种“跳”的运动,而不是“走”的运动,换句话说,只是把一般国民引起暴跳一阵,但是一步也未前进,跳来跳去,终是未离原地。社会改革则是“走”的运动。“走”的运动诚然不及“跳”的运动来得有声有色,但是持以毅力,终有达到理想目的的日子。他又以“新文化运动”为例,肯定当时政治改革转向社会改革的必然趋势。他认为“现代代议制度下,若欲从事政治活动,势非先有良好之政党不可,而良好政党之基础,又非建筑于社会之上不可”(38)④ 王光祈:《社会的政治改革与社会的社会改革》,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八期,45、48页,1922-03-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从政治方面去寻找中国社会的进步是基本无望了”(39)王光祈:《欧洲音乐进化论》,上海中华书局,1924年,转引自:《王光祈文集》(音乐卷·上),352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09。。如果贸然走政党的迷路,便是断绝了社会改革的一线生机。因此“须从今日起,即以毕生精力投之于社会事业,若思想不革新,物质不发达,社会不改造,平民不崛起,所有一切其他政治改革皆是虚想”(40)王光祈:《政治活动与社会活动》,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八期,61页,1922-03-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由此确认当时政治活动的前提是社会改革。而社会改革途径是社会改革的分工主义,除了少数“政治的社会改革者——以社会势力促进政治”之外,必同时有多数“社会的社会改革——以社会势力促进社会”为之辅助,始能收效。④社会改革的具体办法就是“社会活动”和“社会事业”。其中,“社会活动”指的是“一种有基础事业的文化运动”(41)王光祈:《社会活动的真义》,载《少年中国》,第四卷第十期,38页,1924-02-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而所谓社会事业者,不过是教育与实业而已。
从王光祈的政治社会思想来看,他在最后也表达了政治改革的必要性,可惜他没有在社会实践失败的基础上形成批判意识。正如从工读互助团的失败中觉醒的社会主义者恽代英对于王光祈的批评,在与社会隔离的情况下,“想局部做成甚么理想事业,是决不可能的”(42)恽代英:《怎样创造少年中国?》,载《恽代英文集》,上卷,32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面对指责,王光祈结合自己工读的经历分析工读运动失败的原因,得出结论是“人的问题,不是经济的问题”(43)王光祈:《为什么不能实行工读互助主义》,载《新青年》,第七卷第五号,142-144页,上海,群益书社,1920。。他从个体出发,去认知整体社会,夸大了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决定作用,将抽象的个人作为整个社会的基础,把中国社会的问题归结于中国人的人性发展不健全,主张用社会改造去培养人的健全性格。他的社会改造路径,是一条先改造个人、再改造团体、进而改造全社会的道路,实际依然没有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的“修齐治平”路线。
这种精神上的保守,也最终导致他复归中国传统礼乐。后来王光祈长期身处德国,主张以西洋科学方法来整理国故,发扬国粹,以复兴民族文化。他通过民族精神与文化传统的结合,“常因此深思苦索中国人的性格,详考细查西洋人的习俗,最终乃恍然大悟,中华民族的‘民族文化’便是中国古代的‘礼乐’。由这种‘礼乐’以养成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礼者,小而言之,为起居进退之仪;大而言之,则为处事待人之道。乐者,小而言之,为涵养性灵之具;大而言之,则为协和万方之用。我们中国人生息于孔子学说之下者数千年,而孔子学说又实以礼乐二事为基础,所以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与我们古代礼乐有至密切之关系。他指出:“我们现在宜利用西洋科学方法,把他整理培植出来,用以唤起我们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完成我们的民族文化与复兴运动。”(44)左舜生:《王光祈先生事略》,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10-11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
至此,王光祈关于民族复兴和文化整合的思想,与音乐有机地结合起来了,而最终找到了他政治理想“少年中国”的实现方向。“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固有音乐血液,从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少年中国’灿然涌现于吾人之前,因此之故,慨然有志于中国音乐之业。”(45)王光祈:《东西乐制之研究》,上海,中华书局,1926,转引自《王光祈文集》(音乐卷·下),105页,成都,四川出版集团,2009。
三、个人际遇与时代变迁的交织
分析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不能忽视在时代变迁中的个人际遇。王光祈早年学习法律,“由于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开始研习政治与经济;继而集合结社,激扬文字,以谋救国”(46)陈正茂:《少年中国学会之研究1918—1925》,台北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论文,台北,1989。。他组织“少中”,以青年领袖的身份倡导“小组织”新生活,推动工读互助团实践。留学德国之后则发奋“钻研中西古乐理”,苦读绩学,以至于“形容憔悴,性趣孤僻”(47)李璜:《我所认识的光祈》,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35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但是他在研究中外音乐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仍然关注和忧虑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东北后至1936年他逝世前,他翻译了16本有关国防、外交、政治方面的书籍,“对广泛的外交问题与国防政策继续发挥其言论的影响力”(48)郭正昭:《王光祈与少年中国学会(1918—1936)》,载《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二期,142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可见他的思想理路呈现了“政治—社会—政治”的路径变奏,呼应了近代社会的历史变迁的逻辑。
王光祈个人独特的际遇影响着其社会思想的发展和变化。他最初为了“少年中国”的远大理想一度放弃了个人留学,留在国内组织会务。但是他“清夜思之,汗如雨下直欲赴郊外放声痛哭一场”(49)王光祈:《留别少年中国学会同人》,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八期,72页,1920-02-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版。,“我从前的自信力很强,以为我与旧社会假意周旋,或者不至传染。其实我冥冥之中已受传染,跌过了许多筋斗。”王光祈经历着“一面向旧社会宣战,一面又向旧社会讨生活”(50)王光祈:《旅欧杂感》,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五期,55页,1920-11-15,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的人生困境,于是最终旅居国外。同时,个人感情经历的挫折也改变了他人生历程。与吴若膺的失败恋情,对于王光祈的“打击非同小可”(51)左舜生:《记少年中国学会》,载台北《传记文学》,第35卷,1979(1)。,“使他精神上很痛苦,受了这重大的刺激,几乎自杀”(52)宗白华:《南京的追悼会致辞》,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105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一个社会运动的先锋,神采飞扬的青年,一度变得“与人落落,很少往来只把他当作一个很怪癖的人看待”(53)沈怡:《追忆苦光祈兄》,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52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少中”会员也大多认为,王光祈改习音乐与恋爱失败有很大关系,“后来专攻音乐,乃至留德十余年不肯回来,不是没有关系的”(54)左舜生:《记少年中国学会》,载台北《传记文学》,第35卷,1979(1)。。
这种个人际遇及传统知识分子“士”家国情怀的精神底色,决定了在个人命运与社会政治变迁的相互交织中王光祈认知的不断变化,最终反馈在其政治社会思想方面,表现在从社会改造向政治改造的回归。1932年他在给舒新城的信中,提出编译一套国防专业书籍计划,同时对自己的社会改造思想进行反思:“仅仅从事社会事业,尚显不足,须将社会设法加以组织;使国家军权财权等等,一一移到社会手中,然后中国始能安定,始能发达。”(55)舒新城:《哭王光祈兄——一位未见面的朋友》,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王光祈先生纪念册》,5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这个转变,已经能体现他单纯从社会的社会改革,转向政治的社会改革。而更加突出其思想过渡性的反复则在于,对于蒋介石邀请他回国的电报,王光祈的回复是“如有相当位置,自当回国,报效祖邦,如能先以位置相示,以便自揣,能否胜任,再行决定行止”。同年,他在给魏嗣銮的回信中表示,“兄等来示,弟皆敬悉,弟非不思归,但苦国内无相当位置,故暂处国外,以翻译事业,报效祖国而已”(56)郭正昭、林瑞明:《王光祈的一生与少年中国学会》,253页,台北,环宇出版社,1974。。这个“相当位置”,显然已非当年自己所说的“一个小学教师、一个种树园丁”(57)王光祈:《政治活动与社会活动》,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八期,62页,1922-03-01,上海东亚图书馆发行,北京,中国微缩出版物进出口公司微缩影印版。,而定会与政权与政治发生一定的瓜葛。然而王光祈 1936年英年早逝于德国,未能实现回国“报效祖邦”的愿望。
这些置身于近代中国历史逻辑与个人命运之间反复和矛盾的抉择,通过王光祈心路历程所展现的思想变化,可见一般青年知识分子在历史与现实困境中的选择之艰难。如果进一步从社会层面和精神层面去解读,能更深入理解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过渡性”。
从社会层面来说,“1905年的科举废止在中国传统的‘士’与现代知识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最清楚的界限”(58)余英时:《试说科举在中国史上的功能与意义》,载《二十一世纪》,2005(13)。。古代士大夫到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既是一次思想史意义上的价值转变,也是社会史层面上的身份、地位和角色的转换”(59)许纪霖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 编者序:《“断裂社会”中的知识分子》,1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这种转变带来的深刻影响,随着辛亥革命以及袁世凯、北洋军阀统治的连番冲击,似乎埋没在这些政治变革中。但是这些政治权力变革的背后,实际开启了由士转向知识分子阶层的远离政治结构的序曲,形成了知识分子与权力结构的断层。随着西方思潮的涌入,知识分子失去了共同的信仰、价值和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统一的群体,在意识形态方面发生分裂。(60)许纪霖:《重建社会重心:近代中国的“知识人社会”》,载《学术月刊》,2006(11)。从地理上,传统的乡村精英走向城市,知识分子也集聚城市,城市与乡村之间也发生了实际上的断层。至此,知识分子从社会层面发生了三个断层:上与权力结构发生断层,中在同代青年中产生了意识形态的断层,下在乡村社会底层与农村发生断层,从而造成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这种社会层面的三重断层,自然而然地会导致他们与生活现实脱节,因此无论是新村运动还是工读互助团,甚至是少年中国学会都没有办法持续很久。这说明“在全社会的一种经济组织、生产制度未推翻以前,一个人或一个团体决没有单独改造的余地”(61)陈独秀:《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载《新青年》,第八卷第四期,上海,群益书社,1920。的见解有一定的道理。
从近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来看,处身于新思想新思潮与从小接受的儒家传统观念冲突的战场,知识分子需要在新观念与传统道德观念冲突和矛盾中,找寻自己的位置。就这样,“旧的社会道德交叉着新的思想思潮,新与旧的冲突成为社会精神层面的第一主题,缺乏认同的青年在思想上经历迷茫与痛苦,自然对于认同的需求更加渴望”(62)吴小龙:《少年中国学会研究》,51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在那个年代,随着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越来越低,内忧外患下的国家存亡忧患意识成为又一主题。而青年学子面对学术上的深造与社会工作之间的取舍,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困扰,个人的生存与发展成为第三主题。(63)孙润南:《五四时期政治团体对现代政党的孕育——以少年中国学会、新民学会为例》,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个人生活学术的失意,让身处于社会边缘的青年,比其他人更加烦恼,除了考虑个人的生活与未来,对于国家的牵挂让他们饱受焦虑,在这样无助的精神状态下,他们更迫切的想要追求一种更高远的共同理想,以成为参与到改变这个旧社会这一伟大事业的一部分。这样即使自己的生活困苦,但终究是为了改变人类的生活,因此他们的集体行动逻辑也要比社会其他群体要强很多。”(64)罗志田:《权势转移》,222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王光祈对于近代中国历史的贡献,绝不仅仅限于音乐方面的成就,在社会政治思想方面他所代表的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中群体的缩影,他们积极入世,爱国救国,为国家命运的前途奔走呼号,他们的出发点和动机都是一样的,但是由于接受的主义和社会政治思想不同,最后命运迥异。王光祈与“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最早的反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于同一团体,在同一起跑线去跑,去‘创造’他们各自理解的‘少年中国’,但是结局是如此的不同”(65)周淑真:《少年中国学会评述》,35页,载《社会科学研究》,1991(4)。。而他们炽热的家国情怀和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同样值得后人敬佩和纪念。
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面对国家的存亡与个人的命运,面对与社会的三层断层以及精神领域三重追求,“把一种更高的目标和理想灌输给失意而边缘化的青年把这些边缘知识分子几乎全部推进了向上轨道”(66)吴小龙:《少年中国学会研究》,5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这种推动力糅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修齐治平”的理念,推动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成为活跃在近代历史舞台上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王光祈彷徨在政治与社会之间,不甘心只从事音乐的学术生涯,试图介入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尤其是当他组织发展的“少中”成员经历战火的锤炼,国民党、共产党、青年党内都有少年中国学会的成员,从而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在政治方面“报效祖邦”的机遇时,他企求“相当位置”也就成为可以理解的行为。基于王光祈所处时代的社会政治变迁与个人求索的综合视角,透视以其为代表的五四时期的一类知识分子以及他们思想的“过渡性”,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对于理解近代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有着独特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