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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医事考述

2019-01-06川北医学院南充637000

中医文献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黄宗羲医术墓志铭

川北医学院(南充,637000)

胡正旗

黄宗羲(1610—1695年),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字太冲,号南雷,别号梨洲老人、鱼澄洞主、双瀑院长等,世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他学问渊博,著述宏富,有《明儒学案》、《宋元学案》、《明夷待访录》、《孟子师说》、《破邪论》、《思旧录》、《易学象数论》、《今水经》、《大统历推法》等存世,自编为《南雷文案》、《南雷文定》。黄宗羲在明清之际的封建君主专制时代首倡民主与科学,启蒙国人,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他又是一位高寿的“博学鸿儒”,不仅在史学、经学、哲学和文学领域卓有成就,而且在天文历算、地理、数学、乐律、物理、生物等方面深入研究,创获颇丰。与古代许多儒士一样,黄宗羲也兼习医学,而且造诣渊深,对医学源流、治法治则有独到见解。他曾为张景岳、赵献可及高斗魁三位浙东名医作传铭,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医学史资料,又纵论金元以来诸医家的成败得失,于后世启发较多。

黄宗羲涉医之事,前贤已略有论述。如杨小明《黄宗羲与医学》一文,指出黄宗羲的医学思想及贡献,主要存在于他的《张景岳传》、《高旦中墓志铭》两篇传铭之中[1]223,但对于这两篇传铭中的某些疑点,如《张景岳传》中的“里闾俗师”、“恶夫蹈袭者”究指何人,《高旦中墓志铭》为何对墓主有所贬抑,则论述不详。以下拟就这些问题作一些补充考述,以就正于同行学者。

《张景岳传》评价中肯而尤有所指

黄宗羲《张景岳传》作于1671年。传主张介宾(1563—1640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字会卿,景岳为其号,又别号通一子,著《类经》32卷,集有《景岳全书》,是明末最负盛名的医家。黄宗羲早年曾于张平子座上见过张景岳一面,其时宗羲28岁,景岳75岁。后黄宗羲59岁时,于绍兴证人书院遇八旬老翁蒋一玖,请为其舅张景岳作传,遂欣然命笔,于两年后作成《张景岳传》。黄宗羲为人作传,常直书敢言,并不一味褒扬,然而他对张景岳却是由衷钦敬。

二十年来,医家之书盛行于世者,张景岳《类经》、赵养葵《医贯》。然《医贯》一知半解耳。《类经》明岐黄之学,有王冰之所未尽者,即学士大夫亦必累月而后能通之[2]1829。

自唐代太仆令王冰编次注释《黄帝内经》以来,张景岳的《类经》对《黄帝内经》所作的分类阐释,条分缕析,多有创见,是《内经》研究的巨大进步。因此黄宗羲对张景岳的《类经》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该书“综覈(核)百家,剖析微义”,可以称之为“海内奇书”[2]1829。

在治法治则上,张景岳是温补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主张温补以养元气,黄宗羲对此也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他在传中引述了张景岳的观点。

以为凡人阴阳,但以血气、脏腑、寒热为言,此特后天之有形者,非先天之无形者也。病者多以后天戕及先天,治病者但知有形邪气,不顾无形元气。自刘河间以暑火立论,专用寒凉,其害已甚,赖东垣论脾胃之火,必务温养,救正实多;丹溪出,立阴虚火动之论,寒凉之弊,又复盛行,故其注本草独详参附之用[2]1829。

医学发展至金元时期,出现了寒凉派,代表人物如刘完素(金代河间人),专用寒凉药物以攻病邪,往往使人体先天元气遭受伤害。其后有补土派,代表人物李杲(号东垣老人),认为脾胃(五行中属土)必须温养,不可滥用寒凉药,从而对过去的治病方法作了相当多的救正。然而元末的朱震亨(人称丹溪翁),又发展出阴虚化火的理论,因而使用寒凉药的积习,又开始盛行起来。所以张景岳在其著作《本草正》中,专门详细讲述人参、附子的用法,目的就是为了纠正这种偏颇。黄宗羲记述张景岳“为人治病,沉思病原,单方重剂,莫不应手霍然”[2]1829,可见他也是非常赞同这种观点的。

黄宗羲《张景岳传》之末又附赵养葵略传。养葵名献可,自号医巫闾子,鄞县(今浙江宁波)人,著《医贯》六卷,也是明末名医。在治法治则上,赵养葵也属于温补派,黄宗羲对此也甚为称许,说他“与介宾同时,未尝相见,而议论往往有合者”[2]1830。然而黄氏对《医贯》的评价则不高,如前所述,认为该书只不过“一知半解”。

黄宗羲何以尊《类经》而贬《医贯》呢?对此,他在其著作《七怪》中作了解释。

鄞人赵养葵著《医贯》,谓江南伤寒之直中三阴者,间或有之。间如五百年其间之间,言绝无也,其说已谬甚。然传遍各经,亦不敢自执其说也。今之学医者,喜其说之可以便己,更从而附会之,以为天下之病,止有阳明一经而已,公然号于人人,以掩其不辨经络之愚。夫不言己之不识十二经络,而言十一经之无病,犹之天下有九州,不言己之足迹未曾历九州,而言天下无九州也[3]487。

黄宗羲认为,为医之道,最难的就是辨识经络,“故伤寒之书,疏十二经络,以脉辨之,又以见症辨之,而后投药不敢不慎也”[3]487。而赵养葵过于贬斥寒凉学说,强调“命门养火”,进而发展到不辨经络、偏重一经的奇谈怪论,黄宗羲认为实难苟同。黄氏此论可谓独到之语。考赵养葵所著《医贯·五行论》,其言“五行俱各有二”,“五行各有五,五五二十五,五行各具一太极,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4]13,其书前薛三省《医巫闾子医贯序》记赵氏又言“先天之火”是人借以“立命”之物,甚至说“仙炼之为丹,释传之为灯,儒明之为德”[4]3等等,确属主观臆测之玄言异语,毫无根据。这种言论进而被世上庸医加以利用,则滥施温补之药以掩盖医术不精之拙,或牟取暴利。后来,清代徐大椿(字灵胎)还专门写了一部《医贯砭》来反驳赵氏之说。可见黄宗羲对《医贯》的评价甚为精到,且有启发于后人。黄宗羲在《七怪》中将这种言论斥之为与神仙、葬地等相同的“魑魅”、“怪物”[3]485,可见其态度之坚决。然而文中的“喜其说之可以便己”者,当时实有所指,即下文将要说到的高旦中、吕留良。此外,他在《张景岳传》中也含沙射影地讲了一段奇怪的话。

世风不古,以医负贩其术,无异于里闾俗师也,而不肯以里闾俗师自居,虽复杀人如草,亦点缀医案以欺人。介宾医案散在《景岳全书》,余不叙于篇,恶夫蹈袭者之众也[2]1830。

《张景岳传》本为张氏传记,这段话突然转至“里闾俗师”、“恶夫蹈袭者”等语,读者多觉得突兀而难以理解。文中所说的“里闾俗师”、“恶夫蹈袭者”也当有所指。

《高旦中墓志铭》评价失实而遭人诟病

黄宗羲《高旦中墓志铭》作于1670年。墓主高斗魁,鄞县人,字旦中,别号鼓峰,著有《四明心法》、《四明医案》等,也是浙东一带的名医,《清史稿》有传。高斗魁曾向年长十多岁的黄宗羲请教读书之法,黄宗羲兄弟也多得高斗魁资助,所以二人交厚,了解至深。高斗魁病逝,黄宗羲应其兄高斗权之请,为之作墓志。

旦中家世以医名,梅孤先生《针灸聚英》、志斋先生《灵枢摘注》,皆为医家轨范。旦中又从赵养葵得其指要。每谈医药,非肆人之为方书者比,余亟称之。庚子,遂以其医行世。时陆丽京避身为医人已十年,吴中谓之陆讲山,遏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讲山之门骤衰。盖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巧发奇中,亦未必纯以其术也。所至之处,蜗争蚁附,千里拏舟,踰月而不能得其一诊。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为心力毕尽,含旦中之药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时簧鼓,医学为之一哄。《医贯》、《类经》,家有其书,皆旦中之所变也[5]147。

这段墓志对高旦中的医术褒少抑多,引起了文坛和医界的极大争议。高旦中得到了赵养葵医学的精要,因此高旦中也偏重于温补,切中时弊。黄宗羲承认高旦中家学渊源,也承认请他治病的人很多,以致把同行陆丽京的风头都抢了过去。甚至还承认他医德也很高尚,“其为人也过多,其自为也过少”[5]148。但黄宗羲始终对他有所贬抑,原因是高氏治病善于“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未必纯以其术”。此言令人费解,其实中医诊病有望闻问切四法,望容色,观举止,也可探求病因,何必一定要通过诊脉呢?这样的理由显然难以服众。

此外,《高旦中墓志铭》最后之“铭文”如下。

吾语旦中,佐王之学。发明大体,击去疵驳。小试方书,亦足表襮。淳于件系,丹溪累牍。始愿何如,而方伎龌龊。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长,身名就剥。千秋万世,恃此幽斵[5]149。

这段铭文对高旦中抛弃经史之学而从事“龌龊”的医学,很是不满,而且也与他一贯推崇科学的思想不吻合。特别是“身名就剥”一词,几乎从根本上否定了高旦中的一生成就。吕留良发现黄宗羲所作墓志铭对逝者贬抑过甚,遂建议高家人停刻并最终弃置不用。又有友人请求黄宗羲改易《高旦中墓志铭》中的贬抑之词,黄不改,反而与人大谈古往今来墓志铭的褒贬问题,且于《与李杲堂、陈介眉书》中辩解曰:“今夫旦中之医,弟与晦木(黄宗羲弟宗炎)标榜而起。”[6]462意即高旦中虽会治病,但不应获得如此大的名声,当初他们黄氏兄弟不应当极力“标榜”其医名。

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见质,弟应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轩(宣)之,弟未之许也[6]462。

黄宗羲将高斗魁的医术评价为下品中之下品,可见他对从赵养葵学医者甚为不屑,但又对高斗魁不辨经络却能药到病除感到难以理解,遂以为高氏行医是投机取巧,揣测缘饰。其事可见黄宗羲不为贤者讳的求实精神,但亦或有对高斗魁医术的误解之处。高斗魁既然有这样多的求治者,其医术应不至于如此空疏。且黄宗羲也曾多次以医事相求于高斗魁,并曾遣其子黄百家至高斗魁处学医。甚至有人猜测,黄宗羲在高斗魁墓志铭中的贬词,其实根源于高斗魁不与吕留良绝交,从而引起了黄宗羲的强烈不满。

吕留良(字用晦)亦为明清之际的名士,初与黄宗羲、黄宗炎兄弟以及高斗魁诗文唱和,四人关系密切。黄宗炎之子是吕留良的僚壻(连襟)。黄宗炎曾引荐高斗魁为吕留良治病,数剂之后,恢复如初。吕感佩之余,即从高学医,后二人又成为儿女亲家。黄宗羲曾受邀在吕留良家设馆讲学四年,后因志趣歧异,言语不和,二人交恶。高斗魁居中调停,未有改观。高斗魁病逝后,黄、吕二人为《高旦中墓志铭》再起争端,遂正式绝交。此后二人文章信札中均有针对对方的愤慨之语。

吕留良通医术,曾经点评过赵养葵的《医贯》,并在自家书坊中刊刻该书。为此,黄宗羲在《张景岳传》中含沙射影讲的“里闾俗师”、“恶夫蹈袭者”,多半就是指吕留良。黄宗羲甚至在《与李杲堂、陈介眉书》中说有人“学旦中之医,旦中死,起而代之”,这明显就是直指吕留良了。而他之所以“下旦中之品”,是为了让“代者之品亦与之俱下”[6]462。其实吕留良的医术也不至如此不济,且他本人并不屑于为医。黄宗羲若因为高斗魁不与吕留良绝交而有意贬低高斗魁,则不能不说是圣人的“白璧微瑕”了。或许黄宗羲后来也觉得有些愧疚,因此在其晚年文集定本《南雷文定》中,删除了《高旦中墓志铭》和《与李杲堂、陈介眉书》两篇文章。

推崇科学明理求实但难免偏颇

黄宗羲推崇科学,对科学技术怀有很强的兴趣,曾言“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学问”[7]216,因此各门学问之间并没有高下贵贱之分。他本人还经常为科技地位的低下鸣不平,“使子美而谈剑器,必不能如公孙之波澜;柳州而叙宫室,必不能如梓人之曲尽”[8]670。这在当时都属于先进的思想。

黄宗羲也身体力行地研究各项科学技术,并且能够会通古今,兼融中西,比如在研究天文历法时,他与西人汤若望等相互学习讨论。在具体行动上,黄宗羲也敢于亲身实践。据其子黄百家《学箕初稿·天花仁术序》记载,康熙辛酉(1681年),浙东一带天花流行,黄宗羲请来浦阳(今金华浦江)的傅商霖为其孙辈七人种痘,得以免遭此厄。而邻里不少未种痘的孩童,都在这次痘疫中夭折了。

黄宗羲的科学研究以明理求实为出发点,又敢于破除迷信,他以“气”来解释身边的各种奇异现象。如当地人崇信鬼阴之说,黄宗羲极力予以批判,“气离血肉,不能周流”,“一谢当身,即同木石,枯骸活骨,不相干涉”,“在生前,其气不能通一身;在死后,其气能通子孙之各身乎?”[9]483又如他八十岁时,余姚乌山胡氏之牛生了一头怪兽。“狼项马足,麕身牛尾。遍体肉鳞,间以金紫。口如喷血,声函宫徵”,黄宗羲一方面认为这是“物理之自然”,一方面又认为是母牛在与异物交合时感受了“和气之絪缊”[10]8594。气一元论包含着朴素的自然观和运动观、整体观,是黄宗羲科学思想的哲学基础,也是当时中国关于物质形态和结构方面的最进步的科学理论。“穷理者必原其始,在物者必有其因”[10]8594,黄宗羲在推崇科学方面,确实有首开先河之功。

但在科学领域,黄宗羲所长者为天文、地理、数学,对医学则是间有论及。研究项目既多,则难能做到事事精准无误。从黄宗羲关于医学的诸多言论来看,确实自相矛盾之处甚多。比如对张景岳医术的推崇和对赵养葵一系的一再贬低,承认高旦中的声誉却又将其归为下品,赞扬张景岳的医术却又讥讽吕留良刊印医案,等等。总体而言,黄宗羲确实有在两篇医家传铭中发泄私愤的嫌疑,但这种发泄首先还是来自于他对赵养葵以及高旦中、吕留良医术的误解。

气、阴阳、五行学说,是中医理论的哲学基础,这与黄宗羲的气本体观并无差别。黄宗羲以气一元论考察赵献可《医贯》中的言论,认为其理论缺乏科学性,即坚决予以批判,这是黄宗羲对医学发展作出的贡献。但黄宗羲因赵献可理论上的一些偏差,就将其全盘否定并兼及后学者,则属重大偏误。黄宗羲猜测了高斗魁不辨经络却能药到病除的种种原因,最终将其归因于“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更属主观臆断。

事实上,即便赵、高、吕三人的理论体系有偏差,在临床治病施药上,也未必无效。因中医之经脉辨证,不过是临证诊断的依据之一,此外尚有阴阳表里虚实寒热、卫气营血、脏象、体质、病因、病机等辨证手段可资借鉴。而赵献可一系关于“命门真火真水”的理论,则为历代命门学说之集大成者,用之多有神效。如《医贯·痢疾论》就记载了一则由病人徐阳泰自述的医案:徐因体胖多火,暑天坐冰盘间,又过食冷饮,至秋痢疾大作,他人皆说应当下以大黄,赵献可却用参术姜桂及八味汤治之而愈[4]116。此案即可见赵献可并未因其理论上的偏差而废其医术,且特别擅长内伤诸症。

高斗魁医名更甚,他虽就学于同县的赵献可,但他博识穷通,转学多师,强调诊病需脉、症、时三者互参,处方用药多有独创,治愈不少疑难杂症,甚至儿科麻痘惊疳、妇科胎前产后诸证皆有治验。《清史稿·高斗魁传》记载,高旦中游杭州,曾见出殡者所抬之棺底下沥血,就启棺救活了里面的未死之人[11]13870。吕留良留下医案较少,因其著述后来被列为禁书而鲜能存世,但亦有《东庄医案》一卷,后人将其编入《医学己任编》。他评论《医贯》说:“所言皆穷原反本之论,补偏救敝,功用甚大。然以之治败证则神效,治初病则多疏。”[12]102可见吕氏医术不是对赵、高二人的一味承袭,而是有所借鉴。黄宗羲称其为“蹈袭者”,未免太过。

尽管黄宗羲的医家二传历来聚讼纷纭,甚至遭人诟病,但是不管怎么说,黄宗羲还是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医学史料,而且他探求科学的态度也是值得称道的,对后世医学的影响也相当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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