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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紀行

2019-01-05郝嵐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0期

在鍵盤上敲下關於土耳其的第一個字之前,她的樣子已經在我心裏反復設想和描繪了很多年。

一、 圓夢土耳其

相信嗎?土耳其名列我兒時出境漫遊夢想的第一個。當我在恰那卡萊的車上與一位澳大利亞的女士説起這事時,她瞪著眼睛説,這真不平常,她的第一個夢想是去巴黎。是啊,誰不想去巴黎呢?在我人生必訪的幾個地方名單之上,巴黎當然名列其中,可是排不進Top5。

爲什麽是土耳其而不是别的什麽地方?坦白説,這像很多孩子的夢想一樣,没有什麽堂而皇之的理由,如果説出來或許還會讓你覺得“無厘頭”。

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末或者八十年代初,中國的一個城鄉結合部,我們所住的那個小鎮,父母任職學校的家屬宿舍屬於一個叫做“幸福隊”的地方。大體説,在那個地方度過童年是“幸福”的。鄉村的文化主要以大喇叭廣播的方式進行,這樣閲讀匱乏的年代對於我這個剛粗通幾個字的孩子來説無疑算遺憾。所幸父親訂購的一本大畫報對我進行最初的知識和審美教育,以及世界的建構,後來想想那可能就是《連環畫報》。依稀記得有一期,有個故事是外國的,講什麽的忘記了,和我看過的有限的外國不一樣。裏面的人穿長袍子,帽子像是水桶,倒扣在腦袋上,顯得很“土”,所以我記的清楚,叫“土耳其”。我喜歡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可能有一天我可以去看看這些帶水桶帽子的人。

又過了好多年,讀到《小王子》——很少有人没讀過《小王子》——不過你還記得嗎?小王子來的那個星球B-612,最初就是被一位土耳其天文學家觀測到的。書裏作者的插圖就是一個帶水桶帽的人,伸著手,指著一塊畫圖的黑板,他讓我重新記起了畫報上的那個形象。原來土耳其人不是那麽“土”,他們也很“科學”。可惜開始的時候這位土耳其科學家穿著他們自己的服裝去國際天文學會宣佈發現没被接受,後來换成了體面的西裝這個結果才被認可。“大人們通常就是持這種態度的,以衣帽取人”,聖埃克蘇佩里説。這話真是深得我心,我真同情那個土耳其的天文學家,簡直和我是同病相憐。因爲對當時十來歲的我來説,我的成績既没有優秀到讓家人驕傲,也没有糟糕到受老師“重視”,外貌也乏善可陳,比同班人年齡都小很多的我矮小而平庸;而作爲三個孩子中最後的一個,我的衣帽基本都是别人穿剩的。我可有可無,無足輕重。這樣無厘頭的聯繫讓我再次加强了去土耳其的決心。

這之後的因緣再簡單不過,因爲職業和專業的原因,我想知道絲綢之路的終點、想親眼去看拜占庭的遺跡、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文化“推手”、感受奥爾罕帕慕克的“呼愁”、坐在藍色清真寺的門外,默念希克梅特的詩句:“想你,這多麽美/你的手摸索藍布/你的髮灰白而柔軟/猶如我熱愛的伊斯坦布爾的泥土……”。誰知道,這個夢想,竟然在四十歲之前實現了。

二、 作爲第二人生的旅行

總體説來,我覺得去土耳其之前的準備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閲讀希克梅特、零星地尋找詩人塔郎吉,重讀帕慕克,在旅行筆記上寫下拜訪重點、抄下心儀的詩句,爲自助遊手册中highlights畫上螢光標記;在一本好書的扉頁上寫下“我以飛行的速度閲讀它,因爲我將以步行的速度丈量她”。

當然,這一切都是紙上談兵,不過我向來如此,我是旅行中的“本本主義者”,而且不僅不覺得不妥,相反,常常自得其樂。因爲在一種自我掌控之中,我體會了希臘哲人所説的“由理性支配的積極生活所帶來的幸福(endaimonia)”;也體會了帕慕克在他的《伊斯坦布爾》一開篇便從容吊詭地告誡我們的話: 别人對城市的叙述應有助於我們面對更明朗、更真實的第二個人生。

旅行一定是對人生具有啟示作用的,至少對我個人如此。我喜歡一個人的旅行。因爲日常生活中一個人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你被包圍在你的工作夥伴、家庭親屬、同學朋友中間,時時提醒你作爲社會人的意義與温暖,同時也擠佔了你屬於個人的空間與時間。但人生而孤獨,即使你事業成功和婚姻幸福也不能改變這個本質。所以我喜歡孤獨的運動,比如跑步;孤獨的愛好,比如寫作;當然還有孤獨的尋蹤,比如旅行。當你從審美意義上去理解孤獨時,它不僅不可怕,實在是很優雅。既然無法擺脱她,那還是尊重她。在生活中體驗孤獨,在寫作中探知孤獨,在旅行中,可以完成孤獨。

在原有的生活軌道之上,旅行可以讓我們暫時離身,體驗非同尋常。其實最關鍵的,對於大多數葉公好龍的現代人來説,幸運的是旅行不是流放,因爲它不僅給你沉悶生活中的喘息機會,更爲你的回歸留下可能。正因如此,難咽的異國菜肴、舟車勞頓、衛生惡劣的旅社和種種途中的不快不僅可以忍受,甚至在回家之後都會變成一個值得炫耀的談資,一種可以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的體驗。

三、 啤酒艾菲斯

飛機從北京機場起飛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窗外一片黑暗。很遺憾我没機會體味阿蘭·德伯頓給我們的指示,讓我們倚著舷窗,看看脚下的雲朵,體驗一下你的現實生活如同這雲,從此刻開始變得微不足道。好在我默念了一遍他的另一段話:

飛機的起飛爲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爲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徵。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象自己終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脱現實中赫然迫擊的人生困厄。

機身離地的時候,有一刹那我幻想了一下把這次飛行賦予人生轉折意義,可惜太短暫也太虚幻。劇烈的抖動和沉重的起飛之後,我儘量回想爲何我對此次旅行充滿期待與狂喜: 我的現實中真的存在迫近的困厄急需擺脱嗎?答案是未必。

對土耳其的期待是童年的心願,不是飛行本身。不過我也承認,這次旅行某種意義上説也是一種個人情感的完成儀式。多年前的這個心願來自父親在拮据的生活中對個人愛好的固執堅持,當然今天看來美術專業的他省出錢來定一本《連環畫報》既可以理解成是事業的追求,也是對生活的熱愛。無論怎麽樣,在飛往伊斯坦布爾的飛機上,我當然要想起他。不過他已在整整半年前猝然離世了。

由於心臟驟停,他以站立的姿勢告别世界,倒下後就没再起來。固執、堅强、自尊如他者,還能有哪種最後的方式更適合他呢?當然没有。我爲他感到慶幸、我對他也没有遺憾。告别儀式上的眼淚是爲將要面對孤獨晚年的母親流的,不是爲他。親人離去後我們下決心忘記和忽略掉一切關乎他的抱怨、失望和不愉快,選擇性記憶所有的美好。這是關鍵。所以土耳其之行也關涉著一點對父親的緬懷。注意,是緬懷,不是沉重的祭奠。我更願意把這次飛行想象的浪漫輕柔一些,仿佛我坐的不是土耳其航空沉重的波音727,而是異域色彩濃厚的飛毯,開始了一段如夢的旅程。

我第一次出國的時候,父親塞給我一筆錢,用他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説:“所有没去過的地方都得去看看,所有没體驗的東西都要體驗,所有没吃過的東西都得嘗嘗,别捨不得錢。”這個原則到目前爲止我遵循得不錯。

長達九個小時的飛行有些難熬。在我的昏睡中,穿插不斷地送餐,送飲。我的腸胃系統基本停滯,看到黏糊糊的餐飯,我一口也不打算嘗。不過看到EFES品牌的啤酒,却決定來兩聽,因爲它是以我心儀的古代城市以弗所(EFES,也稱艾菲斯)命名的。黄色的金屬聽包裝,據説是德國技術。不過我並不喜歡,口味太淡。在我想象中,與土耳其歷史的厚重、文化的雜糅相班配的,應該是無以復加的濃烈才對。目前的這款基本類似於美國啤酒的清淡型。

啤酒的經驗似乎是個暗示和提醒。在一個普通旅客心中,眼中所見的風景與你心中所念可能會相差甚遠。

好在後來的經歷告訴我,土耳其不僅没有讓我失望,反而處處讓我驚訝和狂喜。

四、 羅斯金五條

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一生都致力於寫作、旅行和影響公衆的審美觀。他寫過幾本書,他注意細節的美。他憎恨現代旅行者旋風式造訪的盲目和匆忙,這一點我深以爲是,可惜我們很難做到他所謂“真正珍貴的東西是所思和所見,不是速度”。

他還總結了關於美的五條結論: 其一,美是有許多複雜因素組合而成,對人的心理和視覺産生衝擊;其二,對美做出反應並渴望擁有它是一種人的本能;其三,這種渴望擁有的欲望有低級的表現形式,比如必須拍照,買紀念品或者將名字刻在柱子上的衝動;其四,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正確的擁有美,那就是理解美,敏感於那些促成美的因素(心理上和視覺上);其五,追求這種敏銳理解的最有效方式,就是嘗試通過藝術,書寫、繪畫來描繪美麗的地方,而不考慮我們是否都具有這樣的才華。

羅斯金五條非常切中肯綮,第一條讓我頷首;第二條讓我釋然;第三條讓我啞然失笑;第四條讓我疑惑;第五條讓我理解了自己爲何在旅程中,以及結束旅程之後繁忙的現在,必須要坐下來嘗試用文字和拙劣的畫筆記録那些關乎個人的體驗、感受。當然,你知道,他的最後一句話最讓我自省: 我可能不具有這樣的才華,但這既是我個人情感宣洩,竟然也是全人類的普遍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