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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楊守敬舊藏
——關於《日本靈異記》寫本*

2019-01-05河野貴美子徐川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0期

河野貴美子(徐川 譯)

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中,尚存有不少楊守敬(1839—1915)從日本帶回的書籍,筆者想針對其中《日本靈異記》寫本的收藏進行單獨介紹,抒以管見。拙稿對此寫本的基本情况進行整理,同時借此本踏尋日中學術交流所遺足跡。

一、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日本靈異記》

此寫本(下稱國圖本)版本信息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檢索系統(Web Opac)中記録如下:

日本國現報善惡靈異記[普通古籍]: 三卷/(日本)釋景戒輯

抄本 一册 書簽題日本靈異論 有日本延寶八年(1680)彰考館題識、有朱筆批較圈點

由此,結合筆者實際考察的情况,補充版本信息如下:

朱紅表紙(20 cm×19.2 cm)題簽墨書“日本靈異記全”。表紙右上用鉛筆寫有“宗350/94”。墨付八十五頁(卷上三十四頁、卷中三十二頁、卷下二十頁)、游紙一頁。無邊無界。每半頁十行、每行十八字。

本ノ奥書

建保二年甲戌六月 日酉剋計書寫了

延宝八年歲次庚申閏八月奉我

相公之命登金剛峯借出金剛三味院所藏之

本寫之者

彰考館識

國圖本以高野山金剛三昧院所藏本(建保二年[1214]之奥書)爲祖本,有落款爲彰考寫於延寶八年館的識語,即此本爲“延寶本”之一。雖早有研究證實,有如上奥書的寫本共三十余本流傳於世,但此前尚未涉及國圖本。

國圖本資料的意義不僅在於其爲尚未被日本學界知曉的《日本靈異記》傳本之一,根據藏書印②③我們能了解到此本經楊守敬之手由日本帶到中國而成爲楊氏舊藏書,此點更應引起學界注意。

二、 楊守敬的蒐書與藏書

楊守敬,字惺吾,號鄰蘇老人,湖北宜都人。1880年(光緒六年、明治十三年)至1884年,作爲清朝使館隨員訪日,奉職于駐日公使何如璋(1838—1891)、黎庶昌(1837—1897)處,通過與森立之(1807—1885)等日本學者的交流,收集了大量日本古籍文獻。

楊守敬在日本,恰逢森立之得到澀江抽齋(1805—1858)等學者的幫助編撰善本目録《經籍訪古志》,他以此爲基礎進行蒐書。《日本訪書志》(光緒二十三年[1897]刊)以及《留真譜》(光緒二十七年刊)作爲楊守敬的蒐書與古籍研究的成果被刊行。衆所周知,《古逸叢書》(光緒十年刊),亦是其與黎庶昌一道,從中篩選一衆很早就在中國散佚的極爲重要的古典文獻,即佚存書,編撰出版的。

楊守敬帶回中國的書籍先于光緒十四年藏在建于湖北黄州的“鄰蘇園”,後楊守敬作爲教習赴任武昌兩湖書院,藏書也一並被運至武昌。再後的民國三年(1914)藏書隨楊守敬一起移居北京。楊守敬没後,其藏書被民國政府買去,楊守敬觀海堂舊藏被松坡圖書館與故宫博物院收藏。其中含大多數貴重古籍的故宫博物院收藏部分,在民國三十七年——民國三十八年離開大陸,後被藏於臺灣“故宫博物院”圖書文獻館。而拙稿所述《日本靈異記》寫本是曾與其他衆多藏書一起漂洋過海,輾轉至中國湖北後行至北京,終被留存至今的一册古籍。

且國圖本上除了楊守敬的藏書印②③以外,另有①“五葉蔭藏書印”、④“朱師轍觀”兩印。

先看①“五葉蔭藏書印”,應是楊守敬在日本購入此寫本之時就已存在的舊藏者之印。此印亦見於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谷村文庫藏《戲動のますら男》(鐵格子著,耳鳥齋畫,寬政六年(1794)刊,請求記號: 4—43/ケ/貴)。但藏書印主未詳。國圖本中批註也可見“美蔭”之名(後述),與此有何關係也暫不明。

④“朱師轍觀”之印,朱師轍(1878—1969)“觀”此本之意。關於朱師轍,橋川時雄在《中國文化界人物總鑒》中有如下記述:

字紹賓,安徽歙縣人。朱孔彰之子。孔彰字仲我,曾國藩的幕賓,著書亦多,祖父駿聲以《説文通訓定聲》等名著被世人所知。朱氏原籍江蘇常州,後爲黟縣訓導而移居。其接受漢學教育而成常州邑庠生,曾任清史館纂修及北京私立中國大學教授。有著述《商君書解詁》、《清史稿藝文志》(民國十六年清史館出版)二册、《黄山樵唱》(民國二十一年朱氏印本)等。

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的楊守敬舊藏書中另有“朱師轍觀”印章的本子數册。整理如下:

• 元朝秘史

十五卷 元佚名撰 二册 靈石楊氏,道光二十七年(1847)刊 連筠簃叢書·清楊尚文輯 索書號: 五三一八 “飛青閣藏書印”“朱師轍觀”“松坡圖書館藏”等印

• 南宗論語

十卷 魏何晏集解 二册 日本千石政和,文化八年(1811)刊 索書號: 九七三 “楊守敬印”“星吾海外訪得秘笈”“朱師轍觀”“宜都楊氏藏書記”等印

• 歷代帝王紹運圖

宋諸葛深撰 明佚名增補 一册 日本抄本 有“元和五年”之奥書 索書號: 四三二二 “飛青閣藏書印”“朱師轍觀”等印

• 田禄圖經

三卷 陰山元質撰 一册 元禄(1688—1704)刊 索書號: 一二八七七 “隋朝試圖書信”“飛青閣藏書印”“朱師轍觀”“星吾海外訪得秘笈”“楊守敬印”等印 陳欽若批註本

如上,可知朱師轍廣泛涉獵楊守敬藏書,包括其中在中國以外刊行的漢籍,日本刊行的漢籍(和刻本)和在日本被抄寫的漢籍抄本,甚至日本人撰述的典籍。所以國圖本《日本靈異記》寫本曾經朱師轍之手,也就不足爲奇了。

那麽楊守敬最初爲何要在日本尋《日本靈異記》而帶回中國呢?起因應是楊守敬對狩谷棭齋(1775—1835)抱有極高的崇敬之情。

三、 楊守敬與狩谷棭齋

楊守敬到日本以後,與衆多日本學者有交流。深受像森立之這樣的日本版本學專家的影響,尤其醉心于森立之的老師——江户後期考證學代表人物狩谷棭齋的學問。楊守敬對於此有非常坦率的表達,可見於在他與森立之的筆談記録中:

頃購得《經籍訪古録》,知先生爲狩谷高足。敬于貴邦最服應狩谷氏,以爲第一流。……又狩谷書,弟僅見《古京遺文》,亦欲刻之……

楊守敬盛讚狩谷棭齋爲“第一流”學者,希望刊刻狩谷棭齋的著作《古京遺文》。

狩谷棭齋,諱望之,號求古樓等。步屋代弘賢(1758—1841)後塵,以《古京遺文》爲首,留有如《箋注和名類聚抄》與《日本見在書目證註稿》等衆多業績。《校日本靈異記》(文化十三年[1816]刊)以及《日本靈異記考證》(文政四年[1821]刊)爲其代表著作。

根據狩谷棭齋在《校日本靈異記》中所寫跋文可知,因棭齋所持“延寶抄本”中“訛脱頗多”而需“校正”,故上卷以從屋代弘賢處借來的“高野山金剛三昧院本”爲模本,中、下卷則以“尾張國大須真福寺古抄中下二卷”進行校勘,且用《扶桑略記》《法華驗記》《今昔物語》等諸書來“補正”,并加以“意改”成稿,終被《群書類叢》收録而普及。另《日本靈異記考證》將校訂、校勘的内容總結並分爲三卷,是傳狩谷棭齋考證學真髓之文獻資料。

由此不難想象楊守敬對狩谷棭齋考證學成果《日本靈異記考證》(以及《日本靈異記》)多少會有興趣。

例如,於清朝末期(1909—1912前後)被編纂的《鄰蘇園藏書目録》書籍部一中有如下著録:

日本古抄本 取來 日本善惡靈異記 一本

日本古抄本 取來 靈異記考證本 抄本 一本

取來 靈異記訓釋 一本

則楊守敬應是通過狩谷棭齋的研究得知日本有古籍《日本靈異記》。楊守敬不光帶回了《日本靈異記考證》,且將“日本古抄本日本善惡靈異記一本”也一併帶回。而這正是筆者所述國圖本《日本靈異記》。

另外,楊守敬對於狩谷棭齋以及棭齋《日本靈異記考證》非同一般的執著,亦體現在了現臺灣“故宫博物院”對楊守敬曾收藏狩谷棭齋《校本日本靈異記》與《日本靈異記考證》手稿,以及《日本靈異記考證》幾經易稿之改稿本的收藏中。

現《“國立”故宫博物院善本書目》下篇子部釋家類中有如下四種《日本靈異記考證》的著録:

1. 日本國現報善惡靈異記三卷考證三卷六册 日本釋景戒撰 日本抄本 朱校

2. 日本國現報善惡靈異記考證三卷三册 日本釋景戒撰 日本抄本

3. 日本國現報善惡靈異記考證三卷三册 日本釋景戒撰 日本抄本

4. 日本國現報善惡靈異記考證寸一卷一册 日本釋景戒撰 日本抄本 存卷上

對照阿部隆一《“中華民國國立”故宫博物院藏楊氏觀海堂善本解題》可知: 1. 《校本日本靈異記》及《日本靈異記考證》爲狩谷棭齋親筆草稿,2—4分别爲《日本靈異記考證》的第二次——第四次稿。且根據前述阿部氏的解題,可知《靈異記訓釋分音》(編者未詳,江户寫,一册。《鄰蘇園藏書目録》中應有《靈異記訓釋》)亦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被狩谷棭齋所嘆“訛誤頗多”的延寶本《日本靈異記》寫本,即國圖本,與楊守敬極爲珍視的棭齋《日本靈異記考證》命運不同,被單獨遺留在北京。但從《日本靈異記》的傳本研究,或探尋江户時代對《日本靈異記》的學習與鑒賞的角度來看,國圖本《日本靈異記》還附有其他文獻價值。國圖本《日本靈異記》寫本中有不少朱批和註記。

四、 國圖本《日本靈異記》寫本批註

國圖本《日本靈異記》中,上卷五十五處,中卷八十三處,下卷六處,合計一百四十四處寫有朱批,内容大致分類如下:

• 正文中誤字、脱字、衍字的指摘、推考、校正等

• 訓釋的脱漏與補足

• 參照引用日本書紀、和名抄、元亨釋書的信息

• 进行“イ”本註記

• 關於正文構成的註記

• 對正文語句警醒注釋

• 補全句讀點

• 標註漢字發音

• 指摘可能爲古代方言之處

• 指摘“本書”中所需校勘之處

• 指摘與“舊本”中的異同

• 記“按”語

• 傍記漢字假名訓讀

由於無奥書尾題等佐證,至今未知到底是誰對《日本靈異記》正文進行了詳細研究與考證并以朱批寫入本中。但批註中可見“美蔭”之名,實爲一綫索。出處如下:

【上卷第五緣(第十一頁背面眉欄)】美蔭按徐下/脱髮字歟之/当作出字

【上卷第二十八緣(第二十八頁正面眉欄)】美蔭云/乎当作珠/億載謂長年歟

【中卷第一緣(第二頁正面眉欄)】美蔭云護法/善神佛教中/語

第一處是對上卷第五緣“速歸家除作仏之家悔過畢還宫作仏”的註記,指摘“除”字下“髮”字脱落,“之”字應作“出”字。

第二處是針對上卷第二十八緣正文中“游億載之庭卧體蘃乎之苑”一句所作註記。“美蔭”認爲“乎”字應作“珠”。“蘃珠”在漢語中用來描述仙宫,應是基於此而批註校訂意見。

第三處爲對中卷第一緣正文中“護法嚬慼善神惡嫌”一句的批註。

“美蔭”,其人應爲幕末日本國學者荒木美蔭(?—1868)。荒木美蔭是岩崎美隆(1804—1847)的門人。美隆之師是村田春門(1765—1836),春門之師爲本居宣長(1730—1810)。荒木美蔭的著作有《源氏物語》的注釋本《源氏物語雅言抄出》(嘉永五年[1852]),另有對田中大秀《竹取物語解》的抄寫,及謄寫《萬葉集》和《宇津保物語》註記的批註本等,是非常熱衷於日本古籍研究的人物。國圖本批註中可見“美蔭”之名字,雖没有確證,但結合前述荒木美蔭的學術研究和時代來考量,其人極有可能是荒木美蔭。

還有,小泉道在《日本靈異記諸本の研究》中也叙述了延寶本《日本靈異記》衆寫本中有兩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與山田忠雄氏藏本)也冠以和國圖本相同的“美蔭云”批註。筆者未曾見過山田忠夫氏藏本,但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以下稱京大本)與國圖本有如下非常相近的關係。

例如兩《日本靈異記》的正文皆爲每半頁十行十八字的格式抄寫,且不僅眉欄與行間中批註的内容幾乎一致,連與眉欄相對批註的錯行位置都一樣。

但京大本和國圖本不同,其批註均爲墨筆,且批註内容上亦有幾個不同之處。例如國圖本《日本靈異記》中卷第一十緣的“斯下”一詞的註記爲“古方言歟斯或廝字誤”,而京大本中却没有。還有國圖本對《日本靈異記》正文中誤字的指摘校訂部分,京大本中有的是抄寫正確,有的則没有關於校訂的註記(如中卷第七緣之題國圖本作“……愛地獄……”,“愛”字旁有傍記“受誤”,而京大本此處即爲“受地域”)。

另一方面,京大本中的註記也有一些是國圖本中没有的。例如上卷第四緣的和歌兩本皆標有假名,對其末尾的“ミナヲワスレテ”的“テ”字,京大本有傍記“メカ”,而此批註則未見於國圖本。

整體來看,京大本比國圖本對正文的整理要更進一步,無確切證據來判斷兩本的先後關係。基於以上分析,可知國圖本與京大本,極有可能皆爲以寫有“美蔭”之名批註本爲祖本而進行抄寫,并最終殘存下來的兩本。

如此,應説國圖本的出現,不光有作爲楊守敬舊藏本的價值,並且於我輩對江户時代鑒賞、學習《日本靈異記》狀况的了解亦提供了新資料,且無論是從日中學術交流史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對《日本靈異記》的研究立場來看,皆是有不小意義。

[附記]

資料的查閲與相關使用,受到中國國家圖書館及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的特别照顧,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