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细节中的真相
——南宋遗民诗人萧立之考论
2019-01-04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萧立之是南宋遗民诗人,所著《冰崖诗集》二十六卷已佚。明弘治十八年,萧立之九世从孙萧敏纂辑并刊刻《萧冰崖诗集拾遗》三卷,今《全宋诗》补入《桃源》《杜鹃》《秋日》三首绝句,收诗共计 396首[1]。在宋元之际的诗人中,钱钟书先生格外推举萧立之,《宋诗选注》选了萧立之5首诗作为终卷,并在小传中高度评价其人品与文品,“这位有坚强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2]。不过从已有研究成果来看①,目前学者对晚宋江湖诗人尤其是地方诗人的关注还不够,对萧立之遗民身份的强调也不免遮蔽了其他观察角度。读《萧冰崖诗集拾遗》后,笔者拟就萧立之的家世生平、仕履行迹、诗歌艺术等方面加以补正和阐释,对其作为遗民诗人、江西派、江湖诗人的多重身份加以解析,以期还原萧立之的真实面貌,并深入认识其诗歌成就和晚宋至元初诗风嬗变的复杂性。
一、萧立之与仕元的宁都萧氏家族
萧立之一生中最后一件重要事迹是宋帝降元后,他在家乡江西赣州宁都组织义军抗元。其《请兵道中作》[1](39190)当作于此时:
八表同昏草露深,西风愁绝不成吟。
申包胥有伤时泪,南霁云无食肉心。
日月重光天与子,山河正统古犹今。
微生千里间关意,净洗妖氛待相霖。
首联写天下形势危殆;颔联以使秦求援、助楚复国的申包胥,安史之乱中助张巡守城的南霁云自喻;颈联申述大宋乃天与神授、正统所在;尾联仍寄望宰相(文天祥)斡旋天地,还世界清平。文天祥在抗争过程中和被捕押往大都后作了一系列诗歌,萧立之读后即表达同气相求、惺惺相惜之感,《读文山诗》[1](39192)云:
退未能休进未前,英雄到此亦堪怜。
此心耿耿赤如日,吾道悠悠苍若天。
顾我尚堪输九死,观公端可愧诸贤。
新诗读罢无谁语,欲折梅花意不传。
萧立之有三子,长子萧士贽行迹无考,仲子萧士赟即以《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行世者。萧士赟也参与了义军勤王卫乡,萧立之的《寄曾牧庵》[1](39190)与此事有关:
丹林自语叶骚骚,寒入江南入缊袍。
丘壑风流须我辈,弓刀事业付儿曹。
神灵助晋天机转,姙姒兴周庙算高。
相不当侯吾事了,不妨羹泡煮溪毛。
“弓刀事业付儿曹”意谓儿子已经举兵,“姙姒兴周”指谢太后临朝。诗中为自己设想了一个了却天下事、深藏身与名的自我形象。《次曾渔矶贺得士赟音问韵》[1](39190)则云:
时危多难合驱除,安见娇儿竞挽须。
支厦可能扶绪汉,誓江犹欲活全吴。
疑从马革无还璧,忽得绳头似串珠。
君有诗来禽骨肉,为君吟罢酒三呼。
首联下句化用杜甫《北征》“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说为解除时局危难,萧士赟不能在家享受天伦之乐;颔联“支厦”用《文中子·事君篇》典故,王度出任芮城府君,其弟王通曰“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誓江”用《晋书·祖逖传》典故,祖逖渡江北伐,中流击揖而誓;颈联写担心儿子已战死,忽然接到音信,视若珍宝;结句表达庆幸感激之意。可知江西的斗争是极为艰难的。
萧立之幼子萧士资在南宋已中武举,入仕授承节郎。当国家危难之际,在尽忠和尽孝两个选项之间,他先是要求代替兄长,不被允许后则奉亲避险。萧士赟带领的乡兵与元军遭遇,统帅“李公”敬重萧氏的家世、忠义和才华①,不但保全其身,萧士资也因此机缘,“受知李公”而仕元,三为邑宰(建昌广昌、辰州泸溪、辰州溆浦)。元代吴澄所作《故县尹萧君墓志铭》记述经过较详:
君通守之季子也,讳士资,字深可。器识超异,绍家学,文艺最优。知时将多虞,期以武功,奋就右选,授承节郎。及大兵至江南,仲兄赟募乡兵,助时备御,君请曰:“报国,忠也;宁家,孝也。二者不能兼。兄居弟行,可乎?”兄不许,遂往。君奉二亲依山险,同乡邻保聚。兄(士赟)与大兵遇而止。元师李公奇其才,全其生,询其家世,益加敬重,君亦受知焉。李公镇庐陵,命君招抚宁都,降汀寇,有功剡上,随达官入觐,授从仕郎、建昌广昌尹。承乱离后,井里荒残,抚字有方,户增狱简。遭父丧,去官,再尹辰州卢溪,寔五溪蛮洞之地,鸟言兽心,御之得宜,靡不悦服。茶溪洞反,谕降其众……再入觐,迁征事郎,辰州溆浦尹……君事二亲孝,虽驰公事于外,爱慕不少释。奔丧及门,号踊痛绝。兄弟怡怡,终身无间言……三为邑宰,民皆去思……所著诗文有《吹剑吟》《北觐纪咏》《卢溪客语》。疾病,招诸子及弟兄之子毕至,教以和顺……君生于淳祐辛亥之冬,卒于延祐丁巳之夏。二年十一月廿七日,葬于里之吟田长山头。
予与君父子兄弟交游四十载,父兄既没而君独存。每岁书问往来至数四……[3](528-529)
据上文,萧士资生于南宋淳祐十一年(1251),卒于元延祐四年(1317),独殿父兄之后。萧立之有一首诗题为《壬午九日士资自广运铁南雄归途过家,士贽士赟有诗因用韵》[1](39195),知壬午年(1282)萧士资在建昌军广昌尹任;而萧立之卒于萧士资为广昌尹时,虽然具体时间难以确定,可推断在1282年九日之后,不会距离太久②。
萧立之在感情上当然忠于赵宋。宝祐年间元军进巴蜀时,他就屡有怀忧之作。如《近有》“近有西来报,愁心渺夕阳”“古来形胜地,豹虎谩披猖”[1](39155);《杜鹃》“巴西风景近愁人”[1](39196),等等。宋亡后,萧立之见一些缙绅士人即改换衣冠礼仪,“门外逢人作胡跪,官中投牒见蕃书”,心中义愤难平,“欲倩渔郎寻卜居”(《寄罗涧谷又和》)[1](39191)。入元后的某年春天,诗人怀着对故国的恸念,吟出“钟虡尘深唐九庙,金铜泪尽汉中天。二三豪俊今何在,愁绝孤城雪满天”(《春晴试笔》)[1](39190),从心灵深处迸发的浩叹与呼唤令人动容。
但面对无可挽回的时势,萧立之家族还是采取顺应现实的妥协姿态。萧士资食元禄以后,与父兄的关系并未出现罅隙。他临终前还聚合子侄、诫以和顺,可见家族成员一直是相互扶持、比较亲密的。
何以如此呢?相信地方家族首要的目的和动机乃是维持门户。一方面,就宁都萧氏而言,不管是应举入仕、举兵抗元或仕元,这些重大决策都是全家基于家族延续的需要而作出的理性选择。另一方面,元军征服南宋,李恒对萧家的优待、知遇和援引,也有笼络地方大族以治理和稳定地方的意图。由此看来,世变之际地方士族的生存发展策略是非常复杂、耐人寻味的。这一点值得文学和历史研究者正视和重视。
二、辗转地方的小官:萧立之仕履、行迹辨误
萧立之登理宗淳祐十年(1250)方逢辰榜进士。与萧家父子兄弟交往四十余年的吴澄在《故县尹萧君墓志铭》中叙及萧立之仕履经历,云其“登进士科,由镇南军节度推官班见,改籍田令。累官至通直,抢攘之际,擢为通守,不及赴”。明成化年间,江西永丰罗伦(1431—1478)作《萧冰崖诗集拾遗序》承其说,亦云“仕至通守,遭世抢攘未及上,乃自放于诗”[4](6)。弘治十八年(1505),萧敏《识冰崖公诗集拾遗》则云:“公登方逢辰榜进士,止辰州通守。宋祚移,阖门归隐,盖仍今萧田旧业也。”[4](8)厉颚《宋诗纪事》越加详细,曰“知南城县,历南昌推官、辰州判”[5]。萧立之进士及第后先知南城县、后调南昌推官、再移辰州通判,值世乱而归乡,成为通行说法,为《宋人传纪资料索引》③《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全宋诗》等延用。然而对照《萧冰崖诗集拾遗》三卷诗作来看,与事实似乎存在较大出入。首先,萧立之曾在湖南郴州任职,这段经历被抹去;其次,他做过长汀县令,但并不曾知南城县;最后,萧立之也没有做过辰州通判,曾在辰州任职的是其幼子萧士资。
《萧冰崖诗集拾遗》收诗是从湖南郴州开始的,姑列举部分诗题,如《花朝同刘同年判簿登苏山》《次陈府教喜晴古句且践苏山之韵》《雨中过北湖戏作》《郴旱檄北湖龙》《送周竹友虎皮时权郡事》《初见郴倅阮云心》《郴幕得告归桂东》《桂东行次刘提属同年见寄山行韵》,等等。诗题中所言苏山即苏仙山,在郴州城东。苏山和北湖是郴州名胜风景;萧立之相与游宴唱酬、相互馈赠者都是州府长官同僚,由此可确定萧立之进士及第以后曾至湖南,入郴州幕。从宝祐四年(1256)到开庆元年(1259),萧立之在郴州三年。《次彭介山韵》[1](39144)云“丹崖老屋金精秋,玉虬驾我万里游。黄岑山下有小洞,北湖一曲三年留”,又云“十八滩头唤归棹,雕胡米香叶老”,可知已动归心。《己未作》[1](39157)云“乡梦三年阔,秋风一月深”,可见开庆元年初秋他还未离开郴州。
大概景定初年(1260),萧立之到福建路汀州知长汀县。长汀是个小山城,有胜景名为苍玉洞,南宋胡太初、赵与沐编纂、成书于开庆元年(1259)的《临汀志》记载:“苍玉洞,在长汀县东三里,东禅寺前,道旁两石对峙为门,中间玲珑岌□,奇怪万状,不减灵隐天竺。”[6]又有“如心堂、冉香亭、砥柱亭、蓬莱阁、道爱堂、弦歌书院、万雪亭”等,系“宋建炎间知县黄渥、嘉泰间知县谢周卿、绍定间知县宋慈相继修葺”[7],萧立之在此作有《砥柱亭同僚分韵得雨字》《苍玉洞分韵得浅字》《次使长苍玉亭》等诗。
萧立之在长汀感到很不如意。有诗《贺欧西湖登第兼呈宏斋》[1](39149)云“蹇予食籍闽州饭,书桉尘深鬓丝短。西风一夜入山城,南雁无情秋梦远”,又《谢包宏斋著述科目之荐》[1](39148)云“有美人兮天一方,欲往从之道阻长”“却从闽峤望蓬莱,海气浑黄天影痩”“我思脱我马口衔,归去从公给薪水”,大概是希望在朝中任礼部侍郎、中书舍人的同乡前辈包恢施以援手。可能包恢确实给予了帮助,离开汀州后,萧立之升任镇南军节度推官,回到江西南昌。萧立之在此任上有一组七绝,即《越一月复以宪檄按死事于抚之溪暑中望疏山不得往归宿永兴寺拜象山先生墓而后行兼旬得诗如前之数可发一笑为后山行云》《七夕》《武阳渡》《西林寺》《疏山道中》《方广寺》[1](39160-39161),又有《孺子亭》《丰城摅囚和滕倅壁间韵》《和晏司法吴城山道中韵三首》[1](39185)等。从诗题可知,其履行公务的足迹遍至抚州、江州、隆兴府各地。
镇南军节度推官任了后,萧立之曾到临安,到达时间和居留年月不详。据吴澄所言,此次到京系班见改官,得任籍田令④。他在京城结识了仇远,有诗《题仇仁近山村图》[1](39166)。咸淳十年(1274)以后,其宁都同乡陈继周改官“带行监文思院差充江浙制置司主管机宜”,萧立之有诗志贺,其《再韵贺得阙》云“我犹不定转五木,君已高翔长一台”[1](39188)。“五木”是赌博之具,他的意思是自身前途还在谋划变动之中。
综上所述,根据《萧冰崖集拾遗》可对萧立之的仕履经历作如下修正和补充:淳祐十年(1250)进士及第,宝祐四年(1256)入湖南郴州幕,之后至福建汀州知长汀县(1260—1263?)。旋升任镇南军节度推官,治所在南昌。萧立之末一次至临安,由选人改官为籍田令。最终谋得州府通判之阙时已年逾古稀,而时局危殆,未赴任而还乡。难怪他感慨“吾生荣悴乖逢尔”(《次韵答徐毅斋》)[1](39196),又怨叹“一事无成我自悲”(《次刘苍涯见访》)[1](39194)。
三、江湖派之近西江者:萧立之的诗歌风格与艺术成就
《萧冰崖集拾遗》中所收诗歌基本从郴州时期开始,其时诗人年过五旬,诗风当已成熟定型。集中收七古72首,七律108首,七绝174首;五律38首,五古仅有4首。
萧立之自幼从长兄萧澥和曾原一学诗,“聚首当时惭我少”,“两翁教□句中眼”(《和曾楚山忆苍山韵五首》其一、其五)。萧澥的《芸庄集》刻入《江湖集》。萧立之自46岁进士及第到宋亡之前,只做过数任偏远地方的小官,以此被归为江湖诗人。晚宋流行晚唐体,而自“四灵”殁后,风气已从专宗“姚贾”五律推移到各有所主。学李贺者不少,萧立之、罗椅皆肖似,“稍前刘后村、并世谢皋羽、周公谨亦如是”[8](881)。萧立之的七古如《初见郴倅阮云心》“金精山前种荒客,骑马又逐湘云东。三年湖上招秦七,醉墨题诗秋露湿。老蛟起舞听吟哦,幻作青童傍船立。仙人吹笙调凤凰,引手赠我青瑶章。黄心木断海尘起,山鬼无路啼幽篁”,《红糟送陈广文》“小槽无声檐溜歇,银缸满贮猩红血”“春风往往醉入骨,赐以菹醢犹能香”,其意象之精丽、辞藻之凄艳,令人想到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将进酒》。萧立之笔下仙境陆离恍惝,如《春日长》“吴姬赵女罗丝篁, 熊蟠豹胎桂为浆”“白昼铜盘飞蜡光,行乐未足光阴忙”;鬼境诡谲荒诞,如《送人之常德》“秋风原头桐叶飞,幽篁翠冷山鬼啼”,《赠龙张泉医为灼艾》“瘴烟疠雨吹南荒,弱儿倒卧瘦女僵”。李贺喜用的老、死、啼、冷、酸、寒、狞这类险韵奇字,凤凰、蛟鱼、黄尘、幽篁、云根、冷露、山鬼这类虚诞意象,萧立之诗中也尽有。如李贺云“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萧诗则有“苍虬争走青帝敕,阊阖轧损玻璃环”(《颁春曲》);李贺形容“花楼玉凤声娇狞”,萧立之则云“狞飚碾花作红埃”(《花朝同刘同年判簿登苏山》);《金铜仙人辞汉歌》有“东关酸风射眸子”,萧立之则云“斜日吟身独,酸风冷泪流”(《观赵月林春雨诗卷有感次韵》),容不赘举。
晚宋江湖诗人学晚唐诗最突出的特点是以白描为主,不喜用书典,不免给人韵高才短的印象。萧立之却是例外,其七律《溪行见落梅为赋》《县圃白莲》无一字无来处⑤,钱钟书先生判明“乃山谷《咏海棠》体”[8](881)。《画卷四题》[1](39160)写蝇虎、蛙等四种动物,无疑仿效了黄庭坚的《演雅》。如《灯蛾》:
是儿欲居吾火上,自是从来被眼迷。
只道近前贪炙热,不知流祸及燃脐。
如《蠹鱼》:
生无一点烟火食,死有千年书传香。
饮墨为何疑罚谪,成仙缘此信荒唐。
诗人不在自然环境中描写其外观、动态,而是根据蛾喜灯火、蠹鱼蛀书的习性将其拟人化、赋予其情感意识,再加以讽喻。取材皆来自书本,如《灯蛾》首句用《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孙权向曹操上书“称说天命”,曹操云“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写蠹鱼则用《通典》所记南朝梁罚士人书写滥劣者饮墨汁的故事,以及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记蠹鱼三食“神仙”字则成仙、名为脉望事。由此可见诗人之博雅。
在好用典用事之外,萧立之又擅长唱和次韵。在郴州的一次同僚雅集中,三人往复次韵,萧立之作了《周宰赏莲席上》《次韵答周宰》《再韵答周宰》《再韵前人请断来章之作》《再韵答前人送梅实》《次韵答庐陵张新恩》[1](39140-39141)等六首七古。与诗友阮云心泛舟游湖、五律唱和,一次就作了《次阮云心泛湖》《再韵答前人二首》《又答前人二首》。连篇累牍的步韵之作无疑显示了萧立之的才气沛盛、笔力劲健。
萧立之的五律数量不多,而炼字炼句炼意极精,如《次李鹤云见寄》“昔梦来今雨,长怀入短歌”;《江上有怀》“长此忧危集,终然计虑非”;《浙江亭》“多难期如客,缘情故得哀”,等等。这些诗作往往融叙事、抒情、议论于一联,高度概括、简约之极。《湖海》一诗:“湖海千年梦,家山亥日虚。旧巢新燕入,今雨故人疏。贫贱犹须禄,行藏不失书。卿如用卿法,吾亦爱吾庐。”置于陈师道集中亦可乱真。
萧立之的一些律诗句联之间,诗意或省略、或断裂、或反折,因此充满张力,呈现劲峭风格。如“醉翁之意不在酒,造物于人亦有情”(《次使长劝农喜晴》),以文语组织对仗,上下句主语不同,各言其事;“学问无穷吾辈老,乾坤能大此身浮”(《次龚象湖韵》),上句写知也无涯、穷尽此生的决心,下句写宇宙无限、浮世茫茫的感慨,纯乎议论,而苍劲老健之气可感。七绝如《琵琶亭》[1](39161)其二“鲁男子事无人记,此地琵琶更结亭。独倚阑干成一笑,晚风低雁着寒汀”,末句并非顺流直下,而是掉转笔头写无关之事。钱锺书先生指出,“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盖因“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8](881)。
鉴于上述的这些宋调特色,元代吴澄(《故县尹萧君墓志铭》)、明代罗伦(《萧冰崖诗集序》)都称萧立之“诗宗江西派”,钱锺书先生亦谓其为“江湖派之近西江者耳”[2](450)。
虽然受江西派和李贺的影响,但萧立之的律诗和绝句仍有自己的特点,是晚宋诗坛少数能自立门户者⑥。五律如《病起》[1](39155):
柳暗春归近,窗明夕照回。
悠悠度长日,稍稍远飞埃。
山雾晴仍湿,园花落更开。
经旬欲断酒,门巷只苍苔。
一、三联写春归日晚、晴雾落花,简笔勾勒而光景如在目前。二、四联写病中冷清惆怅、时间难挨的感受,苍苔意象富于暗示意味。其他如“犹堪永今夕,未觉负余生。湖近官居好,梅寒客意清”(《和洪倅陈元德韵同庚》);“水明花近眼,竹暗月窥人。识面频惊晚,论交未觉新”(《次阮云心泛湖》);“熟知生世理,老尽别时心。雁信边声落,霜空海气沉”(《次韵曾楚山见寄》);等等。往往一联议论、一联写景,情感真挚,造句亦凝练。不同于陈师道诗的枯淡质拙,萧立之的诗反而让人感觉润泽清新、含蕴风华,这是取景偏好和造境笔法不同使然。
再如《茶陵道中》[1](39156):
山深迷落日,一径杳无涯。
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
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
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
所感深山之“迷”、荒径之“杳”,所见破屋生菌、枯竹开花,诗人以幽冷荒芜之境,烘托末句的忧郁迷惘之情,在“后山体”中又融入了李贺的诗风。
萧立之擅长七律,与江西派诗人的生硬拗折相比,显得俊爽流利。如《山下》[1](39183):
山下人门白板扉,畦蔬绕屋水田肥。
五更花信雷初动,一月春晴燕未归。
官满不储囊粟俸,儿寒犹补海图衣。
山禽不语如相好,听我劳歌赋式微。
首联、颔联以流水句作对,描写春日田园畦蔬绕屋、雷动花信,清新活泼可感。三、四联写官微俸薄,抒归欤之情。明丽之景激发倦游之意,情与景形成对照映衬,脉络自然流畅。虽然语有出处,但并不生僻,如用王维《田家》“雀乳青苔井,鸡鸣白板扉”,杜甫《园》“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餐”,《北征》“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汉书·东方朔传》“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等,仅依字面意思也能明白诗意。
《秋燕》[1](39195)咏物寄情,所用典故、成语亦遍涉经史子集:
犹记东风社雨晴,步栏辛苦得巢成。
依刘信美非吾土,去鲁虽迟在此行。
生也有涯同是客,逝将去汝得无情。
乌衣巷陌休回首,兴废人间又一枰。
颔联上句用《三国志·魏志·王粲传》王粲依刘表事,下句用《孟子·尽心下》“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颈联上句用《庄子》,下句用《诗经·伐檀》。尾联化用刘禹锡《乌衣巷》。先写燕子春日筑巢,秋天南飞,由此联想到人与燕子相似,生于世间同为客,离别时安能无情?然而日月转毂、天地翻覆,再不舍也只能面对新的局面,亡国遗民的深沉感慨寄寓其中。意与景融,辞与意会,精工妥帖。尤其虚词用得简练精警,故意脉流动而不滞涩。
萧立之绝句数量最多,约占全部诗作的四成。构思新、想像奇、有趣味的秀异之作很多。如任南昌推官时作《武阳渡》[1](39160):
落日平江晚最奇,白龙鳞换紫琉璃。
老兵绝叫客争渡,催得船来失却诗。
陶文鹏先生认为这种颜色对照的写法和句法,超过钱锺书先生注释乐雷发“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一联时所举唐宋诸条诗例[2](450)。诗人创构喻象形容潋滟的江面,不仅颜色奇丽,还写出光影的流动与变幻。三、四句换笔写人事喧闹,令诗的灵感如云烟消散,其中似蕴理趣,耐人寻味[9](277)。
又如在杭州作《校文京庠呈黄立轩朱南湖十首》[1](39164),其中两首云:
笼咚饭鼓动回廊,乍换生练浴晚凉。
双鹊自闲来又去,不知帘底有人忙。
月过阑干客睡迟,官河桐叶学鸦飞。
鬓丝不了三千丈,也费秋虫促夜机。
写夏末傍晚浴后微凉,见双鹊闲飞;深夜未眠,闻桐叶迟坠,虫声唧唧。所感所见所闻皆是蕴藏于日常生活中的幽微趣味,对照人事之繁剧更觉可贵。又赋予鹊、桐叶和秋虫以知觉,令诗境更为活泼生动,也可见诗人富于想像和联想。
再如《病起行散》[1](39173):
分得红腰半日晴,苍苔蜡屐行间亭。
平畴白水斜阳外,都在黄梅雨里青。
红日、苍苔、白水、青梅,把郊野景物写得清新明丽,色彩缤纷。虽是流连光景之作,可见萧立之遣辞造境力求新奇之用心。
综上所言,萧立之博学而才情丰沛,善于想象和联想,虽然学李贺、后山体、山谷体皆肖,却形成了比较鲜明的个人风格。不同于一般江湖诗人的日常写作容易流于琐碎和浅俗,他笔力矫健、运思新奇;较之江西派用典深僻、句法生硬,他的诗脉自然流利,诗境更有生机和趣味。因此钱锺书先生特加青眼,称其“于宋末遗老中卓然作手,非真山民、谢叠山可及”[9](277),确立了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
历史的铜镜映照出萧立之的大致形貌:他是一个晚宋诗人,他被归于江湖派,但又是一个江西人。不过,探究那些模糊的、省略了的细节,会发现处在时代和文学的转折时期,真实的萧立之身上其实存在着多个认识角度。而多角度观察这个在晚宋诗坛能自立门户、艺术成就较高的诗人的经历和创作,对于理解晚宋至元初诗歌发展进程的复杂性,是非常必要和有帮助的。
注释:
① 元军统帅李公疑为李恒(1236—1285),字德卿,号长白,西夏宗室后裔,元朝名将,《元史》有传(卷一二九,列传第一六)。李恒至元七年为宣武将军伐宋,破樊城、襄阳、鄂州、汉阳。至元十二年(1275),元军分三道出兵江西,江南西路宣慰使李恒为左副都元帅。至元十四年(1277)败文天祥,降宋兵二十余万。拜参知政事,行省江西。至元十六年,与张弘范在厓山灭宋。卒赠平章政事,谥武愍,又追封滕国公。
② 萧立之生卒年所见史料没有明确记载。据其诗《壬午元日试笔有怀十翁楚山先生两章奉寄》可推知生年是嘉泰三年 (1203)。据谢枋得《萧冰崖诗卷跋》:“冰厓乃涧谷(罗椅)所知诗家,因取其诗二十六卷刊以示余,逃虚空而闻跫音也,观其诗可以知其人。”文末署“岁在癸未清明”,可知其时为1283年。谢、萧二人素未谋面,无法确定萧立之此时是否在世。《谢叠山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32页。
③ 《宋人传纪资料索引》系王德毅主编,台北鼎文书局1980年出版。《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宋代卷》系曾枣庄主编,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傅璇琮主编《宋才子传笺证》未收萧立之。
④ 籍田令隶属太常寺,正九品。但萧立之总算从选人得为京朝官。据《中国历代官称辞典》,宋代改官之法:在任选人经由帅抚、监司、知州保举后,按本人历任任数和考数,经磨勘合格,即赴京等候班引。班引后,改授承务郎以上官资,遂成为京朝官。
⑤ 参见拙作《亦江湖派之近西江者——萧立之<溪行见落梅为赋〉小析》,《古典文学知识》2018年第5期,详析《溪行见落梅为赋》《县圃白莲》等诗句用典,融铸前人诗句和诗境、夺胎换骨的江西派诗法。
⑥ 《容安馆札记》论俞德邻说他“差能自成门户,非宋末江湖体或江西体,于遗民中,足与萧冰崖抗靳”。卷2第628则,第1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