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诺言(短篇小说)
2019-01-03朱山坡
朱山坡
这天早上,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乡下小子在电影院售票窗外把老吴拽住了。
“我现在手上有钱了,想看一场电影。”
老吴被吓了一跳。他不认识这个浑身散发着汗臭的孩子。
“我从没有进电影院看过电影。我担心自己万一像我爸爸一样突然死了,我死不瞑目。”小子说。
小子头发很长,而且乱蓬蓬的,穿一条肥大得有点夸张的喇叭裤,赤裸着瘦削的上身。像这种毛头小孩在蛋镇很多,他们经常徘徊在电影院外,躁动不安又吊儿郎当的,看着持票进电影院的人既羡慕又妒忌,因为他们口袋里往往不名一钱,只能对着女孩子吹口哨、说浑话,评头论足,偶尔也会打打架,排泄排泄多余的情绪,以此证明自己跟电影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吴挣脱长毛小子,狐疑地打量着长毛小子,说:“你的钱呢?”
长毛小子扬了扬攥在手里的钱说:“钱在我手上。”
老吴看见长毛小子手里攥着一把钱,是真金白银,便说:“那你为什么不买票进去看电影呀?我没有阻止你呀。”
电影要等到晌午才放映。现在还早得很呢。
“本来我是可以买票看电影的,但我妈妈不答应。我手里的钱是给我爸买棺材的。刚好十八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长毛小子说,“昨天我爸死了。我妈妈说了,一定要给我爸买一口厚的棺材,否则他死不瞑目。”
老吴说:“那你不要看电影了,赶紧买棺材去。棺材比电影重要得多。电影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你爸等着棺材入土呢。”
长毛小子说:“可是,我必须进去看一次电影。我爸生前答应过给我钱买票进电影院看电影的,但他突然死了,他一辈子攒下来的钱刚好十八块钱,刚好够买一副厚棺材。我妈妈说,我爸一直给自己攒钱买棺材,刚攒够十八块钱就死了。看样子,他压根儿就从不打算兑现自己的承诺,给我钱买电影票。”
为了免费看电影,经常有人撒谎,编织各种各样的理由,有些虽然令人动容,却是谎言,老吴见多了,不会再轻易上当。
“你还是去买棺材吧。你爸在家里躺着等呢,我估计他现在也后悔了。如果能重新活过来,他会爬起来去赚钱给你买电影票的。你应该体谅他。哪个父亲没有苦衷?”老吴说。
“我不能再让我爸欺骗我了。明天他就要入土了,入土前我要他兑现承诺,否则他永远没有机会了……我要看今天的电影。这是最后一次放映《少林寺》,再不看永远就看不到了。村里差不多所有的小孩都看过了,他们都开始模仿着电影练功夫了,他们都嘲笑我没看过《少林寺》,没见识过真功夫。我今天必须看,等看完电影再买棺材回家还来得及。”长毛小子说。
这孩子真固执,不可理喻。老吴急于去买鱼,不耐烦地对长毛小子说:“我不管你。你想看电影就买票,只要不让你爸来电影院闹事就行。”
长毛小子憋着一肚子话却无从倾诉似的跺了跺脚,用诚恳却又焦急的语气说:“看在我爸刚死的份上,你能不能让我免费进去看一场电影?就一次,只这一次——我爸不会死第二次了。”
老吴断然拒绝说:“不能。我不能开这个先例。蛋镇经常都会死人。让死者家属免费看电影,也能让电影院破产倒闭。”
长毛小子仿佛要骂人了,但张开的嘴又迅速闭上。
老吴叫来卢大耳,吩咐道:“你盯紧这个小子,不要让他逃票混进电影院。”
老吴又交代售票室的闵彩虹:“你看清楚,如果见不着这个小子买了棺材,你不能卖票给他,否则他老爸会重新活过来一把火烧了电影院。”
电影院严防死守,把他冰冷地拒绝在外。长毛小子很沮丧,脸上忽然有了绝望和悲伤。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崩溃式的绝望,那是一种尝遍人生苦难后的大彻大悟的悲伤。老吴被他的神情蜇了一下,轻微地动了动恻隐之心。
“你去恳求李独眼吧,让他给你便宜点,如果他同意,你便能省下钱买电影票了。”老吴对长毛小子说。
长毛小子想了想,觉得老吴说的是,脸上的绝望和悲伤迅速消退。他走出电影院,转身走到墙角里,骑起一辆破旧的单车往南洋大街和芝麻巷方向跑。
老吴这次做得不够厚道。他是明知长毛小子此去是白跑一趟。因为谁都知道李独眼的心比铁锤还硬。他铺子里的棺材,一副厚的十八元,薄的十六元,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绝不讨价还价,也从不曾心发慈悲为谁减免过,拖欠棺材款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生前贫贱富贵,死后一律平等”,这幅字是电影院院长老吴写的,一直挂在李独眼棺材铺的门板上,白纸黑字。买棺材要求减免的,在李独眼看来,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有一次,老吴的一个乡下穷亲戚举债为母治病,结果人财两空,托老吴恳求李独眼,一口薄棺材可否便宜几块。老吴厚着脸皮去了棺材铺,“那是我写的字,看在这行字的份上,你通融一下。”老吴说。
李独眼指了指门板上的字,奚落老吴:“你抬头看看你写的字,那是你拉出来的屎,你能‘坐回去吗?”
老吴说:“我的亲戚确实困难,活不起,也死不起,但她还是死了。她一辈子从不占别人的便宜,死后我帮她讨一次……”
李独眼说:“我托你写的字,已经给了你五斤白糖作为酬劳。我不拖欠你的。如果你还想从我这里讨便宜,我宁愿把你的字烧了,换上李前进的。李前进的字比你的差不到哪里去。”
老吴说:“不谈字……谈电影……”
李独眼说:“我从不看电影。你看看,我每天都忙着做棺材,哪有时间看电影?如果我把时间花在看电影上,棺材铺里的棺材必然要供不应求,很多尸体无法入土为安。你愿意把尸体堆到电影院里去?”
既然如此,老吴只好作罢。
长毛小子来到了芝麻巷,對李独眼说:“我只有十八块钱,既要买一口厚的棺材,同时又要看一场电影,所以不能把钱都给了你。”
李独眼放下手里的活,咳嗽了两声,瞧了长毛小子一眼,说:“你把钱全部拿去看电影吧,十八块钱可以看十八场电影了,电影比棺材重要。”
长毛小子说:“李独眼,我的想法跟你完全一致,但我妈妈不同意,薄棺材睡不安稳,一定要给我爸爸买一副厚的棺材。我爸昨天死了。如果他不死,我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攒下了十八块钱。”
李独眼说:“厚棺材十八块,即使是我死了,我一样要付十八块才能躺到厚棺材里去。如果我只有十六块钱,我只能选择一口薄棺材。如果我没有钱,我儿子就会用一张破席子将我卷起来扛到山里埋了。我还不能怪我儿子,因为这是我定下的规矩。”
长毛小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优惠我一块钱,将来等我妈妈死了,我会花十九块钱买你的一副棺材。”
李独眼干活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跟他说话。做棺材时说话,就像跟死人说话一样,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把自己吓一跳。但长毛小子的冷漠和精明超出了李独眼的经验,他心里觉得悲凉,却又觉得这种悲凉感对棺材匠来说是多余的,因而淡淡地对长毛小子说:“如果你妈妈知道你这样做,她永远都不会死!”
长毛小子陷入了沉默,李独眼看得出来他很纠结。长毛小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李独眼说:“你优惠一块钱,我可以帮你干三天的活……五天也行。”
一块钱够买一张电影票。
李独眼说:“我不需要你帮忙。这个棺材铺只能养活一个人。”
长毛小子很失望。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蹲在棺材铺门口,一言不发。
“你应该去电影院门口蹲。”李独眼说。
长毛小子说:“还早呢。”
一阵沉默后,李独眼问:“你在沉思什么?”
长毛小子说:“我在沉思我爸爸为什么死了。”
李独眼说:“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人不死,谁养活我的棺材铺?”
长毛小子说:“我爸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算数,一场电影拖欠了我四年。”
李独眼说:“我爸活着的时候说过要给我富贵的,但他都死了三十年了,还不见兑现他的承诺,我还得耐心等。”
长毛小子不接李独眼的话,独自呓语。
“其实,我爸也很拼命干活的,一天背两千斤的沙包筑水渠,比谁都拼命。我妈妈一直劝他不要太拼命,人生有八九十年,还要干三四十年重活呢,焦急什么呀?可是我爸不听,好像是,他总想赶紧把一辈子的活干完,然后享清福去……”
李独眼耐心地打磨棺木,刨子发出刷刷的声音,木屑飞到长毛小子的头上,有的还钻到乱发里去藏了起来。长毛小子瘦,肚皮瘪得像冬眠了三个月的青蛙,只需用一根手指頭勾着他的皮带便能将他提起来。他在半空中肯定像一只青蛙那样手舞足蹈。李独眼察觉到了,这只青蛙眼里有泪水在打滚,有些泪水还滴到了地上,被木屑吸干了。
长毛小子喋喋不休,像梦呓。一直快到晌午了,李独眼终于忍不住了,提醒他:“你该买棺材回家了。”李独眼还不等长毛小子回答,又说,“看在你爸的份上,我给你优惠一块钱!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长毛小子喜出望外,猛地站起来,却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我刚才已经想明白了,我不需要你的优惠,我既要买副好棺材,也要看场好电影。”
“我答应给你优惠一块钱了。”李独眼说,“这是我头一次心软,我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心软了。”
长毛小子说:“我不能用你的优惠得来的钱买电影票,我必须用我爸的钱看电影,否则他心里也不好受,因为破坏了你的规矩,也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长毛小子迅速数了十六块钱递给李独眼:“一副薄棺材。”这正是一副薄棺材的钱。
李独眼给了他一副崭新的薄棺材。长毛小子摸了摸,又敲了敲棺材的木板:“薄是薄了些,但我爸爸生前什么都不讲究,死后不会变得讲究起来。关键是,他确实欠我一张电影票。”
长毛小子用单车拉着棺材离开。离开前,再次恳求李独眼:“此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妈妈。”
李独眼说:“我会保密的,我只告诉你爸。”
电影快要开始了。观众已经进场完毕。长毛小子把棺材停放在电影院墙角,然后匆匆去售票窗口。售票窗口的闵彩虹狐疑地看着他。老吴走过来对她说,他买了棺材,让他买票吧。
长毛小子把一元钞票递进去,闵彩虹给他扔过来一张电影票。长毛小子满脸兴奋。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愤怒的呵斥:“你不能拿买棺材的钱看电影!”
长毛小子本能地把电影票迅速揣进兜里,回头看见一个比他个头矮了不少的小子正怒冲冲地朝他走过来。他一脸错愕,乃至措手不及,好像一个正在作案的小偷被人怒斥,很惊惶,很狼狈。
“哥,你怎么能买一副薄棺材呢?那么薄的板,装不住爸爸,爸爸会从棺材里掉出来的。”
长毛小子拉起他的弟弟往外走,压低声音说:“不会的,薄棺材也很坚固。李独眼说了,所有的顾客都是买薄棺材,厚的太浪费,那是给王公贵族用的,十年卖不出去一副。”
“妈妈说一定要买厚的。薄的睡不安稳。”
“我本来也打算买厚的。可是,爸爸不是计较的人,生前从不计较,寒冬腊月连衣服也舍不得穿厚的……”
“你答应过妈妈的,怎么不算数呢?幸好我来了。那副薄棺材,像纸糊的,我一拳能砸穿一个洞来。”
长毛小子把弟弟拉到棺材面前,用劲擂了擂,没有散架,也没有破洞:“好木料,是上等杉木,很结实。全新的,做工很精细,打磨得很光滑,连木结都看不见,是薄棺材中最好的。”
“不行,一定要换成厚的。你退了电影票,我们一起去找李独眼把棺材换了。”弟弟不依不饶,扯着哥哥的裤头皮带要拉他走。长毛小子挣脱弟弟,突然变得严肃和冷漠起来。
“我一定要看电影。爸爸活了一辈子,也没有给钱我们进电影院看过一次电影。他四年前便答应过我们的,给我们钱买电影票。你不记得了?四年了,年年说,一年说五回,但一直没有兑现。”长毛小子努力让弟弟回想起往事。
弟弟疲软了,想起来了,点了点头。
“没有人愿意抱着遗憾去死的。如果爸爸还活着,他也会同意给钱让我们进电影院看一次电影的。”长毛小子开导弟弟。
弟弟陷入了沉思,却仍不轻易答应,只是轻轻松开了抓哥哥皮带的手。
电影开始了,传来片头曲的歌声。长毛小子压住内心的焦急,紧紧地抓住弟弟的手,不断地劝导说:“为了让爸爸死而无憾,入土为安,我们得从十八块钱中扣出电影票的钱,替他兑现自己的诺言,否则他死不瞑目。”
弟弟咬着牙齿,挣脱哥哥:“可是……妈妈……”
“妈妈也会同意的……她知道爸爸想什么?谁能说得清楚爸爸攒下来的十八块钱不是给我们兄弟看电影的呢?为了让我们能跟其他孩子一样进电影院看电影,爸爸辛辛苦苦攒下了十八块钱!十八块钱肯定不是要用来买棺材的,因为爸爸从来没有提过自己要死的事情。十八块钱全是攒给我们买电影票的。现在我们把十六块花在他的身上。妈妈、爸爸都会说我们懂事、孝顺。”长毛小子扳着手指头极力说服弟弟。
长毛小子从裤兜里掏出电影票对弟弟说:“电影开始了,现在不能退票了,只能进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回家还来得及。”
弟弟有些动摇了。卢大耳在一旁催促:“电影开始了,迟到一分钟亏损一分钱!你们已经亏损三分钱了。”
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弟吵架的老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对长毛小子说:“你进去看电影吧——我检验过了,你的确买了一副好棺材,虽然是薄的,但看起来比十八块钱的厚棺材还要好。”
得到老吴的肯定,长毛小子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要进去看电影了。弟弟一把抓住他:“爸爸攒下的钱是给我们看电影的,不单单是你。”
长毛小子愣了一下。
“我也要看电影!”弟弟底气十足地说,“我知道你的口袋里还有一块钱。”
长毛小子马上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然后拉着弟弟兴冲冲跑到售票窗前,啪一声,将一块钱的钞票拍到桌面上,对着闵彩虹理直气壮地叫嚷道:“再来一张!”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