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开森:作为中国画家必需的素质
2019-01-03福开森,张郁乎
中国人天赋中的那些基本素质,更多地表现于绘画,而不是其他艺术。他们钟情于文学方面的修养,他们的画家即是从文学里培育出来的。能够给一个画家提供必要保障的,不是线描等技术的训练,而是文学、诗歌、历史,还有美文。他学会了如何控制毛笔,这是一个画家的基本工具;他也依据文献掌握了微妙的色彩层次的名称,因为他要由此学习如何用这些基本色调出自己的色彩。然而他最大的愿望,是用本民族的历史和传统故事充实自己的心灵,用诗感动自己的灵魂,释放想象。有了这些初步训练后,他开始临摹前代大师的作品,留意他们的用笔和用色。然后,他就要循自己的趣向创作自己的作品了。
访真图(局部)
这是过去所有伟大的中国画家都要接受的训练。他们必须先具备初步的文化修养,然后才能成为艺术家;这文化修养来自基本的文学训练。在他们做好充分的创作准备之前,文化修养潜伏于心灵,静待想象的激发。几乎没有大画家愿意授徒,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对其艺术的猥亵——艺术是灵魂之事,而不是文字之事!
当然,总有另一类以绘画为职业的人。他们接受规定的课程训练。就像在我们西方的艺术学校里所看到的那样,其唯一的目的,是教他们获得一种谋生的技能。这类画师自知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并不期望成为艺术家,而只满足于做一个画工/画匠。他们作俗艳怪诞之画,而这总会被误认为是所有中国人所知的艺术。他们模仿大师的风格,自由地搬弄大师风格中的那些播于人口的特征。
中西的教育体系不同。中国上千年的教育体系,培养了中国人不可思议的记忆能力,而西方人的心智,却是依照分析的方法培养的。因此,临摹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显得容易一些。
金城(拱北)先生就曾经展示过那种惊人的记忆力。他是目前仍在世的最杰出的中国画家。有一天早晨他造访我在北平的寓所,逗留了近一个小时,欣赏我卧室墙上悬挂的一幅宋代山水。这幅引人入胜的宋画是一位朋友借给我的。金先生和我从种种不同的角度讨论这幅画的价值。画面上,一片形如颈状的沙渚突入江心,江中有小舟来来往往。沙渚上散布着数间房屋,背后帆樯隐现出没。右边高地上耸立着一座塔。这是悠闲宁静的夏江晚景。这幅画深深吸引着金先生,一如它曾经那样打动了我。数日之后,我去金先生府上拜访。我们又谈起这幅山水。让我惊愕不已的是,金先生突然拿出此图的一个精彩临本。他在我屋里仅逗留了短短一个小时,回来后竟完全凭记忆作出了这个临本!他的临本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同时又抓住了原作的精神。此前他从未见过那幅画,他的临本出自记忆,而他的记忆又借助于其敏锐的观察力。
春雨楼图(局部) 金城
中国画立足于记忆性复现和想象性重构,而不是对模型或模特作精确的摹写。在某个秋日早晨,画家漫步在山坡上,观看蓝灰色的雾气从山间升起。他看见山谷的另侧有座颓圮的庙宇,半隐在山谷里;他听见汨汨的小溪,一路匆匆向山脚流去。一条蜿蜒向上的山径,明丽的日光下,他看到两个行人,一个步行,一个骑驴。
带着这些真切的印象,画家回到家。他没有为自己的所见作任何速写,但是心理视像强烈而持久,他的想象在燃烧。他读一本史书,书中提到一些史事,比如苏东坡初到黄州,就去寻访两位名高望重的僧人。顷刻之间,存留在画家心中的整个场景发生了变化:秋山开始呈现出西湖边小山的样子,在那里苏轼正进行那次著名的出访;山间的小溪上横跨着一座石板桥,苏轼宽袍长髯,走在石桥上,身边的侍童牵着一头驴。两位高僧栖身的庙宇,就在桥的那一边。它坐落在一处石壁上,虬曲的老松从石壁上倒垂下来,俯瞰溪流。现藏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的《访真图》就这样产生了。这幅画是艺术冲动的一个化合物,其灵感一方面来自自然实景,一方面来自艺术家充满想象的重构。艺术家的个人生活总是出现在他的画中。
——摘自《中国艺术讲演录》(美)福开森 著 张郁乎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年版点评:
一个外国人,在了解了中国画之后是这样看中国画家的——可能现在我们绝大多数身为中国画家的人都没有真正意识到,或者是故意装着不知道,因为做不到。
这三点,其实只是中国画家的常识。
一、想作为中国画家,文学是基础。而后,才能学绘画。
二、作为中国画家,记忆是最重要的学习与创作的素质(金城的例子让我们想起了陆俨少先生)。
三、中国画家的创作是自然图境与历史文本的融合。
你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或者,你做不到,装着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