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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写作与知识的表象问题
——关于晓风和他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

2019-01-03

关键词:晓风知识分子学者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学者写作与文学的职业化倾向

近几年来,随着作家学者化现象的出现,关于学者写作的话题屡屡被人提起[1-3]。这似乎是一个话题。但如果反观“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发展历程便会发现,学者写作并不是近年来才有的现象,其来有自,“五四”以来并不鲜见。试问,新文学草创时期的文学写作,又有多少不是学者所为?胡适、刘半农、钱玄同、鲁迅、朱自清、闻一多等等,谁又不是身兼作家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只不过,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以及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的成立,作家和文学创作开始倾向于职业化、制度化。文学写作日益脱离学院,而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或身份。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1949年后,随着写作的职业化而来的,是作家与学者的等级秩序与格局的形成。在这一格局中,作家的地位无疑要高于学者。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说到穆旦和沈从文建国后的处境时,总会感叹他们的不遇与落寞。因为,前者在彼时的身份是高校教师,而后者则是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相反,当时有地位或影响的文学从业人员,大都进入了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成为文学艺术工作者。穆旦和沈从文是被排除在作协体制之外的学者。这种情况的出现,当然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民主革命对文学的功能的强调和倚重有关。在这个格局中,文学创作具有鼓动和宣传功能,而学者的工作则仅限于传授知识,这种知识常常被限定在专业的范围内,而一旦知识被限定在专业的范围内,这样的知识也就是可疑的。在彼时的语境下,只有又红又专的知识和知识分子(或专家)才是受欢迎和被肯定的。这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文学创作代替或取代学校承担起了意识形态的宣传与知识的传播的双重功能。这种逻辑下,知识在文学作品中被赋予意识形态色彩以达到其鼓动效果。即是说,文学是故事、知识和意识形态的结合。知识被包裹在故事的讲述和意识形态的传输的形式中。这可以说是1949年以后“知识”的命运。

但文学作品中的知识,更多是与实际经验联系在一起的,这是经验知识,而不是书本知识。知识真正恢复其“本性”,或知识真正被推崇和凸显,是在1980年代。当时流行很广的“知识就是力量”或“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等口号,极大地推动了知识的生产和传播。但这时的文学和知识生产,仍旧是分离的。即是说,文学的写作,可以不依靠知识或学识,而只要经验或生活。只要有生活,就可以成为作家。这也是当代中国流行很广的一个观点——即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反映。这种观点的出现,反映的是新中国建国以后的专业知识生产和文学创作的分裂状态。1980年代的文学虽然被称为回到“五四”或第二次启蒙,但“五四”以来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文学创作传统,并没有得到恢复。现代时期的沈从文,虽然以其经验的独特震惊文坛,但他的文坛地位的确立,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他的大学教授身份。1949年以后,情况却是一种颠倒。教授身份的获得,某种程度上意味写作资格的取消。要想获得写作资格,必须或者说应具有作家协会会员的身份。这种情况,使得长期以来,作家和学者的身份构成一种对立,同时也使得文学批评分化为学院派批评和作协批评两类。在这当中,知识始终是一个暧昧不明的构成或因素。

这种情况,也使得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格外具有症候且意味深长。50—7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是小资产阶级的代称,因此必须经过思想上的自我改造和被改造才能完成其人生的成长。1980年代以来,这种形塑方式虽然有所改变,但此时的知识分子的合法性的获得,并不仅仅源自于对知识的获得和掌握,而更多与他们对时代和民族国家之命运的思考有关。即是说,此时的知识分子的主体性,体现在知识的获得与民族国家命运的思考的结合点上。孤立的知识的获得并不足以建立他们的合法性和主体地位。这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中普遍存在。这种情况表明,此时的知识分子形象并不纯粹,他们的身份也常常是可疑的,或者说他们的身份是多重性的,知识分子只是他们的身份之一种,甚至可以说不重要的那种。这样一种状况,是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写作所独有的。

这种情况,使得知识和知识分子处于或构成某种深深的分裂状态:知识一方面获得了极高的地位,成为“力量”和“生产力”的代称,知识获得了真理和公正客观的象征,另一方面,作家创作中的知识分子,却并不是知识的生产者,而常常只是知识分子传统的代言人。这是因为,作家虽然有很多都是大学生毕业,但并非学者,他们描写中的知识分子,就常常不是知识的生产者,而仅仅或常常是知识分子传统的代言人。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眼中的知识分子,必须借助其他外在的、强大的精神传统才能获得其合法性,而不是从知识的获得中完成其合法性的塑造。即是说,知识在知识分子写作中始终暧昧不明。

通过这种回溯,不难发现,一直以来的知识分子形象,要么只是具有知识分子的文化身份,或者作为知识分子传统的代言人,甚至仅仅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比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中的陈景润。他们身上的“知识”的标签常常是可疑的,或者说是以“自我他者化”的方式完成其“知识”的合法性的建构。知识分子作为知识生产者的地位的确立,有待于学者写作的出现。但学者身份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必然变化。比如说张者的《桃李》、阎真的《沧浪之水》等。就当前的学者写作而论,主要有以下几种倾向。阎真和他的《沧浪之水》《活着之上》等,显然延续的是新时期以来的知识分子写作传统。他虽然写的是大学题材,但他的知识分子主人公的主体地位的获得,却主要是靠知识分子立场——批判的和否定的立场——而非知识的掌握者这一身份。这是一种以代言人的形象出现的写作倾向。对他的主人公而言,他们的主体性的获得,有赖于对道德、人伦的丧失的批判和反思才能完成。即是说,他的知识分子主人公的主体性体现在其立场和态度上,而不是知识的获得或持有上。在这里,大学教授或专业知识的掌握者(硕士和博士等)的知识身份,常常是可有可无的;知识的掌握和拥有,也是无关紧要的。知识在他那里是一种缺席的状态。阎真的写作,代表了当前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主流,这在刘醒龙的《天行者》《威风凛凛》,以及李洱的近作《应物兄》等其他非学者小说中有明显体现。而也正是这种传统,同时也催生了它的解构者和对立面,因为,知识分子的精神标签一旦变得可疑,知识分子便会显得面目可憎和丑陋不堪,这在池莉、王朔、王小波等的小说中表现明显。这些小说,虽然解构了此前的知识分子形象,但同时也分享了此前小说的“认识论基础”,即以精神标签和道德立场作为知识分子身份的预设。知识分子与知识无关。这种倾向在学者葛红兵和他的《沙床》中亦体现明显。这是一种典型的大学题材的传奇化写作倾向。大学题材在这里并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学者写作中,还有一类以房伟为代表,比如他的《猎舌师》等。他并不追求大学题材,他追求的是一种细节的精确性下的知识分子意识。在他的小说中,知识分子意识是一种以细节的精确性和立场的客观性为前提的一种意识。还有一类,是以张柠和朱大可所代表的智性写作。张柠的小说《三城记》充满思辨色彩,里面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具有某种程度的隐喻色彩和思辨倾向。就新文学的发展脉络来看,张柠的智性写作,某种程度上是对“五四”以来以冯至和钱钟书为代表的智性写作传统的接续。朱大可的《古事记》系列小说,则属于智性写作的另一类,他的主人公不一定是知识分子,但智性色彩弥漫在字里行间,他的小说写作具有某种程度上的阐释和演绎的特征。可以说,房伟、张柠和朱大可代表了学者写作的“知识化”特点,即追求细节的准确真实,或者智性的操练和思考。这种倾向,在李敬泽(《青鸟故事集》)和李洱(《应物兄》)那里也有体现,虽然他们并不都是以学者的身份出现。

应该指出,这后面两类,虽然体现了写作中作者的学者身份,但对于其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却并没有超出阎真所代表的知识分子写作传统。即是说,在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中,知识的作用并不明显。从这个角度看,真正凸显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中“知识性”的现代特征的,是晓风和他的大学题材写作。

二、知识分子形象的“去魅”与“还原”

相比此前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晓风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具有某种程度的“去魅化”倾向。他没有从知识分子传统那里汲取精神力量来建构其知识分子的主体性。他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及其主体性建构,建立在知识分子群体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上。这一清醒认识表现在,他们并没有把自己想象成某种精神立场或批判姿态的代言人,而是把自己视为芸芸众生的普通一员。他们认识到,他们只是现代分工体制及其学术生产中的一部分。比如说《回归》中的主人公薛鹏举,他的“回归”之意本身其实已预设了一个重要前提,即大学教授应以学术生产为本务和根本,而不是其他。这是一种对自身身份和责任的清醒认识,学者应以学术的研究和知识的生产为根本,任何游离于此一任务之外的,都是“不务正业”和偏离。应该说,这是对此前知识分子写作传统的一种反拨。中国知识分子向来以“学而优则仕”(《论语》)自勉,知识分子写作也有意无意地向这一传统靠拢。即使是李洱的《应物兄》也是如此。晓风通过他的写作,特别是《回归》告诉我们,“学”和“仕”在当今中国,应该是两种职业,有其不同的伦理和操守,不应也不能混为一谈。这其实也是在告诉我们,知识分子包括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不应再以代言人或立言人的姿态自居。知识分子只是知识的生产者,而不再是知识分子传统的继承者。这当然很残酷,甚至可以说是“痛心景象”和“精神症候”[4],但却是某种事实,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传统以来的知识分子传统及其根深蒂固的幻想。因为显然,知识分子一旦超出了自己的专长或领域,就难免漏洞频仍,错误百出。现代专业分工的背景下,知识分子只能是自己专业领域中的专家,而不可能是通才。这也意味着,所谓“公知”,常常是很可疑的。

在晓风的小说中,与这种“去魅化”相伴随的,是对知识分子日常性的还原。即是说,他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立足于现实生活,还原其日常性和碎片化。这是冷静客观的日常视角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和大学题材叙事,或如研究者所云:“没有道德化的谴责、义愤与反讽,更多的是同情与理解”[5]。平视但又不是毫无坚守,而是写出了大学教授这个群体在物欲横流时代的困惑、迷惘和坚守。其主要体现在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上,比如《回归》中的薛鹏举,《招生》中的李乃宙等等。这种坚守,不是阎真式的高蹈的理念化和道德化,而是把坚守视为某种底线,其中难免有游移、矛盾和动摇,但有不可突破的底线,正是在对底线的坚守中,显示出其知识分子的主体性。

可以说,这正是晓风的小说的一大贡献,即真正把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放在现代社会分工的框架内,还原其现代知识生产的本性,而不是刻意夸大其道德坚守或精神力量。他们都是芸芸众生,都是平凡中人。但因为他们从事着或担负着知识生产和传播的功能,他们也有着某种知识分子式的坚守。我们不妨称其为“知识的现代性”。这里的知识分子,都是有弱点的,有正常的需求、欲望和虚荣心,有血有肉,但又有知识分子的操守或坚守。这种坚守,是与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联系在一起的。即对知识的掌握,使得晓风的主人公意识到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区别意识”——即区别于一般民众的意识。他们既认识到自己作为现代分工社会中某一群体的无能为力感,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作为知识生产者的职责和使命所在。正是这种区别意识,使得知识分子意识及其身份认同,或者说“知识的现代性”凸显出来。这不是传统的那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僻或高冷形象,也不是那种流入庸俗的市井气的知识分子形象,而是有着某种自我区别或曲隔意识的存在。

比如说《回归》。《回归》是晓风的代表作,也是其知识分子主体建构的集中呈现。小说讲述的是从校长职位上退下来后的大学教授薛鹏举的心路历程。其名之曰“回归”,既是指回归常人,同时也是指向学术的回归。这一回归的过程,某种程度上也是反省的过程,反省其此前的人生道路,并因此清醒或更加清醒地坚定自己此后的人生选择。在这一逻辑下和薛鹏举的反省中,他的校长经历,某种程度上呈现为一种“异化”状态而被批判。主人公的回归,因此就带有回归正常和重新发现的双重意义所在。在这里,重新发现,首先伴随着的,是对自己前半生的反省,和回归平常后的自我定位。这种定位,可以看成是“人”的意义上的重新发现(薛鹏举把他的卸任看成是“非人生活”的“结束”),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意义上的回归:知识分子应以知识生产作为自己的志业,而不是当官(即使是学术官员)。从晓风的这部作品可以看出,他是把主人公放在“人”的基础上表现其知识分子主体性。即是说,知识分子首先是“人”,然后才能是知识分子。这就是说,对于知识分子而言,他们有自身的弱点和缺陷,有经受诱惑时的动摇和犹豫,但他们也有反省和反思能力,正是这反思能力,使他们经受考验,最终确立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在这里,知识分子的角色,既充当了建构其自身主体性的前提,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意识。他们知道或明白自己的局限,也清楚自己的使命:即知识生产;这一意识使他们明白,他们并不过高地期待自己,但也不能降低自己。在这当中,他们既是知识的生产者,同时也是知识的持有者。两种身份,使他们确立起了自己的知识分子主体地位:这就是知识分子,专业知识分子。

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传统知识分子形象的解构和重塑。知识分子的主体地位的获得并不是依靠传统(道统或文统)的加持,也不是依靠主流意识形态的赋予(就像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那样),而是建基于自身的定位和对自身状况的清醒认识。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所有普通人具有的特征——优点和缺点——他们都具备,他们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具有知识赋予的反思和反省的能力,正是这点,使得他们作为知识分子显示出其稍稍不同的地方。这也是《回归》的作者要让他的主人公薛鹏举以哲学教授的身份出现的重要原因。他们有能力,也有这个自觉,去思考这一系列问题。这是其一。其二,知识分子主体地位的获得,还依靠一种对自己身处社会历史中的地位的认识。他不是启蒙者,自然就无需倚靠权威抬高自己。他只是现代分工意义上的知识生产的其中之一构成部分。具言之,现代分工,使得知识分子更多呈现出一种从专业到职业的转变,因此,知识分子地位很多时候就表现为职业道德的坚守与自觉了。就像《回归》中的李博士,他是医生,职业道德对他而言就是最重要的素质,而不是其他。因此,在面对父亲的“冤家对头”——薛鹏举夫妇——时,他虽不时冷嘲热讽,但职业道德的坚守并没有使他借机报复。虽然最后因紧张和走神,手术终究还是出了差错,但这种差错无关职业道德,更无关个人品质。在这里,李博士这一形象,是与作者的小说中的大学教师群体一样,构成了他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定位和思考。对晓风而言,其贡献或许就在于把知识分子放在职业道德的基础上塑造,而没有抬高或贬低,而抬高或贬低,恰恰也是一直以来的知识分子写作最常见的倾向。应该说,这是一种写作的清醒和冷静的表现,体现了作者对自身作为知识分子主体性的思考和清醒认识。

三、知识的位置及其表象问题

或许因为晓风自己就是大学教师,他的小说大都以大学教师和大学校园作为表现对象,这也带来一个问题,即作为知识生产的主体,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关系,该如何表现?大学教师无疑是知识分子群体中最为集中且最有代表性的那一部分。对于这一个群体而言,知识的表象问题显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知识的表象问题,虽常常与知识分子的形象塑造缠绕在一起,但并不是一回事。长期以来,我们只关注知识分子的形象塑造而忽视知识的表现问题,其很大原因在于我们的作家们自己也常常忽略甚至把两个问题混为一谈。比如说贾平凹的《高老庄》中的大学教授子路和阎连科的《风雅颂》中的大学教授杨科,特别是《高老庄》中的子路,大学教授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表明他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而并不意味其他。即是说,在子路或杨科那里,大学教授这一身份只是一种外在的附加,与他们的言谈举止之间并不具有内在的关联,即使换成作家这一身份也并不影响故事情节的正常展开。

所谓知识的表象问题,简言之,是指如何表现知识或把知识置于一种什么样的位置加以表现的问题。在晓风这里,他既非把知识抽象化为一种理性、姿态和立场的象征,也没有把知识具体化一种特定的形态,即具体的和专业性的分工。他采取的是抽象和具象结合的做法:把知识定位在职业而非专业上。即是说,专业对他的知识分子而言,常常是无关紧要的(即使是《回归》中的薛鹏举,他的哲学家身份也并没有使他的行止显得富有哲学气质),重要的是职业。虽然作者晓风的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但他的小说,比如说《回归》中的薛鹏举的专业是哲学,《开局》中的金渊明的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岗位》中的沈健行的专业是经济学,《职称》中的张有忌的专业是古代汉语,《事故》中的张丹阳的专业是外语专业,《课题》中的田本纯的专业是体育学,《发票》中的刘子仁的专业是历史学,《评估》中的杨亚男的专业是建筑学,等。专业常常只是表明一种知识分子身份,而不是知识分子意识。知识分子意识的获得源自于一种对职业操守、责任及其伦理的自觉与自我强化。知识只有落实到职业而非专业的时候,知识的主体——知识分子——的意识才是有效的,否则则是虚妄。

其结果,在晓风这里,其实是把知识从客观的和理性的存在形态中抽离出来,还原其日常性。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知识的本来面目的还原和“去魅”。知识不再是真理的化身或代表,也不是上帝般的存在,而仅仅是知识生产中的一环。具体而言,知识,体现为知识生产中的课题申报、财务报销、论文写作、投稿发表、成果获奖、学术规范和学术道德等等。这是学术生产体制中的分科化的和具体化的知识,是作为学科存在形态的知识,而不是那种抽象的、客观的、科学的或高度道德化的存在形态。

正是在这种“去魅”的同时,晓风也最大限度地呈现出知识形象的“残酷”的一面:知识生产某种程度上也是权力的生产和再生产方式。知识生产中的各个环节(包括知识本身)都涉及到权力的分配及其散布,甚至权力的自我生产和自我增值等问题。这是福柯意义上的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它让我们看到了知识的本来面目:知识并不纯粹,也不可能做到纯粹。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神秘和高不可攀。知识表征的是围绕知识生产而展开的“话语实践”。因此,其带来的难题和挑战就是,知识生产如何在学术的自足性和权力的再生产之间获得一种平衡。晓风意识到了这点,但他从管理者的角度提出这个问题[6]。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深入展开(管理者的身份限制了他进一步展开),而只是点到即止,这不能不说是一遗憾。

其“残酷”的另一面还在于,知识一旦被从抽象或象征还原为一种生产方式,它的主体——知识分子——虽看起来或显得可亲可敬,但终究不太可爱或有趣。这或许是晓风所无法回避且无法解决的。因为这就是职业知识分子的常态。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大部,都是围绕论文写作、发表和投稿,课题申报,成果评奖,职称评定,岗位晋级等等展开。晓风的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以这些作为主部,诚然很“准确”和“客观”,但事实上文学很多时候常常是“不讲理”或者说“不日常”的。文学一旦变得“文质彬彬”——即所谓过分理性和冷静——往往就会显出几分无趣。作者虽然写出了专业知识分子的日常,却没有写出他的“非日常”来。即使是两性情感方面的精神上的出轨或想入非非,比如说《学历》中的许志坚和他的师妹高勤方之间,《回归》中薛鹏举和李薇之间,也常常只是温柔敦厚或者说发乎情止乎礼。这可能正是晓风小说中“知识的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充满理性和智性,不偏激、不偏执。而恰恰是这些,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文学的强劲对手。作为知识分子的晓风,及其塑造的主人公,比如说薛鹏举、张有忌、许志坚等人,他们看问题常常是辩证的和理性的,他们虽难免会愤恨、不平或抱怨,但不会固执己见或趋于极端。理性和智性的获得,固然使得晓风和他的主人公们在对待或看待人事和社会时心存理解和宽容,但它会阻止问题的发现和展开——晓风的小说在提出了现实中存在的问题的同时,又会从另一个层面阻止问题的深入展开和持续发酵。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他的小说有意无意地避免人物之间矛盾的持续激化和故事情节的离奇曲折。其结果是,他的小说常常表现为如下张力关系的结合:语言及风格上的典雅、温婉和内敛与欲说还休的表达上的矛盾、困惑和游移。这可能就是文学叙事的辩证法。是耶非耶?我们期待更加触动人心的作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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