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2019-01-02青年河
灶 火
灶,最初是泥土的,意思是说火在土上燃烧,所以“灶”字的右边是一个“土”字。长年累月的烧土灶,整个房屋以及房屋的所有物什,加上长期生活在其间的人,都被浸染了深深的烟火色。我从小村子走出的时候,是带着无法褪去的烟火色的。回来的时候,为我所熟悉的,一直笼罩着小村子的浓浓的烟火已经稀薄得几近于无了。所幸,父母依然固执地烧土灶、睡土炕。他们的土灶成了小村子里的稀有古物,村子里的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把小村子里这样氤氲着古意的烟火色带走。说与不说,这一最为伤感的时刻都在历史规定的路径里准确无误地抵达自己的结局。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跑过去帮她拉风箱,时常低头看灶膛里一簇簇的火苗跳跃地舔着漆黑的锅底。火苗调皮得就像孩子,就是我们每一个。大部分孩子都会烧灶火,这是千百年耳濡目染传下来的手艺。难以料想,手艺还在,土灶却没有了,好像是一瞬间里的事情。有些力量过于强大,强大到不给人反应的时机,比如背叛。回首我们的成长,我们一直走在背叛祖先的路上。小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经过灶火的熏染,像父母这样的老头儿、老太太注定一辈子经受这烟火。十年前盖的房屋,大都烧过土灶,经历过烟熏火燎,墙皮黑一块、白一块,整个房顶的苇箔、梁、檩都是深黑色,梁、檩还透着亮,这是年深日久的印痕。碗框上的瓶瓶罐罐也是黑色的,饭桌上落满的烟尘与附着的油腻让它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在烟火中走动的人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他们也与屋内的一切成为烟火的一部分。这是生活本来应该有的色彩,抑或就是生活的底色。没有一种色彩比融合了小米稀饭、棒子窝头、馒头加热后散发出的香气以及柴火燃烧散发出的烟呛味的色彩更令人动容的。在风箱的拉动里,旺旺的火苗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着,如歌如舞,这常年如一日的场景构成了生活的基本意义。烟火也由此诞生。过去生活的全部写满“烟火”二字,生活与美学彼此融汇,直至成为同一件事情。小孩子有对烟火生活的模仿,比如烧火火,又叫过家家。春祥、爱军、胜利、洪亮、秋娥几个小孩子凑一起,有男有女,起哄着说要烧火火,撺掇着春祥、秋娥扮两口子。大家强按两个可怜的孩子坐下来,并且不让动。其他几个从附近找来几块砖头、捡了几小把小树枝,然后用几块砖简单搭成小屋的样子,用火柴把小树枝点着。接着就簇拥着中间两个可怜的孩子对着小屋子前点燃的小树枝跪拜。跪拜后,两个可怜的孩子就是两口子了。火火是房屋,是家,也是土灶,是灶里点旺的火。做火火的意思就是成家后进入烟火生活,要学会生活的基本技能,学会应付生活的琐碎、平庸、不易。朴素的乡下孩子一直在用各种方式练习生活。他们不知道,长大后对各样生活的娴熟就源于他们自儿时起对成人生活长久的练习、模仿。
烟火里首先是火。点火取暖。有了火,也就有了暖。灶膛连着土炕,灶火由灶膛进入土炕,生火做饭暖炕就是同一件事情。老祖宗留下的生活技巧,让我们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饱腹、暖胃、暖身子。来自泥土的人们,食物也取自泥土,同样也在泥土的炕上休养生息。过去,冬天的青年河畔,几乎没有人家里点煤炉,取暖就是依靠烧土炕。关于火炕有太多零星、清晰的细节。孩子们写作业就趴在炕上,身子暖暖的,手也不冷。爷爷年纪大了,得了脑梗、血栓,经常尿炕,冬天里父亲把爷爷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尿了炕也能一会儿就烘干。老给生为了让小孙子陪他去睡觉天天与孩子打嘴仗,他说土炕烧得暖乎乎的,钻进被窝里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他的孙子回他说:“你浑身都招油,加上烧火做饭的油烟,弄得被子上也油乎乎的,如同铁的一样,钻进被窝里又凉又硬,一点也不舒服。”“还有尿骚气呢。”可怜的孩子又补充了一句。这成了老头儿们笑话老给生的把柄。其实,大多数老头儿都这样,年老之后只剩下了一身毛病。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遵循“多年的媳妇熬婆婆”这一古训,一进门先睡冷炕多年后再睡热炕头,独独保东两口子冬天里与他父母争热炕头。这让村子里的人们都在背地里戳他两口子的脊梁骨。每一家炕上的被褥的最初颜色已被烟火所改变,或浅或深,一切都蒙上了古旧的色彩。烟火色,也是时间的色彩。村子里的老头们颇感无奈,柴火不能进村,火炕形同摆设。没有了烟火,哪来火炕。冷而漫长的冬夜有些难熬。没有了烟火的暖,他们衰老的血管干瘪,血流无力,手脚冰凉。失去了火气的老头儿们成了一个个的回忆者,他们复杂的表情如同在悼亡,有无奈,有妥协,有失落,更有对不明朗生活的迷惘。金柱拆掉土炕,给他爹买了电褥子。没几天,老头子把那玩意儿扔了出来。原来老头子不小心把尿倒在了上面,连了电把电褥子烧坏了。从此老头子再也不敢用这电玩意儿了,说是怕把自己给电死,还疑心这正是儿子想要的结果。
风向不对或者雨天到来之前,灶膛就会泛烟,乡下管这叫“不好烧”。天气晴好,玉柱奶奶刚熄灭灶火就跑到门口扶着门框用她漏风的嘴吩咐儿子说:“快要下雨了,去备点柴火!”村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时常说这样看似荒诞得无法解释的话,但又无不一一应验。他们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时光越古老,这种东西就越多。我们弄不明白,也难以理解,却又不得不服从它。他们都懂得神谕。不好烧的时候烟会顺着土炕、灶台的缝隙处往外钻,弥漫的烟雾充溢满屋子,呛得人睁不开眼,还直流眼泪。每天早上烧饭前都要掏灶灰。灶灰放在一边填牲口栏或者猪圈。灶灰就是燃尽的草木灰。年底还要把大铁锅从灶台搬下来以便清除锅底挂满的漆黑的灰烬。隔几年就把土炕打掉,里面也成了黑黑的土块。青年河畔把这些黑黑的土块叫作炕洞。草木灰、锅底灰、砸碎的炕洞被人们运到田里当作肥料。老祖宗遗留下的无处不在的生活智慧让我们应付看起来琐碎、麻烦的生活游刃有余。这是礼赞,也是叹息,因为以上叙述已经成为熟悉的历史,而且即将成为陌生的部分。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痛心地感到,被我们轻松丢掉的东西既包括历史,也含有智慧。我们与祖先之间的交流,正在一点点地被割断着。
神谕越来越晦涩,差点忘记灶台上方的灶王。灶王被贴在正冲门的灶台的上方,天天的烟熏火燎早已经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腊月二十三到年三十或者二十九(在腊月二十九过年的年份里)这几天里它要去天上述职,其他的时间里它一直在灶屋里享受着人间的烟火供奉。而我们也只有腊月二十三与除夕这两天才记起它,其他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天天在它的注视下,在它下面的灶台旁边的小饭桌上吃饭,但没人会注意或者想到它的存在。它是灶屋的一部分,也或者说就是我们的烟火。从除夕被供奉到属于它的位置之后它就成为家中的一员,之后就安静地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进而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几近于销声匿迹,我们也就在瞬间里把它干净地遗忘掉。之间互不干涉,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一直到下一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与屋内的一切一样都成了烟火的一部分,但它更是烟火的神。没有了烟火,灶王也羞于在灶台前停留。临近过年,听到老迷糊与老常贤唠叨说:“店子集上找个卖灶碗爷爷的难了,有一份还是塑料纸的。”站在一边的小军对两个老头儿说:“爷爷,也就是你們这些老头儿们还迷信这个,年轻的谁家还贴这玩意儿,再说都不烧柴火了,煤气灶上方是瓷砖,也没地方贴了。”两个老头儿听了小军的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咱们这些老家伙越来越看不懂了,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已经没有几样了。”他们脱迟脱迟地向没有了炊烟的胡同里走去的背影,看起来落寞而无助。像这样弥漫了浑身烟火的老头越来越少。也或者他们就是烟火的组成部分。胡同里没有了炊烟,孤单的背影也虚幻起来。没有了炊烟,“乡愁”在摇摇晃晃中日渐单薄,最终堕落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虚幻词语。数千年构筑起的乡愁在瞬间里被拆解得支离破碎,这也仅仅是乡村美学倒塌之一例。时间是万物的唯一设计者。我深深怀疑,这是它无法克服的缺陷,抑或故意而为之。
嬉戏火
乡村一直沿着火的轨迹撒下种子。火照亮乡村的历史就是乡村的长度。火是乡村的神,一路护佑乡村而来。这样,我们对于火都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喜爱、敬畏。孩子时候都喜欢玩火,是常见的游戏。隐隐的这是来自祖先的传承,是对光明、暖以及食物经火散发出美好气息的由来已久的想象、经历、回味。在燃起的火里,我们成长。与火嬉戏,是人的天性,在火的跳跃、闪烁里,我们回到最初的时代。每一次使用火,我们都会忆及祖先,这是他们遗传给我们应付生活的先天技能。
细节真实、丰富,如打碎在地的细腻瓷片。大多数孩子,都随身带着火柴。央求蒸干粮的母亲给一块面,也或者偷偷掐一块,团成长条缠到细木棍上烤面麻花吃。麦收时节,孩子们掐了麦穗捆成小把,放在火上烧烤,散发出的麦子的嫩香与焦煳味美好而诱人。这是食物的原始味道,纯正、自然。晚上,则抱了麦秸去树林子里。点火之后,孩子们分头用脚使劲踹附近的树,点燃的火的亮光吸引了树上的消息儿(蝉)知了知了地叫着竞相扑向火堆。说话声、踹树声、消息叫声,树林子里一片细碎、嘈杂。孩子们提着蛇皮袋子急急地弯腰捡消息儿,最后围着将熄的火堆席地坐下,把消息儿丢火堆里烤,闻到消息儿的香了,就急急地用小木棍扒拉出来,用手拿起再丢地上,如是几下,消息儿上的灰也差不多没有了,就在地上捡起来吃。闪烁火星,偶有跳跃的小火苗,兴奋而愉悦的孩子们,都是夜精灵。白天里老太太们碰到我们半是恨恨地骂我们小羔子半是慈爱地骂我们小夜游神。秋天时候,掰了棒子或者拔了豆子,在有高坡的背风的一面挖了坑,捡来柴火,点火,把棒子、豆子埋进去,随着棒子粒、豆子在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带着煳味的香气也越来越浓。还有蹦跳的蚂蚱,也被孩子捉了用草棵从颈部穿了丢进火里。有的孩子也会捉小麻雀来烤。还会把讨厌的小动物捉来丢进火里,比如小蜥蜴,比如蛇。为防止它们逃掉,我们拿着棍子在边上守卫着,一露头就用棍子一阵猛击把它打回去。一缕缕细细的、白白的炊烟看上去柔弱无力,向天空里飘上去,混合了略带煳味的食物的香,以及烟呛味。一切都是祖先最初用火时的样子,是对食物、光明以及取暖的需要。黑夜里的光,弥漫着温暖,散发着光芒。当然,孩子们的心里没有这些,他们以一颗嬉戏的童心诠释着祖先的遗留。也有意外。秋天里,与几个小伙伴在野外放乎乎(放火),先是小火,在噼噼啪啪的声音里,蚂蚱、不知名的小虫惊慌起飞。有的会再次被炙烤得落入火中,与一些不会飞的、来不及逃掉的爬虫陷入同一样的结局。命运无常是大自然的唯一真理,是恒久不变的自然法则。火势越来越大。在惊呼中,先是大家心里有了莫名的类似敬畏的战栗,接着产生了隐隐的害怕。火势无法控制,在说不出的害怕中眼看着烧尽了金来、洪祥两家的七八亩棉花柴,那是他们两家半年的烧柴。回报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的是各自挨了一顿板子,要命的是,金来差点被打死过去。老太太们常常吓唬我们说孩子玩火会尿炕的,其实是想羞臊孩子们,孩子们玩过了头哪会想到尿炕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从家里偷来黄表(祭祀用的纸),在没人的神仙屋子前学着大人把黄表点着,然后跪下磕头。迷信的老太太们敬的是鬼神,孩子们跪拜的是自己心里的趣味……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感受火的温暖,直至老去。偶有例外。几个小孩子一起玩耍,将其中一个孩子用碎塑料布缠绕起来,然后点火,可怜的孩子在火烧中痛苦地死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时间无法消弭的、由无知带来的伤痛。与善恶无关,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有人用火烧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村子里小连收喜欢用火烧泥玩具,每次都是弄一堆黑乎乎的烂泥巴,衣服上也满是泥或者灰,有时候還会把衣服烧掉。但最终他还是在孩子们的嘲笑与大人的不解中烧制出了形态各异的陶。这个玩火的孩子用火点亮了自己璀璨的人生。或微弱或旺盛的火里,隐藏着每一个人美好、痛苦相伴的真实童年。在火的燃烧中开启或短,或长,或平庸琐碎,或壮阔瑰丽的人间旅行。
八十年代初的青年河畔,盐碱地一片接一片,地上只生长耐盐碱的野菜、野草。孩子们就在盐碱地里放乎乎,烧枯黄的野菜、野草。后来引黄河水灌溉压盐碱,盐碱地变成良田,孩子们能够放乎乎的地方几乎没有了。小孩子的放乎乎就来自大人们的烧荒。种庄稼的田地里也有除不尽的荒草,庄稼收割之后,大多数人们都去烧荒。荒地里放把火,荒草烧尽留下一地草木灰,也算是肥了农田。好像是突然之间就禁止烧荒了,传言说是一些所谓的专家说烧荒污染了大气环境。老祖宗几千年的习惯被专家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抹杀了。是老祖宗千百年的实践错了,还是专家在实验室的研究有问题,不得而知。禁止烧荒,柴火也不让进村了,祖祖辈辈用了千百年的土灶没有了柴火烧,大多数人家的土灶也拆除了。回乡下看到十字街口的广场上挂着横幅,上面写道:“蹲在田里放把火,派出所里过生活”。横幅下面坐着几个老头在说话。说的就是这横幅,上面写着他们不能理解的生活。但他们依旧笑呵呵的。这极像黑色幽默或者冷笑话。都不是,中间好像隔开着说不清的东西。从他们的闲聊中知道,镇上查得厉害,夜里也不放松,抓了现行随时就会带走。想起过去秋凉时节或者春天里,去青年河上安小柴油机浇地,夜里寒气逼人,都会就近搬了棒子秸或棉花柴生火取暖,围在火堆边闲说话。村子里的男人大多爱喝点酒,多数时候会带点花生米、午餐肉、鱼罐头等,围在火堆边喝几口。跳跃的火苗烤灼着每一个人,明暗闪烁中映得每个人的脸真实、清晰而又年代久远。在村口说起这些往事,同来沉浸其中,他说:“现在夜里去浇地,只能在黑灯瞎火里喝酒了,点把火把派出所招来就麻烦了,蹲局子那得多高的成本。”他又回头与我说起往事,“过去的孩子没事就往地里跑,随便找个地方就能放把火,现在的孩子天天待在家里撵都撵不出去,只知道躺着、趴着看手机,又哪里知道放火这样快乐的事情。”狗嫌叹着气说:“现在的孩子都变成了温室里的花草,禁不得风雨了。哪像过去的孩子们,天天不着家,一有空就往田野里跑,钻草地捉虫、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玩火烧烤,一个个疯得就像没主的野孩子。”
微弱、暗淡下来的火,写尽了村庄的凋敝。已经看不见村庄里的火了。从老头们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态度。天空里的鸟儿凄厉的叫也与火无关。在枯草与落叶相拥而泣的歌里,听到了对火深情、长久的怀念。田野一片澄明,已鲜有人的声息,其他物类的声息则不断。我已经说不出这是悼亡曲还是新生歌。这种类似于对乡村生活修改的简单开始的对立面,就是对由来已久的烟火一词的粗暴遮蔽。火曾经千百年如一日地、历史性地叙述野草,并被写成著名的诗歌,它的戛然而止令诗人们心痛、惋惜。田野里,枯黄的草、尖利的风也不再追随、眷恋迷惘的烟火。乡村眸子里欢快舞着的火苗凋敝下来。
火,曾经属于乡村。它在跳跃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的温暖、光亮一直笼罩乡村,乡村一片祥和、安静,若处子。千百年来,乡村的火种一直不曾熄灭过;火的生活,也一直不曾断绝过。摇曳的火把,如乡村的孩子,调皮而欢快,它让乡村生生不息。火熄了,看似干净的乡村冷了下来。孩子们对火陌生下来,这是火在乡村的走向。这深刻而急剧的嬗变,孩子们不懂,青年人乐于接受,老年人深感痛心。可惜,目前的老年人即将老朽,他们与火一起在乡村奄奄一息。火不再在乡村跳跃,乡村瘦弱、单薄,一片寂寥。面对火突如其来的熄去,我隐隐听到乡村发出无声的诅咒:每一次轮回,都是人的自我毁灭。它的回音如坚硬的锤子,在它一次次地敲击下,古老的乡村变得松动不堪。它好像在说:“让我们再说一说火吧!”
灯 火
随着岁月逝去的逐年加深,油灯在我脑海中的意象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明晰、立体,它在过去几千年里散发的光都不及这一刻持久、明亮。但事实上,它早已经蜕变为一种虚无,上升为一种单纯的精神。它早已成为一盏象征意义的油灯,深深陷入古意,不再有具体、实际的指向。一直以为这一朴素灯盏在乡村根深蒂固,以为它在乡村就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恒久存在。直到某一天里意识到它开始松动的瞬间,才知道结局早已注定,而我们也是这一不可逆转的过程中的细微一粒。犹如灰暗如豆的微弱灯光,风的手随时就会将它带走。
都是时间吹熄的灯盏。比如煤油灯。1970年代的孩子见到的就是煤油灯。只要有玻璃瓶子,每一个孩子都会制作煤油灯。但在那个年代,玻璃瓶子也是稀有之物。大多家庭的煤油燈是自制的,一个个油乎乎的小瓶子几乎一家一个样。有的用止咳糖浆瓶子,有的用蓬莱阁酒瓶子,有的用墨水瓶,有的用大一点的安乃近瓶子……大小、样式不一。集市上有专门卖好看的煤油灯瓶的。专用的煤油灯瓶很精致,下端是圆形的底座,偏上半部分的瓶肚上有凸起的花纹,肚子格外大,像跳芭蕾的舞女舞动起来的舞裙。孩子们在村小学里上晚自习的时候,就另外自制煤油灯端着去学校,放学后再端回来。自习开始前,有的孩子用小木棍去戳弄灯芯,看小火星一个接一个在灯火上泛起。也有的哧哧地撕作业本上的纸去点火,看着火尽处纸灰慢慢粉碎下去。没来由的乐趣遮蔽了孩子们对其间生命的两种极致追问。油烟、微弱的火、烧煳的味道让孩子们很兴奋。煤油需要去村子的代销处去买。代销处也不是天天有煤油。来煤油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大家都提着瓶子去买,少买的提一个瓶子,多买的提着两三个瓶子。曾经有过煤油荒,供应不济,代销处的煤油不够卖的。但总也熬过了,像这样的饥馑太多。挺一挺,或者想点法子,或者凑合一下,很快就过去了,这是青年河畔人家的古老生存哲学或者不变法则。天天点煤油灯,每个家庭里弥漫着的细微煤油味经久不散。在每个人轻轻走动的微风里,煤油味随之荡漾开来。这日常生活的味道真实而生动。几十年后,这味道愈加醇厚、熟悉,泛起在每一个回忆者柔弱、温暖的心里。就如它的光,是柔和的,也是多情的。光虽微弱,烛照之处,也都落入心中,不熄不灭。心中的微光,常照灵魂。想象中的灯盏,风吹不灭。
煤油灯常年放在月缺(灶台与卧室之间隔一堵墙,墙上离灶台一米左右高的地方有一个下面是宽约十五公分,高约二十公分的长方形,上面是半月形的孔,我们叫月缺)里。煤油灯光温暖、朦胧,整个屋子都氤氲在这昏黄里。置身其间,给人一种往回穿越的感觉。无处不在的光晕把每一个人带回到最为古老的时代。晚上吃完饭,把煤油灯从月缺里端下来放在坑上,就趴在煤油灯前写作业。我低头写得认真。偶尔会有细微的刺啦声,然后是烧焦的味道,是头发碰到灯火上了。奶奶在煤油灯光的阴影里骂道:“小羔子,小心烧成小秃子!”灯光暗下来,奶奶喊我:“有灯花了,挑一下!”。我随手从炕席上折一小段苇篾去挑灯芯顶上被烧得红红的灯花。灯花硬硬的,应该是灯芯被烧焦了。灯芯是奶奶从废旧被套里的棉绒上撕下一点搓成的。苇篾是深棕色的,是年深日久的烟熏火燎过后的必然色彩。时间之手真实、具象而又神奇,所过之处都是历史的伟大遗迹。由此知晓,时间的杰作无处不在。也唯有时间才是真正的唯一杰作。时间也是人世间所有杰作的唯一作者。由此,也唯有时间的雕琢才是真实的。油灯天天亮着,油乎乎的瓶子里几乎看不出油的下降。就如我们对时间的理解,流失的是时间,但留下的是时间的雕塑。时间的雕塑是对时间最好的诠释。突然伤感地想起秋娥这个可爱的小女娃娃。她是我的小邻居,柔弱、娇媚,又讨人喜欢。在某年暑假期间煤油供应紧张,卖煤油的进村来卖油,价格便宜还不限量。谁知无良的卖油人在煤油里掺了汽油,那时候村子里很少有人懂这些。大家伙见机会难得,就都尽量多买。某天晚上,脏样家点着煤油灯往里面加油,两个女儿都扒着桌子围在母亲两边看着。谁想大火腾的一下子就起来了,随即把周围都点燃了,殃及他们七八岁的大女儿秋娥。可怜的孩子在突然起来的火中痛苦地挣扎着。笨手笨脚的脏样家当时被吓坏了,等反应过来后抢救已经晚了。这成为信息闭塞的1970年代末或者1980年代初的青年河畔远近闻名的大事。从此,煤油灯在这个与我一般大的可怜女娃娃心中留下了邪恶的光。从此,她黯然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光的照临。最初的几年里,脏样家一直疯疯癫癫地呓语,说:“俺娃是被灯神带走的。”乡下有多种神,小孩子们独独没听说过有灯神,都背地里说这娘们疯了。
泡子灯要晚一些时候了。开始只是极少数条件好的家庭里才有泡子灯。泡子灯上有调节灯芯的小轮轴,上面罩着玻璃罩。孩子们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玻璃罩才叫泡子灯。孩子们好奇地围着泡子灯,不停地用手去转动调节灯芯的小轮轴,看着灯芯下去或者上来。也许过于毛手毛脚,也许过于激动,说不清是谁不小心把泡子灯从桌子上碰了下去,啪地碎了一地,煤油也洒了一地。原本还七嘴八舌的孩子们一下子噤了声息,吓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书童咬着牙故作镇静地说:“没事,我会想办法应付的。”闯了祸的孩子们都半信半疑地看着书童,最后还是惴惴不安地走散了。留下来的书童挨了他爹一顿暴揍。没过几年,年轻人都用上了泡子灯。灯火在玻璃的映照下,比普通的煤油灯明亮许多。泡子灯用久了,玻璃罩也会被烟熏得发黑,用布擦拭一下虽然还有烟熏的痕迹,但是罩上后依旧明亮。有提灯的时候,人们更自由了。提灯好像就是泡子灯的变种,它能遮雨挡风,风雨交加的夜里也可以提着它外出。麦收时节,有提灯的人家提着提灯去麦场上铡麦子。父亲提着提灯去马棚里喂马的时候,把提灯高高地挂在墙上,他在灯光下仔细地给马拌草料。在某一个时刻里想起这一场景,突然意识到,提灯也许就是氤氲在诗人们诗歌里的那一盏蕴含着美好、温暖、古老意象的马灯。极少数几个老头家里点的还是更为简单的灯,一个敞口的灯碗,里面盛着不知什么油,灯芯就趴在灯碗的边沿。灯光微弱如豆。比如老长增、老乌木他们家里点的就是这种灯。灯盏的样子老式,正好与他们越来越老的样子相吻合;趴着的微弱的灯火,也与他们晦暗、将尽的生活一致。孩子们最喜欢的是蜡烛。更多的时候,蜡烛只有在正月十五打灯笼的时候才用到。把蜡烛固定在灯笼的底座上,提着灯笼满村子跑。春祥家里穷,他的灯笼里放的是煤油灯。他只能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提着灯笼在村子里疯跑,或者将灯笼飞快地抡起来。洪祥嘲笑他说:“春祥,你敢与大家比赛抡灯笼吗?”他先是看了看洪祥,又看了看其他恣意玩耍的孩子,欲言又止。他清楚自己的灯笼,里面的煤油灯不用说抡起来,就是幅度大一些,煤油也会洒出来,并殃及他的灯笼。
曾有个在村子里流传多年的笑话,说是村子里某人家里是地主,自幼上私塾,经史子集读了不少,他觉得那些书本把整个世界都讲透了,自己也是满腹经纶,就以为自己也天南地北无所不知了。另有不读书单靠走南闯北获得见识的人与他逗乐,说:“你说你啥也知道,就问你件小事吧?”“啥事?”“你知道咋让灯芯朝下吗?”哑然。一个常年在外闯荡的人的见识自然丰富,可谓见多识广,见到电灯这样的洋玩意儿也很容易。而一个只知道常年待在闭塞的村子里读圣贤书者夜晚只有油灯一盏,又哪里知道电灯这样的洋玩意儿。这多年前的故事,犹如一个并不美好的预言,从它诞生之初就敲打着古老的灯火。这敲打里,是长久以来我们对光的孜孜追求与探索的佐证。如豆的灯火注定无法穿透得更远、更深。一如煤油灯始终朦胧、昏暗的光,尽管它曾经有着够长的、摇摇晃晃的历史。但它已经被收入进历史的卷帙,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微暗的光更适合柔韧、私密的人心,这是事实。灯火朦胧,历史幽深。现实令人羞愧,一方面缅怀古老灯盏的微火、温情,一方面则在享受现代灯盏的明亮、富丽。即便这篇文字,也是在明亮电灯光的映照下写就。我们的眼睛也不再适应如豆的油灯的昏黄光线。所谓的古老灯火已经沦落为一些故事或虚拟场景的连缀,以此满足自我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