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
2019-01-02阿微木依萝
⊙ 文 / 阿微木依萝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我们这个山谷往上差不多可以碰到天空的地方,空气和水草最肥。那儿有人养牛但是耐不住寒冷,牛可以穿着它的厚毛过冬,人不行啊。你比牛还牛吗?毛大胡子就是这么说的,他是耐不住寒冷回来的。原本他打算在山顶养一大片牦牛,比这儿的野杜鹃还旺盛的一大片牦牛,让那些偶尔爬到那里看风景的闲人望见杜鹃花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望见他的满山的牦牛,让他们对那片盛景来一番赞美,让他们远走几千里还在羡慕他。可惜他干不了啦,他从山顶回来了。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句话是陈老大说的。是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做好了去山顶养牛的准备。失败是成功它妈。何况头一个失败是毛大胡子。陈老大说,毛大胡子的失败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毛大胡子太老啦,人老怕冷,那样的山顶天生就是给他这样强壮体魄的人准备的。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壮他。陈老大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我们无比激动,激动得耳朵都有点热乎乎的,在我们这片崇山峻岭,任何一个熟人发财就跟我们都发了财一样使人高兴。我们仿佛看到了陈老大的牦牛在杜鹃花旁边,在高原海子旁边甩着尾巴吃草呢!
你是我们当中最有头脑的一个。我们说。
陈老大很高兴我们这么夸赞。许多年来,他说他已经很少听到有人这么表扬他。
这是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日子,山中的天气逐渐转凉,我们是顶着一半热和一半清凉在院坝里说话——在陈老大的家门口。这个家已经修建了快四十年,墙壁表层的泥土正在偷偷脱落,前一阵子有人来这儿给我们免费抹墙灰。这儿所有的人家都免费抹墙灰。那些人就是这么跟陈老大说的,陈老大就让他们把他的快四十岁的房子来了一通装扮,让他们在墙灰表面再画上几排瓷砖,现在他的白房子再也看不出破旧,阳光照在白花花的墙壁上,似乎是昨天新修的房子。
怎么样!陈老大说,人靠衣装,房靠墙灰。
是啊是啊,我们说,抹了墙灰的房子连老天爷都看不出新旧。说完我们就不承认前面的话了。旧的就是旧的。可我们又很迷茫,书上说画饼充饥,既然能画饼充饥,证明古人也曾靠想象力掩盖贫穷,眼前画个房子有什么不可以。这房子确实看着挺新的。所有这儿的房子都很新。只有像我们这种熟人才知道哪些房子是新的,哪些房子是旧的。
我们就这么一边暗地里抱怨陈老大没有真正的新房子,一边又非常激动地等着他要去山顶养牦牛。我们整日围在他身边。
你什么时候去呢?这是我们每天要问一遍的话。
明天,或者后天。这是陈老大每天要回答我们的话。
一天一天过去了,明天永远在明天。
陈老大每天都去山下集镇走一趟。在那条浑水河边坐一上午或者坐一下午或者坐一晚上。那条河我们叫它黄河。它的水质很少有清澈的时候。陈老大在这条浑水河边像一条鱼那样养着自己。他把自己养得越来越壮实。河边的小卖部永远摆着属于陈老大的凳子。他在河边东看西看,烟抽完了买烟,肚子饿了买方便面,想玩的时候起来戳几下台球,不想玩的时候就一直坐在凳子上。我们就这么追随着他几天了。
可怎么办?我们私底下互问。
谁知道。我们都跟对方这么回答。
后来我们就不去浑水河边了。烦。陈老大每天去,他戴着墨镜,穿着黑夹克或者咖啡色短袖,皮肤黝黑黝黑,头发被风吹成大背头,就是很早以前一个演电影的明星特别喜欢的发型。我们时常站在公路上遇到陈老大,故意让他瞧见我们,就想让他想起那天跟我们说的话,“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他一次都没有想起来。他的车子开得很快。我们知道他特别喜欢唱歌,声调还不错呢。有时候他就是这么哼着歌从我们身边溜走的。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去养牦牛呀!
我们哪儿也不去
到了芭蕉坪就等于摸到了金场坪子的脚,到了金场坪子就等于到了大凉山其中一座高峰。那儿我们从未去过。金场坪子的山从侧边伸出来,就像荷花的其中三个花瓣。它们从山底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就仿佛一朵正在盛开的荷花。听说那儿有一窝湖水,清澈,透明,像花瓣里的一颗明珠,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们站在山下,也能闻到从那儿灌溉到谷底的凉风。往年夏天很热的时期山顶还卧着白雪,现在过了农历四月几乎看不到雪了。不过,每一年冬月的雪总是早一步到达金场坪子,人们还觉得不太冷的时候,山顶已经卧着茫茫白雪了。
我们都很忙,谁也不会真的跑到山上捉野兔。
我们只是在家里谈论怎样在野地的积雪中跑起来比兔子更快。兔子的前腿短,我们要防止它跳到浅雪中。更不能让它跌入深渊。“为什么它长着长短不一的腿还不会栽倒?”这也是我们要争论的话题。
有人提议去山顶看看,即使到头来一只野兔也捉不到,也可以去看看。
谁去呢?谁去?谁也不会去的。我们都很忙。
马大哈是我们当中最勤快的人,他也只是出去打了一份零工,下山的路总比上山的路好走。金场坪子是一路往上走的,感觉是去老天爷那儿报到似的,马大哈说,他才不要去那儿触霉头。
我们都出去打过工,有的人甚至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每到年底回来一次,祭祖,扫墓,和渐老的亲人小聚。后来我们就不出去了,陆陆续续从山外回到山里。一开始我们觉得出山才有大自由,现在我们觉得一生最大的自由就是待在家里。
回来我们就很忙。也不知道要忙些什么。每天在公路上走两趟,早一趟晚一趟,天就黑了。现在我们觉得时间流得特别快,感觉刚刚从床上起来几个小时,马上又到晚饭时间,晚饭吃完天又黑了。
马大哈说,只知道钱不够用,谁知道最不够用的是时间。
马大哈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不惑之年才有想不通的事情呢。马大哈说,你们马上就有想不通的事情了。
我们有吗?我们暂时不知道。
为什么曾经没有趁着年轻跑到金场坪子去呢?马大哈问我们。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了。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也不知道他困扰什么,又想通了什么,反正后来他就变得很潇洒。每天像个二百五一样骑着他的破车哗哗啦啦跑在公路上。
我们说,马大哈,你是不是疯了?
他就对我们吼,滚。
他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了。马大哈跟别人说我们是这儿的渣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里空荡荡,除了每天仰着头想天鹅肉或者幻想自己飞跑在金场坪子的积雪上撵兔子,再无本事。我们这些从山外回来的人是失败的,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山里人,没有归属,没有根基,没有钱,没有青春,没有缚鸡之力,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城里的青春饭吃不了,山里的苦力饭不好吃,马大哈就是这么跟别人诉苦。
⊙ 鲸鱼·香蕉·潜艇
太坏了,真是太坏了,我们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人撕烂。我们想起在山外的时候,有一回或者两回,老板的眼里透出对我们的挑剔。上了四十岁老板就会嫌我们笨手笨脚了。是这样一种原因促使我们不得不回到山里。
可他有什么本事?没看出来呀。我们拦着马大哈问,你想通了什么?他摇摇头说,你们不懂吗?我变得比你们聪明了,我看透了人生。
我们全都憋不住笑出声,我们对他说,马大哈,你只是看透了自己没有本事,什么都干不了,和我们一样。
马大哈也开怀大笑,他居然笑得比我们响。
后来,马大哈再也不跟我们混在一起。当我们还在谈论金场坪子的积雪和野兔时,听说他去了金场坪子。一个去了金场坪子的人,肯定不会再跟我们混在一起。
无所谓,我们说,人各有志。
我们相信马大哈在金场坪子一无所获,别说兔子,他可能连兔子屎都没有捞着。我们就说嘛,有些东西它只适合幻想。
去过金场坪子的马大哈性情又变了,大概他是跟自己生气吧,明知道已经过了撵兔子的年岁。他偶尔也和我们聊聊天,其实,只能说简短地打个招呼。他不是说过嘛,我们这些山外回来的人是失败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大概只是心疼自己的同类。
这样才好
有一个年轻妇人,我认识,但也不能说全认识。我们两个从未打过招呼,即使每日途中相遇,也仅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这么过去了。
此女皮肤黑亮,眼睛大大的,生有三女一男,经常用她的嘉陵摩托车载她的孩子们去街上玩。每天一趟或者两趟。孩子们坐在车上,其中一个她背在背上,真是壮观而又危险。也许她自己也知道是危险的,所以再后来,我们就看见她每天跑两趟,孩子们排着队去街上玩,先去两个,再去两个。
她的骑车技术是越来越好了。真羡慕。
只是她这个人不太好。不太好相处。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极少回来,可能她的话都是要焐热了跟丈夫说,跟旁人说多了害怕话冷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她从未打过招呼。那是因为我本来要跟她说话,刚张了半个嘴巴,她直瞪瞪地望了我一眼,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我留,就走了。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次之后我们两个见了面就互相看看,互相冷着脸子。许多人都见识过她这种不知道高兴还是不高兴的神情。他们只跟我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是个傻女人。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傻。看起来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也许她只是不太愿意搭理我。
在一些人眼中,我和那些小混混是一样的。凡是看不到干活,去地里打猪草啦,去河里洗衣服啦,去山上找柴啦,去菜地里锄草啦,就是小混混。这是她们说漏嘴让我听到的。她们说,这个人从小就没怎么干活,就是混日子的。
这妇人肯定也是听到一些关于我的话,就这么看待我,懒得搭理我了。
前几日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也忘记谁跟我说的,关于这年轻妇人的一件小事。说来是小事,但也让我一直记到现在。
某一天,说是某一天,她和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坐在一起说话,东说西说,突然她的裤裆就被那年纪大的妇人看到了,她遮羞的地方烂了很大一个洞,边子磨得碎碎的,由于她的两条腿有些胖,磨得非常厉害,也就搞不清那碎掉的边子是磨出来的还是由于烂了个破洞造成的。反正她那糟糕的裤裆就这么摆在年老妇人的眼前。那妇人笑得呼天抢地,捶着胸口。她实在搞不清一个烂裤裆值得笑成这样,很淡定地说,你笑个锤子!你笑个屁!
那年纪稍大的妇人忍了又忍总算止住了笑,问她,你怎么不缝一下,你看看你那儿都露出来了,兜不住了。
年轻女人一笑,兜不住就不要硬兜嘛,这样才好,方便!
年纪稍大的妇人脸一红,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一句“这样才好”就把对方的话塞回去了。
后来我们两个再遇见,我就很想看看她的裤裆到底有没有缝上。但是我很害怕盯着她看。我敢肯定,以她的气势,缝不缝裤裆是小事,敢把我眼睛缝上那是一定的。她是个强壮的女人,浑身的肉里都装着胆气。虽然她很贫穷。
她的房子抹了一层白灰,看上去“富丽堂皇”,其实我们都曾见过它开裂透风的模样。从前我以为这样的房子住久了人就变得卑微如尘土,任何一人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座高山不敢仰视,只能永远低着头,永远永远低着头,额头触着脚尖,将不争气流出来的鼻涕悄悄吸回去。谁承想还有这样一位妇人,腰粗胆肥,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不会失掉她的声气。
其实我在她面前才是卑小的。自从知道她那件小事以后,我对这妇人生了敬意。在我很小的时候,能记事了,由于贫穷,我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穿不上,裤裆烂了那是常有的事。一条裤子不是腿上打补丁就是屁股上打补丁,补丁加补丁,最后那裤子就整个成了一条破烂裤,我穿着这样的破烂裤长到大约五岁,也是某一天,我在一位亲戚身边蹲着玩石头,那亲戚突然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不知羞臊的东西,你瞧你那什么什么都露在外面了!不知羞臊的东西!我听后就一直没有把头抬起来,一直低着头,额头触着脚尖,鼻涕流出来了悄悄吸回去。直到我那亲戚笑够了拍拍屁股走人,我才敢抬起头跑开。这事情后来就一直沉淀在心里。
我是希望有一天我和那年轻妇人能说说话,我们选个晴好的日子,在她家门口那丛富贵竹面前,我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荣归故里
她说总有一天她长大了就要去外面闯荡,然后荣归故里,就像楚霸王说的,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
后来她就去了。长到十八岁去的。
我们眼巴巴地等着她荣归故里。那年我们比她小许多,站在她跟前矮了一整个头。
她是这么和我们说的:等着看吧,我一定会做到的,天高任我飞!
她辍学后,在一直不舍得扔的本子上写下:天高任我飞。
然后呢,就是这样赌咒发誓似的冲出山沟沟去了。我们每天要干的就是等在路边山头的野番石榴树下,等着我们的朋友从大路上亮堂堂地回来。
她一定会选个晴好的天气,穿上大红大花的衣裙!我们是这样猜测的。
我们一门心思就等着她回来了。这儿还没有人出去过,山外是什么样子只有鬼知道。我们的奶奶告诉我们,火车是没有屁股的,也没有头,也没有窗子,坐在里面的人被火车摇啊摇啊摇,因为它没有屁股和头嘛,它就坐不稳,它摇晕了就像吐饺子似的把人从肚子里吐出来,它就不摇了。火车就是那样一种东西,她没见过火车但听着别人形容就知道它是那么一种东西。她说,像那么恶心的火车她这辈子都不会去坐。我们的奶奶在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们形容火车的。
快十年过去了,火车还吐不吐人了呢?这就不知道了。奶奶已经死去多年,现在只等着朋友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们火车到底有没有改进,要是它一直那么摇啊摇啊,脖子会不会痛。
可是很久很久了,朋友仍然没有消息。我们等啊等。
有一天大路上来了一个姑娘,正是我们的好朋友。天已经擦黑了,她穿得也还算可以,但不是大花大红,脸上也没有荣归故里的骄傲。
该死的!她跟我们说,差一点就成功了。
下次再去。我们安慰她。这个时候我们已经长成大人了,当中有人比她还高一头。
我不会放弃的!她望着我们,就像我们是她的老天爷,她要用眼里那么委屈和那么沉重的情绪望着我们。
但是不久之后呢,她就结婚了,她穿上原本只有荣归故里才能穿上的大红大花的衣裳,盖头盖着脸,像是没脸见人或者懒得见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时明明可以从盖头底下分辨出我们,却硬是装着不相识,噔噔噔地就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我们想。她成了婚也可以出去的嘛,无非是带上一个可以相互照顾的伴儿。只是她的伴儿有些瘦弱,书读得更少,勉强学会骑摩托车,有人看见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结结实实地被摔下来。那些人说,她丈夫的车技太差,体重也轻,肩膀那么窄,根本就是靠不住的。
谁会依照外表去判断人的能力呢?肩膀窄跟靠不靠得住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信。我们等啊等啊。
我们等啊等,就把她的孩子等来了。她的孩子在她背上睡得像个小傻瓜,张着嘴,流着鼻涕,邋里邋遢,看着就像是很多年前她在火车上坐着的时候被火车摇啊摇啊,把她摇晕了,多年以后她就吐出这么个邋遢的小孩子。我们谁都不敢伸手去摸这个孩子,觉得这样的东西是会传染的,万一什么时候我们也去火车里坐着……算了……算了吧。我们都缩着手。
我是不会放弃的。她咬着牙说。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就不再说“我不会放弃”这样的话了。我们什么话都听不到了,因为她根本不和我们来往了嘛。
听说她特别喜欢吃味精,每一顿炒菜必须放味精,否则什么菜都觉得寡淡。她向所有住在这儿的人(除了我们——她的朋友)都去借过几遍味精,就是那种包装上画着一只鸡,大字写着“豪吉鸡精”的东西。
现在我们想起来还觉得伤心。也不知道她是因为借不着味精搬走的还是因为看不惯我们。有时候我们还会坐在山梁上,明知道那个朋友已经失败了,她不会回来了。她会像小时候换牙那样把坏掉的牙齿扔掉,闭着豁嘴,吞下牙根里冲上来的血,她会以这种决心去煎熬她的一生,再也不会回到这儿了,我们仍然习惯性地望着大路上,期盼她锦衣华服,荣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