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病人选寿衣

□ 王玉梅

照护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病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有一个永远都绕不过去的话题——后事安排。

我第一次接触寿衣是在20多岁做住院医的时候，病房里有一个突然离世的病人，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家属陷入一片混乱中，不知如何是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何安抚这个悲伤的家庭？我首先想到的是告诉他们去买一套寿衣，在简短的沟通之后家属同意了，但是儿子们说，父亲突然死亡，他们脑子一片空白，寿衣店在哪、怎么买都不知道。于是，我就充当向导，带着病人的两个儿子去医院附近的寿衣店——这可是我以前绕道走的地方。记得当时我心里很不安，还有些害怕，但因责任在身，只好硬着头皮去。在挑选了一套还说得过去的寿衣后，店员又耐心地告知我们给逝者穿寿衣的流程和细节，那两个年轻人不停地提醒我：一定要记住，因为他们现在脑子很乱，什么也记不住，全靠我了。就这样，我在战战兢兢中被动地走进寿衣店，接触了寿衣和穿寿衣这件事，等于上了次“培训课”。值得欣慰的是，病人的家属在我的帮助下平静顺利地送走了突然离去的亲人，对我充满了感激。回想起来，对于临终和死亡的病人来说，提醒和帮助家属准备寿衣真是太重要了！

13年前，我开始接触和学习宁养疗护，并逐渐成为了专业医生。我们病房收治的大部分病人预期存活为3～6个月，很多病人都不知道病情，因为家属担心病人知道病情后会出现他们无法面对的场面和结果。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对未知未来的惶恐中，整个家庭的氛围被恐惧、悲伤、无望浸染，压抑而沉闷。我们这些专业的医护人员经常做的工作就是跟他们充分沟通，尽可能支持和帮助病人充分表达愿望、察觉爱、表达爱、表达感谢，有时也表达歉意。显然，与病人或家属讨论后事安排也就成了我们与家属乃至病人本人的必修功课，成了我们进行或接受辞世教育的一项内容。

对于每一个咨询住院的病人家属，我们都会和他们谈到病人的预后及后事安排。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每当谈到这些令人难过的话题，家属或伤心落泪，或不知所措，或认为晦气而反感逃避。有些比较豁达的家属则想当然地说：“这事儿不用着急，不是有寿衣店吗？到时候花钱去买就行。”其实，最让我们动容的还是那些安排得井然有序的家庭，尊严、温暖、从容、坚强……这些字眼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全部感受，这些感动和思考成为我生命中美好的回忆和养料，在成长和激励自己的同时，也成为与病人和家属分享、交流的范例。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一个与我同龄的晚期胰腺癌女病人。在得病之前，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有着疼她爱她的丈夫、在国外留学的独生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场重病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平静，她坚决要求获知全部病情，自己做主安排所有事情。在一次查房时，她让丈夫从柜子里取出两套衣服，一套深粉色，一套浅粉色，做工细致，布料考究。她笑着问我：“这是我让老公专门到中兴商厦选好布料找裁缝做的。您看哪套衣服好看？”我选了浅粉色那套，她开心地说：“咱俩的眼光一样，等我走的那一天，我就穿着它。”那种神情就像要出嫁的感觉，这是第一次病人主动跟我谈论甚至分享自己的寿衣。我成了她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可以接触死亡、谈论死亡的可以信赖的人，这让我兴奋和感动了很久。这个病人的最后时光沐浴在亲人满满的爱的陪伴之下，温暖而平静地离开了世界。留在我记忆中的永远是她生前那张美丽的笑脸和离别时那套我们共同挑选的漂亮寿衣，我想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还是美丽而优雅的。

一位老者住进了我们病房，他很健谈，完全知晓病情，在疾病和死亡面前表现得豁达平静，他说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一辈子都追求尽可能多地奉献，即使死后也不想给社会添麻烦。因此，他选择了死后捐献遗体，给医学生们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体老师”。在查房时，老两口把遗体捐献的证书展示给我们，令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肃然起敬。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这样一个遗愿：“我走的时候要穿白色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白色，我要干干净净地走。”这样的寿衣我们第一次遇到，那是一种纯洁而坚定的选择，是信仰的化身。

我有幸在2016年年底参加了世界上第一家现代宁养院——英国圣克里斯多福宁养院与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合办的全民生命末期照护培训师的项目，作为大陆的首批15名培训师之一，与其他两名培训师一起，在我们医院精挑细选了7名优秀的医护人员，为学员们开设了整套课程的培训。在与学员们谈论死亡的时候，我们发现，即使是工作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医护人员，在谈到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死亡、亲人的离世或假想自己临终场景时，大家的情绪反应仍然很强烈，有的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大多数人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话题，也意识到如果不去面对或解决自己的问题就无法真正帮到病人。在集中5天课程培训之后，我们进入了每月1次、共6次的促进推动阶段，大家根据学到和感受到的理念及知识制订每个月的行动计划，在下个月推进会的时候和大家分享好的经验和遇到的问题，其间又遇到了一件跟选寿衣有关的难忘的事情。

我们医院妇科肿瘤病房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全部是女病人，而且都有难言之隐，医护人员设法与院党委、团委及社会公益组织联手，做了很多社工志愿者工作，病房的人文氛围很浓。护士长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人物，在一次推动会上，她分享了一个故事：在参加完培训后，她感到应该采取行动，在合适的情况下跟病人和家属谈论与生命、临终、死亡相关的话题，所以首先在病房带领护理团队做了死亡教育的理论讲授和交流活动，然后找机会向病人和家属渗透理念，帮助他们完成各自的心愿。病房的一个老病人曾反复住院，完全知晓病情，和医护人员相处得非常融洽，医护人员都亲切地管她叫“高姨”，她也把医护人员当做自家人，无话不谈。一天查房时，护士长跟她聊起后事的安排，她说她还没有准备好，让护士长帮她出主意。护士长便和高姨一起直接用手机浏览网上商城，同病室的另一个病人看到她们选寿衣时那么投入和轻松，也找护士长帮忙选，一件很多人唯恐躲闪不及的事情就这样进行了下去。护士长说事后她的感觉很复杂，既有帮助病人之后的宽慰，又有稍许担心，担心同事和其他病人的误解。所以拿这个事例在培训班上和我们一起讨论、分享。

在选寿衣上，我既然已经有过“第一次”，便跟她交换了我的看法。首先，我由衷地佩服护士长的勇气、与病人“同理”的能力，这种智慧与亲和力会博得病人的信赖，精神可嘉。其次，对于病人来说，能够在身体状况比较好的情况下直面死亡，敢于思考、选择、表达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告别世界，这是她的福分。再次，对于医护团队来说，这件事情是一个生动的教材，面对生命末期的病人，除了常规的医疗护理外，我们还需要做很多，帮助病人直面死亡有很多方式，一起选寿衣一定是其中最温情的方式之一，我鼓励她把选寿衣这件事和她的团队分享，让大家一起思考和感悟。

从医20多年来，亲身经历或听说了很多与选寿衣相关的事情，我在其中扮演过被动参与者、热心参与者、积极倡导者等不同的角色，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现在的坦然面对，真是特别感谢病人们和同道们的信任，把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与我分享，他们生命的光辉也照亮了我的生命。

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我由衷地敬重那些在生命终点前敢于和他人一起从容挑选寿衣的人们，他们是人生花园中傲视冰霜的蜡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