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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医学

2018-12-30澳大利亚

星星·散文诗 2018年11期
关键词:麻袋指尖医学

西 贝(澳大利亚)

诗歌是艺术,医学是科学,两个领域似乎并不存在交集。但是诗歌和医学又似乎自古就相互关联,交织在一起。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既是音乐与诗歌之神,又是治愈之神,在诸如“伊利亚特”这样的故事中,他被描绘为缓解瘟疫的使者。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战国时期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其高超的诗赋艺术更是与中医药相互交融,比如《离骚》中的诗句“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其中留夷与揭车,杜衡与芳芷皆是中药香草名。再比如《九歌·山鬼》中的诗句“被薜荔兮带女萝”,“辛夷车兮结桂旗”,其中薜荔、女萝皆蔓生植物。身披薜荔腰束女萝, 以辛夷木为车,以桂枝扎起彩旗,诸如此类的诗行在屈原的诗赋中比比皆是,情思如草木葱茏,芳馨而又瑰丽,美不胜收。既是我国文学史上划时代的璀璨瑰宝,又是中医药宝库中的珍贵遗产。

中世纪的伊斯兰著名科学家、哲学家、诗人伊本·西纳还曾经用诗歌来书写他的“医学典范(Canon of Medicine)”,是早期医学知识的基础百科全书之一。诗歌的结构和音韵有助于传授和记忆,能帮助老师把医学知识传给学生以及传播到全社会。这本“医学典范”的诗书在东方以及欧洲广为流传。在欧洲被认为是最著名的医学论著之一,直到17世纪在很多大学广泛使用。

当今许多医科院校提供的课程都将医学、人文、艺术、社会科学等相联系。美国的多个医学期刊杂志包括内科医学年鉴(Annals of Internal Medicine),神经病学(Neurology),及美国医学协会杂志(JAMA-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都刊登医学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有关医学的诗歌。美国权威胸外科杂志《CHEST》自2008年起就定期发表诗歌,认为诗歌是医生可以用来表达或探索超越医学科学智慧之外的更为广阔领域的工具。医学诗歌本身有其独特的风格并在不同的医科范围内得到深入而广泛的延伸。

优美感人的诗本来就像油膏一样能够愈合心灵的伤口。而当诗歌与医学交织,必将成为艺术与科学相互辉映的一道新的风景线。

比如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的医生伊恩·威克斯(Ian Wicks)在美国医学协会杂志 2017年7月发表过一首诗,名为《在我们的指尖 (At Our Fingertips)》[1]。此处节选两段翻译如下, 分享给大家:

At Our Fingertips

Touch, lifelong companion

of skin, our largest organ

Perfectly wrapped integument,

safe haven, private space—

our working definition of inside and out,

endowed with its neural network of skin deep

sensory portals and free nerve endings,

firing the spinal ganglions—

the tactile relays for local knowledge,

sent to the brain’s compendium

for realizing its fine world of feeling.

……

A sure touch—

we depend on it

as we forage and fine motor

from cradle to grave

as we feel our way, find our place,

assume the world, and in turn

upon the lives of others

from first kiss, to last embrace.

在我们的指尖

触摸, 终生相伴

我们的皮肤,最大的器官

完美包裹的外壳,

避风港, 隐私的空间—

它定义了内与外的边界,

赋予皮下神经的网络

打开感觉的门户和自由的神经末梢,

激发脊髓的神经节—

把触点的感知接力传递,

并在大脑集结

去实现感觉的精致世界。

……

真切的触摸—

我们依靠它

觅食或发出微妙的动作

从摇篮到坟墓

以感觉的方式, 找到自己的位置,

承受这个世界, 反之亦同

我们也触击着其他的生命

从初吻到最后的相拥。

随着电子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几乎一切信息都能在指尖的轻轻一触之下得到。人们几乎把闲暇时间都用来看电视看手机,甚至有些孩子从两三岁起就抱着手机或游戏机,而不去户外做游戏了。人类正在集体走向亚健康的状态,似乎已经丧失了在大自然中触摸万物的快感。花瓣的柔润鲜美,叶子脉络的奇妙,树木的年轮,以及草叶上的露珠雪花,指缝里流动的沙子,雨中散发香气的泥土,在那触摸的瞬间,神经末梢打开的感觉门户,尽情吸取大自然的精华,并传输到大脑的神经元,这些微妙的过程在匆忙的现代生活日程中几乎完全被我们忽略或已经被各种触屏取代了。当威克斯医生从人体细胞结构的层面把指尖的感触描述得如此细腻,不由令我们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指尖,伸出手,去悉心体验和感受大自然馈赠在我们指尖上的丰盈和美妙!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追溯”恰是心灵在指尖和目光深处的一种沉浸,是心灵对大自然、对生命及死亡的膜拜:

深秋 树和风

静止或流动的表情

每一种物质的原态

现出简约的光影

对存在和自然的崇尚

直至最微小的部分

触摸 轻或重 粗糙或光润

最浅的纹路 最细的裂痕……

沉淀在时间里的张力

承载着涅盘之火的余辉

对视 经久地端详

追溯石头上那点点的光亮

人体的‘眼耳鼻舌身’之五种官能,对应‘色声香味触’五种外境。触,既是人体基本的功能之一,也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重要方式。从握手到拥抱,特别是与相爱的人,其中传达的温暖和微妙往往是诸多语言或文字的描述所永远无法比拟的。威克斯医生的这首“在我们的指尖”使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一对年过九旬拉着手的老夫妻,记者采访他们时问道:究竟有什么秘方能维持婚姻恩爱长久不衰?老夫妻回答很简单,他们只遵守一个规则,就是睡前给对方一个拥吻。即使白天两个人唇枪舌剑发生争执,到晚上一定会用一个拥吻的温暖化解掉所有言辞的冷酷。

正像威克斯医生诗中写到的“真切的触摸,我们依靠它……从摇篮到坟墓……从初吻到最后的相拥”,在人类一代又一代排着长龙走向死亡的路上,医学用手术刀用药物去排除病人体内的病痛,但一切医疗对治病来说都是治标,不是治本,就像毒瘤切除了还会再生。按照我们华夏中医理论,癌症皆为心之郁结所生。而诗歌若是能用它的指尖抹去人们心头的幽怨,唤醒人间的爱与美,带回心的纯静和喜悦,由此一定能够奇迹般地解除郁结的病灶,达到去病除根。

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mer)是瑞典的一位心理学医生。在他的诗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他职业的敏锐,他对主观心理现实和客观物质现实具有精确的观察和分析能力,他的诗用内心现象和外部世界感官知觉相互观照的表现方式,直指读者内心深处那些被束缚的记忆及残存的意识,往往是一矢中的,一针见血。比如下面他的一首小诗“像孩子一样”,我从《The Great Enigma(巨大的谜语)》[2]一书中翻译成中文如下:

Like Being a Child

Like being a child and a sudden insult

is jerked over your head like a sack

through its mesh you catch a glimpse of the sun

and hear the cherry trees humming.

No help in that—— the great insult

covers your head your torso your knees

you can move sporadically

but can’t look forward to the spring.

Shimmering wool hat, pull it down over your face

stare through the stitches.

On the straits the water rings are crowding soundlessly.

Green leaves are darkening the earth.

像孩子一样

像孩子一样,一个突降的羞辱

如同麻袋罩在头上

透过网孔你能看到闪耀的阳光

听到樱花树嘤嘤作响。

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那巨大的羞辱

套住你的头你的身体你的膝部

尽管你还能不时走动

但春天让你看不到任何希望。

闪亮的毛线帽,拉下它蒙住脸

你透过网眼向外凝视。

海湾层层的波纹无声无息。

绿叶子幽暗了大地。

在我的小时候,的确做过这样的游戏,把麻袋从头套到脚,比赛看谁在摔倒之前蹦得最快最远。而当羞辱像麻袋一样罩在你头上时,绝非是游戏!你从麻袋的网眼里畏怯地望着外面陌生的世界,仿佛麻袋能遮住你无地自容的愧窘,没有人能看到你的绝望。

一个人躲在羞辱的麻袋里,这在有心理障碍的人中真是太普遍了。他们看不到春天,即使春光明媚的早晨,也使他们感到畏惧或绝望,他们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甚至身体的功能也都全然衰退。澳大利亚北领地14岁的女学生多莉(Dolly Amy Everett)因不堪忍受网络欺凌(Cyberbullying) 于2018年1月初自杀身亡。她是那么美丽聪明、善良单纯,曾经被著名的澳大利亚帽子公司(Akubra) 选中做产品形象的代表;在英国更有一个十岁的女孩,因为同学把她在校园里被欺辱的视频发到社交网络上,她无法应对网络上频频让她蒙受的嘲笑而自尽。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网络身份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从前我们可以说:家是安全的避风港。如今,我们的孩子不仅可能在学校遭受欺凌,甚至一个人在卧室独处时,都可能遭受网络暴力而持续生活在羞辱压力和焦虑中。互联网是欺凌的独特来源,能以一种极其公开的方式,羞辱人的尊严,而网络交流参与者点赞评论和分享,更会推波助澜。受网络欺凌的青少年中,自残自杀者屡见不鲜。他们抬不起头来,不声不响,窒息于罩在自己头上的羞辱的麻袋中。

还有那些受到过性侵犯的儿童,特别是受到教堂里的神父或亲戚中长辈的性侵犯,受害者可能一辈子都不敢出声,羞于出声,受着巨大羞辱的束缚和折磨。每天早晨当别人欢欢喜喜开始新的一天,他们则拿出麻袋罩在头上,从网眼里窥视这个恐怖的世界。他们沉默着,有些人直到年过半百之后才终于站出来揭发那些披着神父外衣的禽兽;而另一些人始终选择沉默,把蒙受的羞辱一直默默地带进坟墓。

14岁的多莉因网络欺凌在自尽前曾在一张纸上写到:“站起来,讲出来,即使你的声音是颤抖的 (Stand up, speak even if your voice shakes)”。但最终她没能说服自己,她把自己永远埋进了沉默的黑暗中。

让我们再来读一首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四月和沉默》,译自《The Great Enigma(巨大的谜语)》[2]:

April and Silence

Spring lies desolate.

The velvet-dark ditch

crawls by my side

without reflections.

The only thing that shines

is yellow flowers.

I am carried in my shadow

like a violin

in its black case.

The only thing I want to say

glitters out of reach

like the silver

in a pawnbroker's.

四月和沉默

春天一片荒凉。

黑天鹅绒般的水沟

伏在我的身旁

没有任何反光。

唯一闪耀的东西

是黄色的花。

我被拎在我的影子里

像小提琴

在黑色的琴匣。

我唯一想说的

闪着不可企及的幽光

就像白银

陈列在典当铺里。

作为心理学家的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给我们摆出了在冷酷现实中人类可能遭遇的重重心理困境。他高超的诗艺与心理学的意识相互交织,字字句句震颤了我们的心。让我们认真地思索,怎样才能摆脱罩在头上的羞辱的麻袋?怎样才能从自己无望的阴影中走出?怎样才能把我们的银子从典当铺里赎回?怎样去打开我们的琴匣,奏出一首最美的生命之歌?

特朗斯特罗姆作为心理医生在斯德哥尔摩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可以想象他独特的工作环境对他诗歌创作的影响;同时他那颗敏感的诗人之心以及他对人性的深度理解和同情,曾帮助他挽救了多少彷徨在歧路的少年!

澳大利亚《每日电讯报》在2018年2月22日还报导了一条消息,因为新南威尔士洲女子监狱的犯人屡次重犯罪率很高,出狱后的犯人还会频频重返监牢,新南威尔士洲政府计划拨款3.3亿澳元为监狱提供瑜伽、太极、冥想等等以心灵为本的课程,以帮助犯人增强自我内心的定力,减少犯人重犯罪的可能。当人身体生病,在医院能得到医疗;当人的行为有病,在监狱里同样需要心的治疗。东方的瑜伽太极冥想等心灵静修的活动在西方越来越受到瞩目。

无论是身体生病还是行为有病,其实一切病从心生,一切病从心治。健康的根本在于心,这是东方的千古真理!而怎样才能真正跳出纷杂的烦恼和不能自控的思维模式,让心底生出无限的平静?瑜伽也好,太极也好,不过是打开一扇门,一切还需要我们自己用意志去挖掘内心深处那清凉的甘泉,洗涤和滋润生命的清净之本性。而我们每个人都不免带着与生俱来的生理或心理上的弱点和缺陷,加上岁月蹉跎,命运多舛,也难怪我们会在失落的时刻问自己:“我还会快乐吗?”我们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来回答自己:是坚持还是放弃?

即使是荷马史诗神话中威名远扬的勇士、海中女神的儿子、英俊的阿喀琉斯,也存在着脆弱之处。出生时他被母亲倒提着浸进冥河,因其脚跟是唯一没浸到神水的地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他知道自己将死在特洛伊的宿命,但他选择了走向特洛伊,直至中箭身亡。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潜意识》。仿佛感觉在冥想静思中我们能够重新认识自己,在一呼一吸之间我们仿佛能进入潜意识的深处,在最深的平静里面对自己,那样的时刻最终会到来——我们欣然接受了自己的缺陷、遭遇和命运:

沉睡在深处的潜意识

浮出冬天的河

在水面上撞见自己

陌生 寂静

梦 神秘地介入

石塑的雕像在岸上行走

完美的身姿 步履

在白雾里渐渐隐去

阿喀琉斯赤裸的脚

留下一串足迹

潜意识,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被认为具有能动作用。按照所谓冰山理论的说法,人的意识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意识”只是一小部分,“潜意识”是隐藏在水下的绝大部分,并对其余部分产生着某种重要的影响。包括生存本能、死亡本能、自卑感、优越感等等的潜意识,能够影响人的性格和行为。

在今天由传统生物医学模式转向注重社会心理医学模式的过渡中,我们中华古国几千年文明所积蓄的哲学思想和古老禅修的精华变得越来越重要。健康的标准已远非传统意义上的身体没有病痛,而是更要包括心理的健康以及适应社会变迁的能力。无论有多大的羞辱灾难落到我们头上,无论是病入膏肓还是陷入绝望,只要遵循华夏古老哲思精髓中的两字诀曰:“放下”,我们总会到达心灵的宁静之境,找到平衡的支点,与自己和解,抛掉精神的重负,开始新生。我们的祖先老子和庄子等哲学家的作品,都是关于心灵智慧的最伟大最美的诗篇。

弗洛伊德还曾经说过:“无论我走到哪里, 我都发现有诗人在我之前已经到过那里(Everywhere I go I find that a poet has been there before me)”[3]。在人间的康复之路上诗歌有时能走在医学的前面,照亮比医学领域更为广阔的天地,成为比手术刀听诊器更有效的工具,用博爱、醒悟、真、善和美消除世间的种种愚昧、仇恨和恐惧,让智慧之光抹去所有人心头的阴影,为他们带来信心和希望,为人类从亚健康走上健康,从痛苦走向幸福而谱写更多新的篇章。

【注释】

[1]《At Our Fingertips(在我们的指尖)》 by Ian Wicks(伊恩·威克斯),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JAMA, July 18, 2017, Vol 318 ( 美国医学协会杂志2017年7月18日,第318期)

[2]《The Great Enigma (巨大的谜语)》 By Tomas Transtromer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Thans by Robin Fulton.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3] 摘自《In favour of the sensitive man, and other essays》 (1976 edition) by Anas Nin, p.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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