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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与诗人之乌托邦
——雷平阳诗论

2018-12-30

星星·散文诗 2018年29期
关键词:平阳诗人

雷平阳始终以一种“返乡”的写作方式努力地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乌托邦,他的诗歌充盈着无法言说的神性之力,这种力量包含着诗人深刻的自审意识和向内的时空感,它于虚形之中逐渐覆盖住我们,它强大到坚不可摧,在生命道路上引领我们向前和向善。诗中那些古老的存在似乎原本就与“诗”俱来,经过诗人理性的哲思与感性的真情融合之后,一篇篇深刻、敏锐、澄澈的寓言向我们娓娓道来,击中读者脆弱又顽强的内心,留下永不干涸的强烈感。

一、深刻的自审意识:诗人的体内全是砂砾

诗人从来就不是走康庄大道的人,为了让每一首诗、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烙刻诗人自己的个性,他们必须反常理、反对多数人都认同的清规戒律和媚俗之物,将自己变成他者,变成纸上叙述的那个名词,在自我与他者的不断交替中反复穿梭,剥开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的伤口,直到内心那个最坦诚、最真性情的声音被召唤出来。雷平阳就是以这样一种勤勉踏实的写作姿态解剖自己,令人随时感到战栗和惊喜。作者对异于常人的人格外倾心,不管是身体有缺陷的人,还是处于边缘地带的人,他都一视同仁,甚至甘愿自己就是他们。

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

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

弓着的背脊,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

事实上,瘸子、盲人、哑巴、驼背、聋子、左撇子、六指人、傻瓜、马戏团演员、秃头、侏儒这些名称本身就带有一种神性,他们遗留在民间,正如“流落在道路之上的人/他们有他们的尊严”(《远郊》),并且通常被认为拥有某种和神灵、鬼怪(即生死两界)建立联系的巫术或魔法。除此之外,世上本无人是完美健全的,就算身体完好的人也有心智残缺的地方,而生命中缺失掉的部分必定会以另一部分的强化突出作为补偿。从一开始作者就有意压缩自己的目光,成为这些人的代言人,替逝去的人和故土收尸、守灵、超度,即便他是诗人、他人眼中上帝的宠儿,他也只承认自己在太多险恶与黑暗面前的无能为力,因此他说,“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我》)正因为作者一直保持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理智,才能不断地于尘世繁杂中脱身,完成一个真正的诗人应具备的自觉使命——为天地立心。

雷平阳的自审意识在他的诗歌中频繁流露出来,如“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小学校》),“整整39年/我都是一个清洁工/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扫灰尘”(《生活》),“我本獦獠,居住在石头房子里/有鬼,有神,有一堆雪豹的遗骨/没日没夜/在我心上逃亡”(《无题》),“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正如我相信在亡灵游荡之处,我是孤独的”(《河流》),“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浑身都是裂缝”(《怒江》)。他永远以虔诚的神情仰视着他目光抵达到的一切事物,不管那些都已成为了回忆还是都将会成为回忆,最终落在纸上的是诗人无时无刻不在受难的心。一旦选择了自我救赎这条路,诗人的灵魂便要经历无数次的质询、拷问、捶打与审视,这使得雷平阳的诗作强韧有力,又充满了痛感,诗人的体内全是砂砾,虽然坚硬但也耐磨。

我也在练功:在文字里苦修

铁布衫、金钟罩

纸内包着烈火,杀机四伏,笔笔刀锋

即使经卷,安神,断妄,超度

一念之差,万事皆空

我本不相信肉体内有铁器、有翅膀

有排山倒海的气力,但子弹一样的

带毒的字词,总是催生出神来的异禀

——《在少林寺》

诗人的出现不是才气的偶然,更多时候是幽暗中不为人知的对文字的苦心经营与精细打磨。为了练就“铁布衫”“金钟罩”这两种绝世奇功,寄生在文字里刀枪不入,就算纸内藏着烈火,处处埋伏着杀机,就算诗人捧起经卷、举行安神仪式,断掉俗世间一切痴心妄语,诵经忏悔,为人救度亡灵、超脱苦难,也无法避免一念之差带来的万事皆空的结局。的确,诗人也曾怀疑过自己体内是否真的有尖锐的铁器可以抵挡一切枪林弹雨,是否真的有洁白的翅膀可以赠其以自由和辽阔,是否真的有排山倒海的气力可以凭一支笔在人世间无敌,但最终子弹一样的带毒的字词回答了这所有犹疑和不安,因为它们“总是催生出神来的异禀”,展现出非凡的魅力。

“经卷”“安神”“断妄”“超度”都是佛教用语,这样一些本身带有寓意的词语的使用给此诗注入了一种灵动与神秘之感,“烈火”“杀机”“刀锋”“毒”等词又包含着一股恶狠狠的劲,前者安宁祥和,后者凶狂毒辣,诗人将两者有机组合在一起,产生了直抵心灵的冲撞之力,可见诗人灵魂的深邃朴实,让人不得不触目惊心。

只能把诗歌写在密封的心脏

——只要这心脏

没有被掏出,你们就不会知道

我写在肉里的,都是血红的

心花怒放的诗句大灵魂

——《心花怒放》

能如此撕扯着自身,以决绝的心书写血泪之语的诗人理应值得我们敬重和继续期待。“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雷平阳曾在访谈中声称他“只是自己灵魂阅历的记录者”,“我们当然可以将一揽子的文学沉疴全推给乱世,可我们所置身的世界却又是一个找不出凶手但又处处都是利器的世界,它的乱是隐形的,其乱只为诛心,它从来不为文学的堕落埋单。”[1]

这是残酷的现实,但因为有写在肉里的血红的诗句,我们看到雷平阳把内心的苦痛、悲壮、惶惑都升华为了心花怒放的灵魂,从此“愿把此乡作故乡”,诗人灵魂的解剖之旅仍将继续延长下去。

二、“返乡”的写作方式:诗人是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昭通旅馆》),让雷平阳一生魂牵梦萦的是云南那片故土,却也是记忆中的故乡、大地和亲人,当许多人、事、景再也见不到、回不去之时,期盼“返乡”的诗人便成为了亡命天涯之徒。雷平阳在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上坦言:“在云南,山上的万千物种,都有神灵附体,就连人的身上,也住着不同的灵魂,手有手魂,鼻有鼻魂,心有心魂,心不能冒犯手,手不能羞辱鼻子,鼻子不能欺骗心灵……我被一再地告知,这是人类的童年期,干净,圣洁,知道敬畏。与此同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举行的心灵和肉身的祭祀仪典。”[2]对雷平阳而言,云南大地上的一切已长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是他余生都要坚决守护的根系。

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

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没有想清楚

一直以为

横刀夺取的、离我而去的

它们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贴心的恩膏、接不上气的虚无

和隐秘的星宿

其实,这都不是真的

它们都是土,直白的尘土

戴着一个廉价的小小的人形护身符

——《尘土》

“贴近大地”的写作是雷平阳偏爱的抒发乡愁的一种方式,“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秋风辞》),诗人心爱的云南是如此地具有生命力。“沉默于云南的山水之间/不咆哮,不仇视,不期盼有一天/坐在太平洋上喝酒”(《本能》),说“不”其实更显诗人心头炽热的爱。“我的寨子:云南,昭通,石头生崽/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记忆》),这些生命的尘埃是诗人永远的牵挂。一个连心、骨血、肺腑、灵魂都是土做的人怎么舍得离开心爱的故土而活着啊!大工业时代的来临让原生态的故乡面目全非,云南的山川寺庙孤魂野鬼虫羽植物因工业文明沦为了偷生者。四十年,诗人的良知、悲苦和哀求不断地被横刀夺取,为了给予自己安慰,他说服自己把它们当成上帝的恩赐、稍纵即逝的星宿或者人生中漫无边际的虚无。但突然某个时刻,诗人终于悟出了生活的真相:它们都是土,只不过佩戴着廉价的人形护身符,它们会和他一样化为漫天的尘埃。生命在这一瞬间显得无比卑微,骤然的停顿过后,给人留下的是惊心动魄的深思。

清晨,树木的阴影会走路

鸟,一只,或一群,逆着阳光飞

它们翅膀上的金边,是忽生

忽死的曲线,时暗时明

相对静止的是人,站在田野上

举起的锄头,仿佛想离开手

让所有铆足的劲,成为中间的哀愁

真实,彻底。有人在用水

洗墙;有人已开始向往黄昏……

我想我是个离土地很近,对村庄

还无二心的人,但我怎么也放不下

荒凉的真理:土地比人

更专横,人是它窖装痛苦的器皿

——《村庄的清晨》

“尘土与人永远肌肤相亲[3]”,在雷平阳的眼里,清晨打开自己的村庄,一片生机,树木的影子在走路,鸟逆着阳光飞翔,一幅欢快、祥和的画面,而田野上的人哀愁着什么呢,它们一无所知。为什么土地比人更专横,因为它把痛苦装在了人身上,“变成了土的亲戚/他们在那儿等我”(《望乡台》),“以后的每一年光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推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在坟地上寻找故乡》),“我常常会在睡眠的中途/突然弹身坐起,一阵东张西望/眼中满是警惕……老家的夜多黑啊”(《恐惧》),失去了亲人的诗人像一个落魄的孤儿、无根的野草到处漂浮,“故乡”这块石头在诗人的躯体中,再也不会掉下来了。在这首诗里,诗人把主客体置换得毫无痕迹,人成为了无生命的器皿,而土地则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不管人选择靠近还是远离,村庄的土地就在那一块。而作为那块土地的依恋者,诗人不得不保持谦卑之心,去努力靠近它,感受它的温暖或冰凉。这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埋葬着逝去的亲人,当一次又一次地凝望时,诗人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温热起来。

今夜,他提着空酒瓶

醉步走近了院里的水缸

水中的脸,祖父、父亲、娘……

换了一张又一张,张张

都是月亮,张张都有他的泪水

在上面流淌,变成晚霜

——《返乡》

诗中的“他”也许是诗人自己,也许是千千万万个返乡的大地之子,空旷的夜晚,他们醉步阑珊,想见一见最思念的亲人,祖父、父亲、娘,却只能在水中捞月,泪滴水缸,独自心酸。雷平阳早就心知肚明:“我们都是丧家之犬,终归无处还乡[4]。”而所谓的“返乡”不过是心中仅存的一丝儿幻想,一个美丽到绝望的梦,梦总有醒的那一刻,醒着痛苦,做梦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奈与悲哀?

再过三天,父亲去世便一个月了

世界上没有后退,照着原样

滚滚向前。昨天,与弟弟通电话,他说

每晚,他都梦见父亲。我安慰他

父亲还没走,还在与他一起生活

只是住在了不同的房间

梦境,是一张餐桌,是清明节

与弟弟有所不同,父亲和我

一直共用着同一躯壳,“我们”便是“我”

我一样的接受了死亡,时刻与他

争抢嘴巴、心脏和手脚。我们都爱上了

这种骨血不分的生活,少一个世界

多一个魂魄。多么令人悲伤,电话中

我告诉弟弟,也是在昨夜

父亲毫不犹豫地破壳而出,走了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两个人

挤在一个皮囊里,迟早会撑破

——《躯壳》

雷平阳在悼念之作《祭父帖》中讲述了父亲的一生,“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开战”(《祭父帖》),不仅表达了对人性和社会的无限感慨,还有父亲的离开带给自己及全家的悲恸。没有了父亲的日子,诗人俨然如一具躯壳,可是世界的齿轮不会为之停转一秒,只好安慰自己,父亲的魂魄仍在“我”身上游荡,“我”和他骨血不分。但是父亲不会一直在,剩下的路只能“我”一个人走了,“两个人/挤在一个皮囊里,迟早会撑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这是诗人掌控不了的,也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必须要承受的沉重。雷平阳的诗里经常可见叙事与抒情的巧妙处理,他的讲述如古老的长者一样平缓、细腻,抒发的情感却着实深沉,似削铁如泥般的锋利。

歌德有一首名为《神性》的诗,“愿人类高贵、善良、/乐于助人!/因为只有这/使他区别于/我们知道的/所有生灵。[5]在诗人雷平阳笔下,区别于我们知道的所有生灵的除了他身边的人,还有扎根于大地的山川草木、翱翔于大自然之间的虫鱼鸟兽等事物。当然,这些事物并不是普普通通地存在着,它们被倾注了诗人丰富的生命体验,它们和人类一样高贵而有尊严地栖居在这世上,因而成为了诗人“笔尖上活着的魂灵”,在清晰又透明的方格子上生生不息、深远悠久。

从锄柄上剔下来的,从玉米中浸出来的

都是父亲们的体温,木质的,可食用的

从土层中降下去的,从天空里升起来的

都是母亲们的骨肉,土地的,天空的

每当我看见这一切像乌蒙山一样

铺开,并被阳光照亮了,我的泪水是水井的,河流的

带着红土、石块和速度,以及我

藏之体内的几万亩石头的痛哭

——《乌蒙山素描》

当诗人望向乌蒙山时,粮食、土地、汗水、操劳的生命一一浮现,看见的“都是父亲们的体温”、“母亲们的骨肉”,山下、山上的一切事物都与他的生命体验合二为一。正如诗人自己的话:“从阅历中来。这是我私底下恪守的不多的写作规矩之一[6]。”“剔”“浸”二字饱含着情感的浓度,使人仿佛可以触摸到锄柄、玉米背后几代人辛苦的劳作、打拼历程,其中的故事造就了此时此刻的乌蒙山。当这一切像乌蒙山一样铺开,被阳光照亮,诗人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水井、河流一般的情感,一片赤子之心只能以无言之痛哭的方式显露出来。

雷平阳是“大地的测量员”,哀牢山、湄公河、澜沧江、昭通、雪山、菩萨、神、村庄、田野等等事物仿佛是贯穿他身体骨节的一根根细线,正因为有了它们,他才可以完整。一个有抱负、有悲悯情怀的写作者坚守本心,努力写出遍布自己生活现场的每一个主角,他的虔诚不争的写作心态使他怀抱云南这片美丽的故土砥砺前行,并将永远照耀着诗人的精神乌托邦。

三、向内的时空感:诗人建起了一座永恒的圣殿

时间和空间的哲学是每个艺术家偏爱探索的话题。黄庭坚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苏轼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张若虚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李商隐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杜牧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时间的流逝、回旋、跳跃、绵延对于诗人来说更代表着特别的含义,在一首诗里,诗人是时间的主宰者、统治者,他可以让它慢下来,也随时可以使之加速奔跑,这一切都取决于诗人的主观意识。就时空感而言,雷平阳希望以此为材料,另外再造一片浩瀚星空,最终万物同宅,天下为量。为此,他说:“我的诗作中,时空感是向内的,是内生的[7]。”

我们不敢怪罪时间,在任何年头

终身没有归宿的人,总是占了最大的份额

——《篆塘码头》

雷平阳总是怀着谦卑的姿态看待所有事物,如“兀鹫与游隼/也是人类,它们停在山巅的时候/同样喜欢像人那样,剥开松球/在一个个夹层之间,拿出嫩香的松仁”(《兀鹫与游隼》),“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白色大坝》),对待时间,诗人也是仰望的姿态,没有人能够轻易地逃脱时间的魔爪,关于这一点,诗人早已清醒地认识到了,不是“不敢”怪罪时间,是“不能”怪罪时间。时间何错之有?是我们自己执意要在时间的洪流中以筛捞酒,走在上帝为我们设置的码头边,所见之人皆是终身没有归宿的人,这样的彻悟随随便便脱口而出,都甚似刀尖般直抵读者的心脏或骨头。

一分钟年华老去

我把骨头的翅膀,血液的马队

一一交还给赠送我的人。一种熟悉

而又陌生的阻力,完成了

对生命的策反。通向永恒的旅程

死亡,不再是常识,供人恐惧和谈论

——《一分钟年华老去》

永生与死亡是雷平阳诗作的关键词之一,他似乎是被上帝选中的信徒,永远对生活的仪式感着迷,包括写作,他也始终迷恋在纸上书写的感觉,“很多时候,与朋友通信,我还用八行笺、毛笔和墨。写信,有地址,有送信的人,缓慢地送达,写与读的仪式感[8]……”如果诗人真的有魔力的话,那就让年华于一分钟老去,在老去之前,诗人也要庄重地为它举行盛典,要“把骨头的翅膀、血液的马队一一交还给赠送给我的人”,以达到“对生命的策反”。只有这样,死亡才是通向永恒的旅程,不再是常识,反而是令人无畏的通识。

活着的时间少之又少。一旦死去

留给自己的,属于死的时间

就太长了

……

有些时候,我也会更加绝望,看着他们

在地下,打着灯笼,各提各的白骨

晚风一样,迎合前来挖矿的蚁蝼,他们的死

在死后的时间里,所谓永恒,是多么的不可靠

我的骨头里,也会因此多出几只蚁蝼

小锄头,每挖一下,就痒,就酥……

——《晚风》

但是诗人又确信这种由死亡赠予的“永恒”是多么的不可靠,死亡后,尽管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然而一旦碰见前来挖矿的蚁蝼,便要各提各的白骨去迎合他们。不仅是西施、慧能、苏东坡和梅兰芳等人不能幸免,就算是几十年后的诗人自己,也会遭遇同样的不幸。诗人在诗里喊破喉咙喊伤肺腑,依然会被残忍的现实逼上绝路。“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在纸上留一片旷野,把那些野草和荆棘引种于纸上[9]。”这种无奈之举花了诗人太多的心血,却也是他建构精神乌托邦的必然条件。

在描述时间的诗作中,雷平阳也有以轻松之态写就的。也许诗人深知与其在“哀伤”和“逃避哀伤”里长途跋涉,不如偶尔放下对宿命的执念,做一个现世的旁观者。

时间像一条鱼,在水芹菜

的叶子下面,张合着小小的腮

路边的橄榄已经熟透,克木人知道

有一颗,是悬挂在树上的天堂

时间,在舌面上,缓缓地

由苦变甜

……

时间,是一张大的芭蕉叶

羞着他的脸。

……

时间,被他带走了,很久才从

一只死去的白鹇身上重返人间

……

时间,在贝页经里

跪了下来,几双隐形的手,按住了

时针、分针和秒针

——《山中赶路记》

诗人在《山中赶路记》里以孩子气的口吻将“时间”比作“一条鱼”“一颗橄榄”、“一张大的芭蕉叶”,它呼吸,张合着小小的腮,它滑入舌面,由苦变甜,它盖住脸,遮住害羞的人。“时间”在诗作的前半部分里还是一个温柔、活泼的存在,到了后半部分,读到“时间,在贝叶经里/跪了下来,几双隐形的手,按住了/时针、分针和秒针”又莫名地让人生出颤栗之感。在佛教经文面前,时间也必须低下头,严肃地下跪,停止一切动作。可见诗人敬畏神性之物胜于敬畏时间,就像他自己所言:“神性不是摆在某个地方的,它存活、弥散、渗透在生活的日常性之中[10]。”当生活的日常与时间发生较量之际,时间一定让位于生活,这也符合诗人的逻辑,即除了用力生活、专心记录生活可以抵抗时间之消逝外,别无二法。于是诗人雷平阳用自己的笔在纸上建起了一座永恒的神殿,生生不息地供养着自己的灵魂。

雷平阳以其深刻的自审意识、“返乡”的写作方式以及向内的时空感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精神乌托邦,他狭隘且偏执地爱着乌托邦里的所有人、山水、草木、虫鱼、鸟兽,他的爱像“针尖上的蜂蜜”,尖锐、细微,却也成熟、饱满有力。这样一位抒写人性、生存和历史的诗人,真正做到了天分、情感、经验与智性的统一,正是这种统一使他的诗歌风格鲜明独特,他的诗歌也因之成为一种在场的、掘地三尺的现代性诗作。

【注释】

[1]刘波、雷平阳:《“我只是自己灵魂阅历的记录者”:雷平阳访谈录》,《诗选刊》,2014年第6期。

[2]林莽、蓝野主编:《三十位诗人的十年 华文青年诗人奖和一个时代的抒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

[3]李骞、黄玲、黄立新主编:《文学昭通》,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4]符二:《抵达之路 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85页。

[5](德)歌德著:《迷娘曲》,杨武能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页。

[6](德)歌德著:《迷娘曲》,杨武能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页。

[7]阎晶明主编:《文学生长的力量 30位中国作家创作历程全记录》,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页。

[8]刘波、雷平阳:《“我只是自己灵魂阅历的记录者”:雷平阳访谈录》,《诗选刊》,2014年第6期。

[9]李骞主编:《雷平阳诗歌评论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84页。

[10]张执浩主编:《汉诗 2013.2 总第22期 荷花莲蓬藕》,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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