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物语
2018-12-30班琳丽河南
班琳丽(河南)
1
热闹,沉静,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也是一个自然界。
小院里上演命运的悲喜剧,我是全力以赴的编剧、导演,也是唯一被倾倒折服的观众。
果子一天天转红,柿子,石榴,笨枣。月季还在开,一月一茬,带着自然的寂静与神秘。
天空蓝过往年。白云白过往年。
我坐在其间读书,消除栅栏与楼群的局限。
读艾略特,里尔克,策兰,阿米亥,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毕肖普,卡明斯基;读卡夫卡,马尔克斯,海明威,川端康成,门罗;也读当下国内被喜爱的作家与诗人。
书里的文字不筑边界,遥远的也在眼前。别人的故事在眼前,别人的挣扎在眼前;翻腾的水在眼前,静止的水在眼前;布达拉宫在眼前,冈仁波齐在眼前;磕等身头的人在眼前,走在朝圣路上的人在眼前。
而我心里的风景,永远比眼前多。
2
总爱把杂草视为自由平等的生命,修剪起来,无奈又无措。
他们吃了黄瓜、豆角,澳洲雨杉,欧洲牛橛,这会儿漫上花架,越过底层的胭脂翠,中层的绿萝藤,攀住最上层的绞股蓝。
他们令我走回童年。
村里的穷孩子,夏天打赤脚,冬天才有鞋穿;天寒地坼,冷风入髓断骨。没有帽子戴,棉袄敞着怀,小脸通红,鼻涕直流。却不生病。缺吃少穿,也活得跟这杂草一般,自尊而倔强。
我拔杂草。拔出草根,带出泥,像拔出他们的草命,带出疼。
母亲离开时,我有过这种被连根拔起的疼。
3
蚯蚓扭动着被惊扰的身子,潜回土里。
似抱团的兄弟,一串串葡萄悬垂在架下。有青虫趴在叶子上面。
我拒绝递出逮捕令。是窃取果实罪,还是葡萄甘愿献出一点蜜意,不拿人类所谓的规则,审判自然。
阳光在正午撑破小院。
盆景里的泰山石,以幸存者的姿态,与我攀谈。他说雨水雷电,说流星群坠落,划过庭院的那夜。我则说秋意浓,说中年痒,说肝胆在我之内,是亲人,是敌人。
也说心底半生的秘密,在他这儿说在他这儿了。
4
落日将隐,鸟鸣清凉,我开始修剪月季。红的,酒红的,象牙黄的,白的,红白两色的,红蓝两色的,正是最艳的开,出尘的艳,像芳龄的女子,像恋爱的眸子。
我忘情了,手“嚯”的一疼。
当然,是这些精灵,献给我花朵之身,刺,就在下面。
经由他们,我想到了命运。
草木,花朵,果实,地下翻土的蚯蚓,步道上奔跑的蚂蚁,我见证过他们最光鲜的生,不久还要见证他们悲剧一样的消失。
命运,这无处不在、启示录般的存在与游离,这明亮的悲伤。
我百感交集,我喘不过气来。
自然之力是强大的,是神力,不可抗拒。
5
向草木学习接受。比如,在第五个年头就要到来的日子,我终于愿意接受母亲离开,尽管只一想,心还痛得要命。
常会把与自己一样失去母亲的人,引为心灵知己。七聊八聊,就聊到了母亲,聊到梦见母亲,幸福得闭紧眼睛,不愿醒来。
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每一点痛都感同身受。
此时,栅栏外,黑黄条纹的折耳猫飞快跑过,眼神四顾,被追杀一般惶恐,胆怯。
他长大了,几天前我还拿火腿、牛奶喂过他。并交代他,庆幸吧,这儿至少没有落向无辜的炮弹。
他的母亲,正是我诗歌《失明者》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