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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唱与歌哭:一个热血者的精神镜像
——读卜寸丹长篇散文诗《象形》

2018-12-30

星星·散文诗 2018年35期
关键词:象形散文诗镜子

庄 庄

三月将尽,春夜的窗前,只有淡的月色,安静地泊在巨大的黑暗里。当我又一次打开《象形》,距离我把寸丹的这个长篇散文诗打印成文稿置于案头,已是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多,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时间中漂流,了无意愿,是那种仿佛在“自我”之外的飘零。春风拂面中,当我终于重拾细读一个文本的心境,竟有热泪成行。或许,冥冥中,我是在等待和清空一些什么,再来细读,以装载它长长的篇幅,以适应它不断延展的诗歌边界。

是的,这一次,她给出了一个较之于之前的散文诗创作完全不同的文本。作为一位亲如姐妹的友人,我和她的交集已近三十年。如今岁月向晚,鬓将飞霜,再来读她的诗,我欣喜于半生的沧桑流变之后,她仍如一个赤子,在纷乱的尘世里始终紧紧捂住那一颗充盈着热血的心灵;我惊讶于这首诗所携带的悲痛力量,她决绝地以一己之力承受了她能感知到的全部时间和空间的重量。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书写者依然沉浸在炫技的英雄幻觉里,但我以为,只有真诚地交付内在的灵魂之诗,才是值得我们指认的。事实上,读《象形》,我的内心即刻强烈地生成了一个于精神的长夜既歌且哭的诗人形象:她漫游于幽暗的深处,用一滴“玫瑰的珠露”或一面时间的宝鉴之镜作为映射,真诚而痛切地呈现出属于她一个人的精神镜像。

以我个人的阅读体验,一个作品的文本氛围将会决定我的阅读继续或是终止。而文本氛围在最直接的层面上将会由语势和词色来生成。是的,我要说到的正是语势和词色中的《象形》。首先,我能明显感觉到诗歌文本的呼吸节奏:稠密、迟重,仿佛在孤绝中被一种无形之力所挤压,而后迸发,携带着自身的势能。这种言说,让我如同在骤然而至的大雨中穿行,语词如注,所“象”之形,终归化而为石,击打着我,又在心胸里轰然。及至文本的第四部分《之机械》,通篇每一句都采用了双引号,有的是对话,对话者有我、父亲,或许还有无人称、面目模糊者的加入;有的又像是无人倾听的独白;有的则是对话和独白的交织。在这里,人称和称谓立体交叉,又相互折射,一种不可阻挡的倾泻之势,诗人好像害怕被什么打断,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留间隙,不容喘息,没有行距,行距早已被歌哭的哀音填满。

谈及词色,或轻盈的日常,或优雅的叙说,或以细节的摹写反叛抒情,又或以口语的鲜活对抗词之僵死,这些,在当下的阅读中,当能频频遇见。自然,这些没什么不好,每个诗人或书写者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体验和敞开一个世界。而《象形》,它之沉郁、庄重、深痛,加上意象的纷繁和巫神气息的浸染,让精神的主体如一只黑色的大鸟,从久远的家园振翅而起,盘旋、徘徊、折返,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大地和高空相接,“现实和幻景交叠”……这“苦修者”, 其情深挚爱,时有家园之殇;其灵肉俱痛,时有穷途之哭;其仰问长天、俯察生灵万类,时有“星辰之高颂”。而细察整个文本,当能看到,其通篇密集的言说和辞赋般铺陈的抒情气质,并不依靠细节的支撑。诗人几乎在最大限度上驱除了日常,她似乎很警惕与俗世的纠缠,而俗世即来处,凌空蹈虚之后,仍将回到“无尽的尘世”。然,星辰和高天的召唤永在。如此,言辞纷纷处,其实只是一个诗人捧着两个热血的词根:颂唱与歌哭。

而这样大体量的一首散文诗,它的结构无疑会对一个诗人构成考验。显然,即便当诗人置身于言说的急切和迫近中,她仍然依心而行,清晰地架构出文本的走向和精神的路径。

开篇《之象》:“玫瑰的珠露映出的图像/是你的图像/也是你的善的图像”,从一开始就表明,她要呈现和坦露的,是未经修饰的本源之“象”。自此,以“珠露”为镜,诗人将内心的行迹化而为“象”,映现镜中。我们看到,“纯真的孩子”“我的郎”“异乡人”“她”“他”“女鬼”“父”,作为一组群像,背负着各自的生命之重,从原初的大地,向我们走来。我能感觉到他们探触大地的脚步,如此疼痛而又无畏,宛如“在烈焰和灰烬中行走”。待众人隐入苍茫,“我的兄弟”却以死亡获取了自由、轻盈与光明。若要找寻他的“镜中”之“象”,则是一缕轻烟、一片朝霞,或如“谲秘的月色泊在东逝之水”。而“我”,仍在被“我的兄弟”放下的尘世,“用翅膀走路、翅尖剐出血……”自天空到大地的降落,生命重归于重。

接下来的《之机械》,其坚硬、锐利、冰凉,划破“珠露”之“镜”,碎片满地。《之机械》写的是一个真实的父亲。诗人的父亲早年是一位优秀的化学工程师,将自己的全部青春和梦想奉献给了他深爱的工厂,晚年却饱受阿兹海默症的折磨。最后,这位敏感的父亲看见一切光亮,都认作镜子,且总有不知来路的陌生者自镜中闯入家中,家里只好把所有的镜子都盖上黑布。在这里,“镜子”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它照见的,何止父亲一人;它照见的同时是整整一代人,一代将自己的理想和光华献给实验室、车间、机床的人;它照见的同时是整整一个时代,一个人心和机器同时沸腾最终人心又终于被冷却的工业时代。因此,“父”即众生。“父”领着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在拥抱时代又被时代推出主流之后,沉默而隐忍地穿“镜”而过,从曾经属于他们的“深蓝的时代”悲怆转身,继而消失于喑哑的黄昏。在这样一个渐渐丧失土地和自然的时代,人将再也无法获取内心的安宁。诗人依此追问:当我们不复有明亮、欢愉的神性的家园,当我们“失去温良之心”,我们该如何安放已然破碎的肉身与灵魂?

诗人深知,那些经由生活、经历、命运而凸显的“象”,只是时间短暂的赠予,不久,便会在时间的叠加和万物的奔涌中消弭于无形,不再有如镜中的明朗与闪耀——所“象”之形,终归于一。而同时这也不失为一种完好的保存。于是她以颂唱和祈祷之声呼唤万物、归顺本源。第五部分《之颂唱》,从“众水”、“众鸟”“光”“众生”,直至“万物”,诗人只是借它们之名,唤出自己体内或精神场域中的对应物:水之无拘无束、无尽无休,以“深海”“飞瀑”“汤汤大水”抑或“泪水”之形自由奔流,滋养大地又流失于大地。这又何尝不是我们体内那些看不见的流淌和听不见的水声,它属于暗黑的自由之血,属于思想,属于至爱者涤荡生命的千古之泪。鸟之餐风露宿、迁徙流离,以“凤凰”“夜莺”“苍鹰”“乌鸦”“黄雀”之众翔飞高空,从未停歇地找寻栖居之所。这又何尝不是我们内心那些飞翔的渴望,不是我们的精神试图摆脱尘嚣、倾听天籁,居于广阔的天宇。而对于光和万物,诗人则选择归还它们本来的样子,不加选择地呈现它们的本“象”。她说:“光啊,我是臣服于你的子民/我任由你虚构世界”;她说:“我们是平等的/万物是平等的/也包括哀戚之物/邪恶之意志”。在这里,诗人将人与物、光明与黑暗、生长与死亡、善与恶、美与丑一一归还给如天地初开的混沌世界。

至此,我们应能发现这首长诗呈现圆形的运动轨迹。从“之象”启开,借助族群的群像式呈现,在此背景上,以更为粗重浓厚的笔墨清晰地刻写“我的兄弟”和“父亲”的个体形象,最终,“我”“纯真的孩子”“我的郎”“父”“异乡人”“她”“水鬼”“逝去的兄弟”、水、鸟、光以及围绕和附着其上的一切都归于万物,都在一种新的联结中相互归属、溶解,直至无形,圆形就此闭合。自然,由于语词和情感迫切行进中的偶尔滑落,整个文本存在个别地方在句与句、段落与段落之间诗意衔接和承接中的位移,但波及的亦只是句和段,无损整体的完整。及至行文结束之时,“镜”中,再也无“象”,只有一面平静如水的镜子,什么都没有照见,又什么都在其中。

唯镜子之外,仍能听见颂唱和歌哭之声盈耳。终极之处,从来无法躲闪。但,热血的灵魂催促着我们,迎向细小的喜悦和古老的悲伤,迎向唱祷中的漫漫长夜。哦,亲爱的友人,你看,春夜渐深,遍地月华,遍地都是我们行迹和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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