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伴可还乡
2018-12-30王单单
王单单
1
家住滇黔交界地上,从不甘于它的落后与边缘,命中注定这辈子要像故乡的植物一样,为了触摸到阳光,惟有在贫瘠的大地上破土生长。
诗歌是我身上的最后一片绿叶,如果它被秋天没收,我将成为一截枯木。
2
冷风吹响窗外的竹林,雨打着泡桐与桑树。夜晚如此安静。
油灯下,我们围坐炉火,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唱《赌钱歌》,“冬月赌钱冬月冬,赌钱娃儿去帮工,双手冷得稀巴烂,双脚冻得红彤彤”。沉浸在母亲的歌声里,突然听到“啊”地一声,锥子戳在母亲的手上,我们兄妹几个应声跟着紧张起来。
那一声疼痛的叫喊,是诗歌最初的模样。
3
六月的老家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苞谷林。很多次,我在其间埋头割草,侧耳一愣,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凭以往经验可知,暴雨将至,遂拿起镰刀,向着家的方向跑。暴风雨先于我抵达家门口,这时,会看见父亲站在雨中,手持锄头捶打土地,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向着天空扔出一把麦粒。
暴雨过后,庄稼会倒伏。这是父亲祈求苍天的方式。
我与父亲不同。我靠写诗救赎自己。
4
在村里,只要大声说话,隔着山沟与树林,都能辨别出彼此的声音。诗歌是说给亲人听的话,真诚是它最宝贵的品质。
5
小时候,曾跟随父亲学习栽种麦子。
后来,我这样写诗:怀着对诗歌的敬畏,以俯身向下的姿态,认真翻耕词语中板结的泥土,在语言的田垄间播撒诗歌的种子,除草,施肥,看着它抽芽破土,由嫩绿变为金黄,结出饱满的麦穗。风吹大地,四野飘香。
写诗,就是身体内部的劳动。
6
语言是诗歌存在的道具,如果没有生活的质感,那就像魔术一
样,终归是骗人的伎俩。更多时候,情感的真实性比技巧更重要。
7
语法,即语的法。有时候,诗人是汉语中的纵火者,是触犯语法律令的冒失鬼。
8
写诗像输血,输出去还要补回来。阅读和行走能够增强诗人的造血功能。否则失血过多,就会越写越苍白。
9
模仿是初学者在诗歌中爬行的第一步,学会爬才能学走,想走就得有属于自己的路。
10
“诗无定势,水无常形”,写诗的人应该知道,只有滚动的石头才不会长青苔。
11
雨后初霁,水珠淌下房檐,形成五光十色的水泡。诗歌要做的事情,不是描述这些水泡的形状,而是呈现它五光十色的样子,或者破裂的声音。
12
时光催促我们走向虚无,只有诗歌命令我们返回。
独自去乡间,会把童年走过的路重复走很多遍。喜欢路旁的打碗碗花、蒿草、接骨木,还喜欢竹林中的蝴蝶、斑鸠、金龟子。“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与人类相比,它们更懂得诗意地栖居,它们更接近诗歌的本质。
13
有谁真的试过抽刀断水?
其实,刀入水后你根本控制不住它的走向。所以我希望诗歌能够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14
我认为,如果评判一首好诗的标准有一万种,那“打动人心”一定是其中一种。如果评判一首好诗的标准只有一种,那我希望是“打动人心”。
15
诗无戏言。
我只忠诚于自己最真实的部分。
16
某个深夜,我曾看见雪白的明月躺在混浊的大江上,一动不动。
诗人也应该这样,有自己的坚持,努力让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
17
你为什写诗?每个诗人都必须扪心自问。谢莫斯·希尼说“我写诗是为了凝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18
有句话说:爱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爱情的证据。我觉得诗歌也是这样,或许我们穷极一生写下的,也只是诗歌存在的证据。
19
写诗是朝着身体内部的蹦极,语言像一根富有韧性与弹力的橡皮条,它系在写作者的身上,从灵魂开始纵身跃起的那一秒开始,写作者本身就已开始了一场关于词语的刺激性冒险体验。这种刺激性体现在对语言张力的极限挑战,对传统语法规则的主动挑衅,对诗歌核心的无限靠近,对诗歌边界的自觉拓展。除此之外,写诗也是从身体的内部往外面凿壁借光的过程。诗人需要借助日月的光辉,照亮内心晦暗的部分。
20
我认为,好的诗歌,在语言上应有指鹿为马、声东击西的力量,在内容上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21
诗歌作伴可还乡。
有一天我将回去,那里的黄土高天,早已为我空出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