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满族闺秀诗群创作述要
2018-12-29郭前孔
郭前孔
摘要: 近代满族闺秀诗人群体是一个活跃的创作群体,有十二人之多。她们从小深受家庭文化的熏陶,写诗作词,吟咏性情,创作出了具有较高水准的作品,成为近代满族诗坛的一翼。她们的创作题材不出风云月露、伤春悲秋,以抒写闺中情思表达闲愁之情为主,但由于命运不济,孤苦无依、生活困顿之状也多有表现。由于她们随宦父亲或丈夫到外地,还创作了不少山水诗,丰富了传统女性诗歌题材。值得注意的是,她们还以诗反映了上海的繁华和中日甲午战争,具有浓郁的近代色彩。她们的诗是纯乎性灵的产物,既清新明快又含蓄蕴藉,与汉族女性诗歌特色无异。
关键词: 近代;满族;闺秀诗人;创作群体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8)05-0070-06
清代立国之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生活的富足,以江南女性为代表的闺秀诗人群体崛起,蔚为一大诗歌团体,至近代①而不衰。近代著名学者梁乙真云:“妇学而至清代可谓极盛,才媛淑女,骈萼连珠,自古妇女作家之众,无有逾于此时者矣!”[1]满族统治者崇尚汉文化,为维护满族的统治地位、提高满族的文化水平和社会治理水平,不仅对皇室、宗室子弟的教育极为重视,对八旗子弟的教育也同样如此。他们大力兴办各种八旗教育,除各类八旗官学外,私家教育也同样发达。满族宗室王公、官宦之家,也多于府第自家设家塾聘师授读,教授子弟,或让子弟在附近的私塾中就读。从康熙中叶始,整个满族的文化水平得到显著提高,不但涌现出了文化家族,也出现了科举家族,如完颜麟庆家族、英和家族、阿克敦家族等。他们集官宦、科举、文化于一身,极大地影响和推动了八旗文化素质的提升和文学活动的普及。生长于簪缨之家的满族女性,如同江南汉族官宦家庭中的女性一样,自少时就受到家庭的陶冶,耳濡目染,学诗课艺,加之她们灵心慧质,写诗作词,娴熟于心,出现了数量不菲的满族闺秀诗人。她们不仅自琢自吟,还以诗会友,与汉族女性诗人结成诗社,每逢节日或花期相约结伴出游,聚会饮酒,共题共吟,写诗作词,极一时之兴,如太清春和其妹西林霞仙就是秋红诗社的重要成员。她们的文采风流一点也不亚于汉族女性诗人,个别诗人如太清春甚或高于一般汉族女性诗人水平,她的诗词广受赞美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而有的诗则呈现了近代中国的都市化风貌,具有鲜明的近代气息。目前学界对清代特别是近代满族闺阁诗人群体少有关注,本文试图在把握文献的基础上对近代满族闺秀诗人群体之创作概况作一梳理,在女性文学研究勃兴的当下,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界对该群体的关注。
一、近代满族闺秀诗群创作概貌
关于清代满族闺秀诗人的数量,仅据《八旗艺文编目》中所列,就有近三十人之多。
当然,这个统计并不全面,尚有不少遗漏,例如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补遗中所列的宗室兰轩、桓若、觉罗学诚、郭洛罗氏、萨克达氏等均缺席。如若加上这五人,总数则达三十四人。而近代满族女性诗人人数达十二人(见表1),占整个清代满族女性诗人的三分之一强。
这十二位满族女性诗人,大多出生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喜爱吟咏。太清春是清初著名大学士鄂尔泰之侄甘肃巡抚鄂昌的孙女,鄂昌在派系斗争中受牵连被赐死,从此家道中衰。太清春之父鄂实峰以游幕为生,生一男二女,太清春是长女。由于太清春父辈有很高的学术造诣,因此她自幼受家庭影响,秀外慧中。其妹名旭,字霞仙,亦能诗,著有《延青草阁诗草》。成坤,生卒年不详,广西浔州知府固鲁铿女。多敏,生卒年不详,漕运总督松椿室。毓灵,生卒年不详,都统托云女,系出將门,“亡妹慧姑性恬静寡言,词针黹女红俱精妙。幼具聪颖,授以《毛诗》、三唐诸作,辄通其义,楷法抚长洲,颇能得其形似,而尤喜吟咏。每当鸟啼花落之时,茶熟香温之候,辄复钩心斗角,选韵拈题,盖其赋质既优而韵语又足以抒写性灵,故乐此不倦也” (其兄阿克占《〈蕴兰妆阁遗稿〉序》,光绪刻本)。百保友兰,顺天府兴某女,桂文端公子延祚室。百保友兰与诸昆弟读,敏慧特异,十龄能为韵语,及笄,通诸经,适瓜尔佳氏延祚,为故相国桂文端子妇。即使早卒的寿淑,也是著名诗人宝廷之女。可以说,正是满洲浓厚的家庭文化氛围,孕育了这么多的闺阁诗人。
尽管出身于仕宦之家,她们的命运却大多坎坷不幸:或婚后丧夫,历经磨难;或健康不佳,过早陨落。太清春因为是“罪人之后”,家庭贫困,十多岁之后流落江南。二十六岁与宗室奕绘结婚,在共同经过了十四年的美好生活之后,奕绘病逝。之后,太清春被赶出家门,带着年幼的儿女过着贫困无依的生活,陷入了多灾多难、凄切悲苦的孤寡境地,直到晚年生活才有所改善。百保友兰,婚后不到一年,丈夫殁,“抚遗腹子壮介公麟趾,含冰茹蘖,不复颦笑。骨肉中又多不谐调,护幼子,侍奉高堂,较之贫家妇更苦十倍。中间随文端任所数年,文端疾,夫人刲臂以疗,文端获愈。会文端调任他省,乃置夫人于家,伶仃独立,不复能与族众居,赁舍陋巷,为屋数椽,亲操井臼,衣食或不继,如此者垂二十年” (那逊兰保《〈冷红轩诗集〉序》,光绪壬午刻本)。龄文的命运同样不幸,“归御前侍卫忠善亭,未一载而寡。家徒四壁立,立夫兄荩斋公之子吉顺荣帆为夫后。时尚黄口,抚育教养,为两营婚娶,费不赀,半借针黹以给,艰瘁备尝” (彭玉麟《〈絮香吟馆小草〉序》,光绪丙戌刻本)。她们在人生的大好年华惨遭不幸,给她们的诗歌烙上了愁苦的印记。毓灵,染上疾病,因被庸医所误,第二年四月病逝,芳龄仅十七岁。寿淑,著名诗人宝廷之女,早卒。苕溪生云:“余尝谓世有绮年玉貌、锦心绣口之佳人,使之鹿车共挽,举案齐眉,宁非人间无双慧福?乃花残月缺,丰兹啬彼,天必铸之使错,此有情人所以长为太息也。”[2]1654无奈天不开眼,竟使她们命运蹇塞,令人长叹!
“然则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3],也许正是这样的曲折遭际和残缺人生,促使她们写诗以鸣。她们大多留下了数量不菲的诗篇,太清春有《天游阁诗》五卷、《东海渔歌》四卷;扈斯哈里氏有《绣余小草》六卷、《江右随宦纪事》上下卷;百保友兰有《冷红轩诗集》四卷、附词四卷;龄文也有相当可观的诗作。可以说,她们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生,而是用咏絮之才,吐出芳馥之文字,留下了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珍藏的乐章。
一般来讲,女性的诗歌题材不出风云月露、伤春悲秋。近代满族闺秀诗作也是如此。大自然的时序更迭最容易引起她们的多愁善感。多敏《春闺杂咏》就有四首。又有《春愁》云:“紫燕衔花入小楼,东风镇日逗帘钩。柳眉未展丝千缕,不系春光只系愁。”毓灵《咏春六首》分咏春寒、春暖、春晴、春阴、春晓、春夜,举凡春天的三对范畴悉数歌咏,如《春晓》云:“晓起浑无事,开椷检旧诗。朗吟窗下坐,晴日透玻璃。”写了一位贵族妇女春日晨起无事,翻检旧诗吟诵的情景,流露了诗人的无聊和闲情。龄文诗关乎春花秋月者甚多,其中有《春闺四首》《夏闺四首》《秋闺四首》《冬闺四首》。如《春闺四首》其一云:“花朝才过又清明,忙煞垂丝柳外莺。满树海棠春烂漫,鬓边红叶一枝轻。”诗人对春天脚步的变化以及花事的盛衰极为敏感。《夏闺四首》其二云:“乘凉晓起步花间,理罢乌云意自闲。一朵石榴红艳甚,带来绿叶压云鬟。”《秋闺四首》其一云:“淡月轻云佐晚凉,桂花香好卸残妆。芭蕉枕上听微雨,晓起阶前放海棠。”夏天艳红的石榴花、秋天凋敝的海棠花都能激起她们的关注,这是四季变化带给她们的另一种表现。除此之外,吟咏身边的春花秋月、鸟语花香也是常见的诗题。扈斯哈里氏,满族官员惠式堂夫人,有《绣余小草》六卷。陈芸《小黛轩论诗诗》云:“绿芸蝉歇水声轻,随宦江南喜听莺。清韵纵题极乐寺,涟香谁记北归程。”其中“随宦江南喜听莺”即是歌咏扈斯哈里氏。盖因其诗有“流莺啼破绿杨烟”及“柳底调簧听巧莺”之句[2]1628。多敏《寻诗》云:“一抹斜阳驻碧墀,平阑斜倚立多时。梨花庭院春如雪,会得襄阳五字诗。”满院如雪的梨花令她驻足多时,观赏不已。毓灵《即景》云:“闲出闺中步,寻春敞绣帷。嫩寒风翦翦,晴日画迟迟。红绽花初萼,黄匀柳未丝。缓归妆阁里,清课写峨眉。”初春时节,作者步出寻春,但见花刚初蕾,柳丝嫩黄,游兴不尽。
另外,书写闺中的情思也是这类诗歌的一个内容。多敏《春闺杂咏》其三云:“三分水竹二分居,碧玉苔纹晕绮疏。一瓣拈花参佛谛,天龙八部读禅书。”其四云:“燕子风前趁午赊,海棠低映茜窗纱。蜘蛛也解留春住,一角晴丝买落花。”春天最容易引发闺情,一花一草都撩人思绪,看到瓣瓣落英,惜春、伤春、留春之情油然而生。毓灵《听蝉》云:“又听新韵到中庭,竹绿花红最有情。果是画长吟罢后,夕阳林外早蝉鸣。”《秋虫》云:“四壁吟虫报早秋,金风阵阵发清幽。惊寒似助诗人兴,促织应添懒妇愁。一点银 钅 工依净几,三更明月照妆楼。凄切永夜天将曙,菊径花开韵未收。”看到竹绿花红,禁不住驻足长吟;而在清冷的深秋夜晚,不仅凉意能助诗人之兴致,寒蛩的鸣声也能平添妇人之愁思。百保友兰《早春》云:“小苑春回草色新,楼头垂柳绿初匀。无边淑景添诗料,领略韶光有几人?”面对春回大地、绿色满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诗人深有感慨,不禁发出疑问。其爱春、赏春之情溢于言表。此种妙情真意,也许只有闺秀诗人才能得以会意传达。正如余庆序毓灵诗所云:“当夫刺绣余闲,春秋佳日,炉香袅处,碗茗温时,往往扫石上之绿苔,咏兰前之红药,花生笔底,挥毫而珠玉盈篇。草起灯前,随手而琳琅满纸。宜其思如抽乙,无语不工,句拟受辛,有辞皆妙也。果使天许假年,岁无厄闰对紫抽红之制,吟咏必多。”[4]
由于她们深居闺中,寂寞无聊,因而闲愁之情多有表达。多敏《春闺杂咏》其一云:“玻璃屏敞掩罘罳,嫩雨轻寒二月时。最是闲愁磨慧骨,一枝香雪一床诗。”《冬日即事》云:“寒色逼虚幌,深闺暮掩门。坠来凉月影,写出晚愁痕。永夜灯疑雪,微烟夕敛昏。不须嗟缟袂,金鸭手重温。”百保友兰《月夜偶成》云:“飒飒金风木叶飞,银河皎洁漏声微。一窗凉月明如水,乡梦因何不肯归。”无论是初春还是深秋,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因无人陪伴,诗人愁思难消。苕溪生评云:“人情,畅聚时无乎不宜,雖冷雨凄风,亦有乐境;孤寂时无一而可,即良辰美景,只益愁怀。”[2]1676盖由女性特殊的情绪为之也。
正如上文所云,她们中的很多人婚姻不幸,长期过着孤寡生活,贫困无依,有的则是远离家乡、思念亲人,这给她们的诗歌平添一分怨幽,使她们的作品富有生活气息和立体感,不再只是一味的伤春悲秋。太清春在丈夫奕绘去世后家庭变故骤起,被婆婆荣恪郡王妃赶出荣亲王府,携尚处幼年的两儿两女在外漂泊,不得已卖掉自己的金凤钗买了一处简陋的住所艰难生存,孤苦无依。《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一诗道出了自己境况异常悲惨,生活非常困难,连斗米尺布的起码生活都不能维持。如果不是为丈夫抚养儿女,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次年又有《己亥清明率载钊恭谒先夫子园寝痛成一律》云:“入谷唯闻春草馨,苍苍松桧护佳城。林泉已遂高人志,俎豆难陈寡妇情。近日忧劳成疾病,经年魂梦却分明。伤心怕对闲花柳,泪洒东风不欲生。”艰难的生活使她忧劳成疾,以至于达到痛不欲生的程度,呜呼哀哉!龄文出生于官宦之家,少夙慧,有诗才,受到传统文化忠孝节义的影响。但命运多舛,婚后不到一年丈夫即卒,使她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孀闺二十首》其一其二均反映了丈夫去世后龄文
孤苦伶仃的生活状况。《除夕感赋》一诗则道尽了生活的辛酸:“光阴荏苒又新春,爆竹终宵倍惨神。撒手独悲君作古,居心不愧我为人。潸然暗感流年换,到底难将苦状陈。唯盼浮生残梦醒,夜台相与话酸辛。”生活的磨难使她感到生命的无奈,她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集中有《典衣有感示吉儿二首》,告诫儿子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与千钟粟,家庭生活一定会好起来。这些兰心蕙质的女子的不幸遭际令人扼腕叹息!
多敏和百保友兰则是另一种情形。多敏的生平不详,但从她的《行路难》可以看出其生活并不顺利。诗云:“雕轮马足秋霜深,天荆地棘惊羁心。羁心幽回向谁诉?南辕北辙多沉吟。西风一夜歌归去,桑柘依依钓游处。”羁留在外很不随心,梦里千回想到故乡。百保友兰性格坚强,在丈夫去世后,抚养遗腹子长大成人,并侍奉高堂,含辛茹苦。后其子壮介任金衢严道署藩司,正当太平军攻打杭州,在杭州城垂陷之际,百保友兰以酒为儿壮行,她本人则怀抱浙江布政使印,赴署后园池跳水而死,忠贞节烈。她心胸乐观豁达,虽没有苦楚的诗语表达,但从她的诗句中仍能看出生活的困顿。《闻雁》云:“夜分征雁声凄楚,似怨长途念俦侣。我亦天涯羁绊身,半窗残月愁千绪。”《咏愁》云:“累人疏懒费人思,易积心头易上眉。绮陌花飞春去后,空阶雨滴梦回时。一灯寂寞虫吟砌,三径荒凉月入帷。欲学无情情不死,空嗟千古髯成丝。”失掉伴侣,孤独无依,只有挥之不去的愁闷。
二、近代满族闺秀诗群对祖国河山的吟咏
值得注意的是,满族闺秀们还写了不少山水诗。我们知道,按照清代制度,居于皇城的满族子弟是不能无故出城的,女子就更不必说了。她们之所以能走出京师,游历江南、西南等地,饱览奇山异水,完全有赖于父辈或丈夫的外地为宦。祖国的大好河山给她们很强的视觉冲击力,让她们深感惊奇,使她们不吝诗才写进诗中。龄文、百保友兰、多敏等人都有不少这样的纪游诗。
道光十五至十六年(1835—1836)间,年幼的龄文随父亲嵩中锋游宦于湖北、湖南、安徽等地。嵩中锋在任衡州副将时,延请当时著名学者、诗人彭玉麟主持家塾,龄文及门数载,问字学诗。后来父亲在衡阳去世,她将父亲的灵柩从衡阳移到北京,沿途经过湘阴、洞庭湖、岳阳、武昌、九江、小孤山、采石矶、金陵、扬州、清江浦、王家营等地。她的诗集中从《自衡州扶父亲奉母携弟回旗舟中感赋》开始,对此行沿途的名胜古迹都有歌咏。如《舟次湖北武昌望黄鹤楼》是对黄鹤楼的歌咏;《琵琶亭怀古》是对白居易被贬江州时的咏叹;《舟中望翠螺山李太白酒楼戏作》是面对位于安徽采石矶旁的翠螺山上太白楼发出的感叹;《金陵舟次》抒发了对六朝古都南京的惆怅;《清江舟次》则是对明清时期的南北交通枢纽清江浦的描述。真是遍地风景遍地诗啊!
多敏丈夫松椿,曾官江宁,后迁太原、保定、清河等地,终为漕运总督。她跟随丈夫辗转各地,纪游颇多。曾至江南,一路诗情。如《过永定河》云:“晓日风尘暗,披襟乍觉寒。关山诗句瘦,风水客行难。”此诗乃宦游江南的初始诗。在经过扬州高邮的露筋祠时,作《露筋祠》一首云:“椒兰玉座拜神仪,水驿孤船夜泊时。三十六陂秋水夜,流萤青闪小姑祠。”
露筋祠,自南宋以来成为妇女节烈的象征,历来文人雅士吟诗不断,最著名的当属王士 礻 真的《过露筋祠》。不过,相较于王诗,该诗并不逊色。多敏诗多散佚,纪行诗也必有不少丢失,甚为可惜。除了抒情性的纪游诗,她还有描摹刻画型的,这在女性诗人里非常可贵。如《从灵光寺至秘魔崖》云:“笋舆作蛇行,人来山腰里。一峰复一峰,青青伏还起。宽处若掌平,仄处仅容趾。忽然来云中,忽然行涧底。路绕秘魔崖,石凳更齿齿。势欲苍冥齐,群峰未可拟。俯视下城郭,罗列如屏几。酌酒对山灵,我行殊未已。”此乃记载自己游览京西一带之诗,诗作采用写实手法,记叙了从灵光寺到秘魔崖一路上山谷陡峭、峰回路转的景象,读来如在目前。
百保友兰在丈夫去世后,侍奉高堂桂文端(桂良),桂文端曾任云贵总督、福州将军,她曾随文端任所数年,后其子麟趾成人后为官金衢严道署藩司(布政使),百保友兰与之居杭州。因而她游踪很广。《感怀》其一云:“素衣到处染征尘,漂泊天涯剧苦辛。为问故乡诸弟妹,可曾有梦到征人?”其诗中吟咏南方之诗颇多,特别是江浙一带,更是留下了十多首,《西湖》《苏堤》《孤山探梅》《候潮》《富春江即事》即是代表作。再如《小住吴门寄舍弟》云:“潇潇风雨隔苏州,羁旅他乡莫上楼。买得吴笺三百幅,好将细字写离愁。”诗虽然是寄赠诗,但写出了姑苏细雨迷蒙的江南美景。巴东至万县一带是三峡景色最为瑰丽的地区,向以奇诡见称,《舟次巴东见山居者》《万县晓起》两诗就描写了此景。前者云:“谁家岩畔结蜗庐,门对江流画不如。茅屋数椽丛树绕,芋田人背夕阳锄。”后者云:“惊回晓梦不成眠,起看江行欲曙天。水气岚光分不出,鸟声啼破万峰烟。”诗写出了巴东山高路窄、地势陡峭、云雾缭绕、鸟语花香的优美風景以及居民劳作肩挑背扛的风俗。另外,重庆、福建、湖南等地的风景名胜也有所描写,如写重庆永川的老鹰崖,其一云:“翠色朦胧欲接天,一山高耸万山连。回眸下视尘寰路,一气空苍走海埏。”
(《老鹰崖》)福建浦城的西阳岭:“清晓事长征,山容仔细评。云从足下起,人在画中行。石凳连番渡,烟岚到处横。松杉夹舆长,萝薜挂崖生。心惊昂首九霄回,凝眸四望清佳哉!斯岭秀雨更宜晴。” (《西阳岭即景》)湖南衡阳:“一叶风帆莫计程,遥天唯见雁南征。枫丹芦白秋如许,人在衡山画里行。” (《舟中即景》)各地颇具代表性的风景都跃然纸上。
扈斯哈里氏丈夫惠式堂于光绪十九年(1893)出任江西袁州太守,她随丈夫一路辗转南下,将沿途所记汇为《江右随宦纪事》上下卷,有诗一百三十八首。诗中除记叙由沈阳出发至大连乘船到烟台再到上海、溯江而上到九江、南昌继而达袁州沿途所见各地景致外,还将亲朋之别情、旅途之感怀镶嵌其中,不啻一曲风光如画而又情感动人的水上乐章。特别是1893年的上海,给作者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令她惊叹不已!关于上海之崛起,《清稗类钞》“上海之昔日”云:“上海一埠,始仅一黄浦江滨之渔村耳。咸、同粤寇之役,东南绅宦及各埠洋商避难居此者日多,税源日富。华尔、戈登常胜军之编制,亦起于是时,李文忠公鸿章因以奏平吴之大业。而当时如龚橙、王韬、容闳之徒,亦多起于上海,时献奇计于粤寇也。”[5]后太平天国失败灭亡,洋务运动兴起,外国资本进入,租界形成,在短短二十多年时间里,成为远东一大商埠。扈斯哈里氏有多首专门记叙与歌咏上海繁荣的诗作。《上洋即景》一诗云:“五方杂聚旅人稠,海上繁花纪胜游。入夜张灯开戏馆,排空耀眼是洋楼。高悬电烛光无际,随处笙歌闸不休。最好路平车马快,往来莫见起尘头。”诗篇总写上海作为商埠之繁华景象。其后又写《上海竹枝词》六首详细记之,也是着重突出其繁华特征:入夜之上海,整个城市变成不夜城,电气灯光闪耀,妇女沿街游荡;青楼舞馆,琵琶箫声彻夜不休;马路上车声沸腾,游人如织,一派歌舞升平景象。这自然与传统文化伦理和农耕生活方式迥乎不同,令作者顿起忧虑之感:“古今胜景几多年?月满仍亏理自然。莫道繁华为可羡,须知朴厚始能绵。”(其六)“繁华太甚应难久,海月江云无限愁。”(其五)诗人认为繁华太甚,恐难以长久。她看到都市妇女晚上出游,也认为有失风雅,谴责她们“只知欢乐不知愁”(其二)。可以说,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使她对近代文明从内心产生了抵触情绪。
近代满族女性诗人的景物诗,开拓了广阔的生活场景,使闺阁诗作的境界得到了进一步提升,“江山之助”在她们的诗歌中打上了鲜明的印记,增强了她们诗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是一般汉族女性诗歌所少有的。
更令人瞩目的是,扈斯哈里氏的《江右随宦纪事》卷下还出现了反映中日甲午战争的诗作。由于自幼生长于奉天(今沈阳),辽东战火四起,延及家乡,她的诗歌也涉及该方面的时事。这类诗共有十四首,可分为两种:一是反映战况,揭露将帅官兵无能之诗。如《闻奉天南数城失守因之有感》其二云:“九连城接凤凰城,猾虏披猖一扫平。大帅寡谋空耗币,众官丧胆惧前征。惊闻鸭绿江边炮,退扎摩天岭上营。无限干戈无限恨,彼苍何不悯群生?”其三云:“诸营训练不精详,每到交绥辄败亡。鸭绿江边排战艇,凤凰城内作征场。势如破竹情堪惨,贼是乘风锐莫当。大帅仅能知退守,更无一策报君王。”诗歌通过亲属的信函告知,反映了清军丧师失地的境况,将日军的猖狂、清军的闻风丧胆,特别是“大帅”们的空无谋略作了揭露和抨击。二是表达对家乡亲人安危的担忧,对战火中苍生的怜悯。这类诗情感细腻、愿望和善,这恰恰是女性诗人特有的情感表达。《闻奉天南数城失守因之有感》其二尾联对苍生的怜悯之情有所表达,再如《闷坐偶成》其二云:“无端平地起风波,乡问难通可奈何?每到覆书情更切,墨痕不及泪痕多。”其四云:“悠悠此恨几时捐,魂梦难安乡思缠。中阻干戈家信少,痴心日日卜金钱。”对家乡的忧虑、对亲人的挂念跃然纸上,情真语挚。而这又反过来加深了对日本的憎恨,其六云:“谁知海外有东洋,徐甲当年诱帝王。偏是苍天留此国,求仙今古恨秦皇。”将可恶的日本历史上溯数千年,直至徐福与秦始皇,其女性特有的怨天忧人之怀不期而出,读之令人感愤。
三、近代满族闺秀诗歌女性特色
满族诗歌发展到近代,依然保持着本民族的某些特色,比如诗写性情,不拘格套;和婉雍容,优游不迫;雄健疏放,清真淡雅;朴质自然,清新晓畅。与汉民族诗歌相比,其风格仍然有较大差别。但满汉女性诗歌却相差无几,在诗歌题材和风格等方面有着出人意料的一致性。
近代满族闺秀诗歌大都写身边之景和身边之事,题材不出风花雪月、四季物候,按照“诗可以兴”的原则,即兴抒写,她们不仅抒发了自己的兴致和愁思,也游兴大发,大江南北的壮丽山水在笔下得到了展示。她们在吟咏中不必拟古,不会分唐界宋,也不会刻意讲求学问对仗,而是一任性情。多敏《与素芳女弟子论诗》云:“何必论唐宋,诗原写性灵。遣怀明似月,落管灿于星。语夺千山绿,思澄一水青。只今谁作者,空缅旧仪型。”诗歌的本质是吟咏性情,无关乎唐、宋还是元、明,关键是要明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生动形象地描绘客观外物。因而,她们的诗歌清新明快、空灵机警,而又含蓄蕴藉。如龄文的《春日晚霁》云:“一天云暗雨如麻,蝶病蜂愁春意赊。忽地雨收云气散,夕阳红上海棠花。”傍晚时一阵风吹,驱赶了一天的云雨,夕阳映红了海棠,天地霎时变得可爱!诗笔轻快活泼又空灵蕴藉。再如《春闺四首》其三云:“阶前小草正芳菲,为避春寒下翠帷。斜倚薰笼停绣线,看他双燕绕梁飞。”其四云:“荼蘼架上见花开,闲步阶前踏绿苔。春事阑珊帘不卷,防他飞絮入窗来。”春天闺秀习见的行为和心理,经作者信手写来,诗意无穷。多敏的《春雨》云:“晓来霏细雨,苔藓晕寒青。凉意围罗幕,幽人愁未醒。”简单的话语,婉丽可喜而又诗情绵远。
近代满族闺秀诗大多是近體诗,古体诗很少,这也是女性诗歌的一个共同特征,其原因盖如苕溪生所云:“闺秀诗工七古者殊少,盖以其腕力逊也。”[2]1645但也有例外,如多敏的《钩弋夫人小印歌》与《龙幺妹歌》。前者写秦夫人因被汉武帝猜忌赐死一事,哀叹其不幸命运,同情其不幸遭遇。后者属长篇叙事诗,叙述幺妹的美丽勇敢、富有韬略、最终战胜敌人建立奇功的事迹。诗歌采用浪漫主义手法,语言瑰丽,气象雄浑。四句一转韵,灵活多变,技艺娴熟,体现了多敏卓越的诗才和深厚的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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