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到沧桑长安
2018-12-29贺泽劲
文 贺泽劲
西汉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一位叫张蹇的人手持旌节率队出了长安西城门。见惯了冠盖云集的喧闹长安城,也许并没太注意到这队人马,更没料到享誉世界的丝绸之路将从这队人马的脚下开始,以丝绸搭桥直抵罗马。
西安,记录抒写了三千年的中华文明,宛若一部史书,枕踏着秦岭渭水,守望着关中平原,每一页都记录着中华民族的沧海桑田。走进这座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旅游城市,便有如切入历史的纵深,岁月的积淀,文明的碎片,无不散发着大气、凝练和厚重,让人不知不觉就屏息静气。
来之前,心中早已激荡梦回唐朝的豪情,按捺不住口绽莲花抒发历史的冲动,可到了西安,很快便能发现,唯有失语才是向古老西安致意的最好表达方式。
到达西安,已近黄昏。一轮被暮色放大了的落日挂在了古城墙上,整座城市被余晖渲染得无比庄重堂皇,从城门洞里走进逆光的车流和行人,宛若窑洞门窗上那些被岁月风雨冲刷过的窗花,模糊了细节,却有着剪影般的凝重分明。
历史的荣光与无奈,似乎都融入那轮辉煌的落日。强汉盛唐,中国古代的两个强势时期,便都是以西安为舞台。汉朝,丝绸之路从这里延伸而出,把东方文化的神秘精巧与灿烂源源不断地输向西方;唐朝,长安成为国际化大都市,敞开了胸怀迎接取经归来的唐三藏和纷至沓来的遣唐使。
1200余年前,这座古城沐浴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其实,西安也堪称集历史的“宠爱”于一身,历史留给西安太多的荣耀。从一百余万年前的灞河边蓝田猿人燃起的火光中,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曙光,站在六七千年前的半坡文化遗址上,可以一窥中国母系氏族公社的繁荣。
西安古城墙一角
拥有悠久古老历史的城市并不少,可西安却是最有历史感的,无处不在的古意古韵不经意地就散发出一种让游人肃然起敬的气质。悠久、博大、古朴、典雅,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形容词都可加在西安的头上,可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概括,唯有厚重这个词最适合不过的了。西安太厚重,甚至厚重得失去了感觉:它见证了文王创建都城,秦始皇一统天下,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盛世“文景之治”,卫青、霍去病马踏匈奴,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中国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的登基,王昭君的出塞和亲;这里萦绕着汉赋唐诗的吟咏唱和,回响过金戈铁马的杀伐号角,也演绎过霓裳羽衣的轻歌曼舞……
小住几日,总感觉有什么如影随形,躲也躲不掉——这便是古城墙。在这座不乏高楼大厦,不乏滚滚都市气息的省会城市里,走进走出,抬头低头,似乎都避不开那道古朴深沉的古城墙——雄伟的墙体,巍峨的角楼,整齐的垛口,仿佛一位仍在守护古都的暮年英雄。
从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到守土一方的城池,不管是出于对安居乐业的渴望,还是内敛民族性格的彰显,中国历史上不知修建了多少座城墙,也不知有多少城墙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轰然坍塌在了岁月的长河中。西安是幸运的,它的古城墙几乎完好如初地幸存下来了,成为世界上目前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
傍晚时沿着城墙根散步,我们似乎感受到了历史的挤压和古老文明所具有的源源活力。而从幽暗高大的城门洞穿过,则是一种更为奇特的体验——仿佛从这里便可径直走进秦时明月汉时关。
对于城墙,我向来没有太好的印象。总觉得它虽然坚固,却也意味着固步自封的保守;虽然高大恢宏,却难掩龟缩退守的心态。可西安的城墙,似乎改变了我的看法。
西安的古城墙是一道用秦砖汉瓦堆砌出的历史,它并不是固步自封的标志,它看似封闭,实际上却无所不包,有如被历史内涵赋予的独特开放、恢宏包容的胸襟。沿那些开的城门洞望去,我仿佛看到了张骞的驼队从这里缓缓走向未知的西域,看到了鉴真从这里出发东渡日本,更看到了络绎不绝的胡商和遣唐使从城门鱼贯而入……直到一串自行车铃声打断我的沉思,才把我从历史拉回到了现实。再仰望古城墙,那些威武雄壮的角楼、敌楼,似乎仍在向苍穹展示着有凤来仪的气度。
西安人大都以古城墙为傲,谈起古城墙就如数家珍。游人眼中的惊奇,对于他们则是生活。这道静默地屹立的古城墙,有如这座城市的巨大脉管,将历史和现实紧密相连,从历史中迤逦而出,延伸到西安人的现代生活,延伸到西安人的灵魂之中,成为了他们的文化之根。每天上班下班、买菜、接送小孩都穿梭在城墙之间;在城墙根下晒太阳、吼秦腔,爬上城墙吹吹埙、望望月……日子就这么过着,古城墙也就默默地守望着。
登上古城墙,走一走,望一望,摸一摸墙体,便仿佛触及了宠辱不惊的沉稳豁达,感受到了皇天厚土的苍茫,便有了把酒临风的豪情,体验到了纵横古今的大气,潜移默化地便有了纵览历史的豁达。西安既是一个可以去缅怀汉唐盛世荣耀的城市,更是一个可以排遣眼下烦恼的去处,在西安,似乎没准有资格说“郁闷”。难怪当地人也喜欢到城墙上或城墙边走走,说碰到心烦气躁之事,看到古城墙便能心闲气定。
西安的厚重,不只是在秦砖汉瓦上能感受到,在从周秦汉唐一路走来的西安人身上更能感受到。西安人堪称大西北人的豪爽和洒脱的集大成者,他们身上有着典型的关中人的性格,可以说是陕西人的缩影。
千余年皇城根下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底蕴,使得厚重成了西安人代代相传的遗传基因。西安人初看起来有些生冷硬倔,其实是面冷心暖,他们用耿直坦率、纯朴热情为古都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线。因为耿直的西安人,西安就成了一座很难被外来时尚影响的城市。尽管小资、摇滚、酒吧等时尚潮流也可在西安粉墨登场,但其影响大都有如水过地皮湿。西安人依然尊重历史,钟情文物字画,依然讲究传统礼仪,推祟本地文化名人。汉民族史上的三个重大的盛世时期,都是西安拉开序幕。西安人的祖先对繁华喧嚣已司空见惯,久而久之,便练就了“弃美艳、绝浮华”的沉稳大度,也为后世子孙划下了一条返朴归真的道路。在西安,也很难分清谁是引车贩浆者的子弟,谁是皇室贵胄后裔,似乎哪家的祖先都与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有关联,于是,“贵族气息”在西安只能表现得非常平民,非常大众。
在西安,很难弄清到底谁是文化人,因为碰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教授还是卖凉皮的老太太,言行举止都不经意地流露出汉风唐韵的烙印,骨子里都有着千年古都熏陶的文化传承,让弄不清有多少博大精深的“大隐”隐于市,只能感叹一声“西安,真乃藏龙卧虎之地也”。
“喝西凤、吃泡馍、吼秦腔”是被概括成了“关中人的形象”,当然,这也是游人必不可少的原生态体验。性烈醇劲的西凤酒,劲道味重大碗泡馍,街市上都随处可见。烈酒好面,在北方并不罕见,唯有这秦腔却是西安人和关中汉所独有特征。“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楞娃齐吼秦腔。”听秦腔、吼秦腔至今仍是西安人日常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和兵马俑一样,秦腔也可被视为陕西的象征。
喝了西北的烈酒,嚼过关中的馍,再听那高亢的秦腔,便觉得这种说法有几分道理。甘肃许多地方也盛行秦腔,我们一路上也听过不少,但在西安听秦腔,感觉格外地大气苍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千年古都独具悲怆历史,而个体生命面对厚重历史更多的是茫然且无奈,唯有将其投射到秦腔,才好表述那语言难以表达的洞彻历史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