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 木(五章)
2018-12-29黑龙江
(黑龙江)
树 语
越过这个嘈杂的世界,树语是最形而上的部分。
像波涛后的微澜,像绝响后的余韵。
我看见我自己站在松嫩平原的中央。盛大的空旷里,只有一棵老榆树的影子还没有磨灭。树身不时散落下雪霁的锋芒。像智者把真理藏于体内。
太阳澄澈。雪鸟静止。积雪明亮的笛音悠远。
身穿黑棉袍的老榆树,玄门的铁,隐居的灵,清白的尘——
吸进所有光的言辞。
与定居的大树不同,我是个一生都在流浪的人。
把自己从乡村的枝头,截下一段,插进陌生的世界。鸟影指路,星光为泉,把想说的话交给蝶变的树叶。每一滴露珠,仿佛都是我的灯盏。
树的语境,万籁俱寂。
写到树语,又一次想起故乡。炎炎夏日,树荫是劳动者的溪水。他们散散落落躺在树下。像大树脱落的树皮。那时,我的父亲必然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位。我不知道他们当时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头发已经过早泛白了吧?
回乡,从远处最先看到的,是围拢的枝叶繁茂的一棵棵大树。大树的怀抱里,是我的村庄。
大树是村庄肃穆的神。有树在,村庄便能开口说话。
树 目
茂密的树冠像低处的乳房。饱含雨水和对空旷蓝天的哺乳。
北方初夏,万物啸聚,群鸟顾盼。你们赞美白桦树为曼妙女子,我却称她为一眼清泉。在自身的沉静里,她的成长叮咚作响,恍若大自然的环佩。
我到来之时,白桦树披着绿头巾,让雄性的天长山面露腼腆之色。
白桦树居住之处,必是大山的心脏。
木质栈道向着秘境深处蜿蜒。栈道下的湿地,请下白云相依相偎。而白桦的眼睛,深邃明净,仿佛爱情的模样。仿佛女神的模样。
在这里,她看见过石斧敲打着破碎的天空。看见过要塞里劝降日军的嘎丽娅,身中数弹,硬骨怒放冰凌花……
她其实是我们的同类。在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内心,把风尘淬炼成洁白的身躯。身躯是面灵魂的镜子。一层层衣衫,一张张白纸,一部部经卷。只供良善和纯粹落墨。
伤过之后,白桦树都会长出一只眼睛——
忘却自身,悲悯人间。
啄 木
这是他今生的第一次失眠。
来到树洞外,枝柯脆响,月光泛霜。他紧紧抓住树干,像一根黑色的铁钉,钉在结痂的伤口上。
他感觉自己老了。他还是抱紧大树。听见大树里面的月亮向上升起,到达枝头后稀薄散开,像消逝的生命。他甚至能看到里面的虫子勾着身子大睡。身旁放着柔软的小斧头。
而想念炊烟的亡灵,夜深时刻,召唤白云的聚集,吹拂枝叶的飘散。听吧,众神的手掌仍然铭刻阡陌,敲响山体的石鼓。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的祖先和我,看见过他磨砺长喙。他用发情的雨滴磨砺萌动的万物。也磨碎过一百颗星辰。树下的石头被他磨出一道道牙印,给风留出吟诵诗篇的通途。
今生,他不会远行。他的妻子就葬在大树脚下。她的气息包裹着森林里的琥珀。光滑处像她熨帖的皮肤,而皱褶里藏着蜜。他知道她爱听他朗诵的诗篇。“笃,笃……”,也因此,他与大树的和声不曾有过间断。这多像诗人,迷恋一座村庄或一个废墟。在浩繁文字里,只找出一个相依终老。
他有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现在,他还在紧紧伏在树干上。像大树依归的雷声。
树 毒
所有的植物,都是人间的光辉。
边境线上,晨光把隔开的云朵和语言糅合到一起。枝叶相连,群山依偎,一切皆为自由奔放之象。
山核桃在风中露出若隐若现的脸。像一万个绿衣少男少女对未来的试探。树叶的薄雾里,且将野花上的蝴蝶唤为信物。
在垂落之前,山核桃的自由。就像我们面对一个词,从来都不轻易说出。这个词的里面,隐藏着海啸和山崩。
我们只能静静守候,直到核桃纹盛满宁静的雪影。
我和山核桃树倚着一块石头。石头的孤独紧紧抱住我们的身子。岁月漫卷,所有的挣脱都委地成泥或飘飞如羽。
日月是两块老年斑。我仿佛看到老去的核桃,在秋霜里怀想,咳嗽。内心的江河错综蜿蜒。梦里住着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相亲相爱。他们仍在翘望。
只有核桃皮溃败之后,我们才能发现果实的甘美。和真理的蜕变,是多么相似。
走在你们中间,没人知道我也是一个山核桃树。身体上挂满那么多青涩的核桃。它们其实是我的诗篇——
它们在等待着一阵风。落地。
树 命
我喜欢自己身上,抖落松针的光阴。松针扎人,看到我能让你想起母亲吧?昏暗的油灯下,一根银针缝缝补补,漏洞百出的黑夜完整而温暖。
松针的堆积是柔软的。就像疼痛的堆积。
一场森林大火。那时候我还小。亲眼看到父辈们,被疯狂的火蛇缠绕和吞噬。之后,持续一天一夜的大雨拯救了我。大雨中,我看见了水蛇和火蛇发出惊天裂地的怪叫,相互撕咬。只有身在火中,才知火是另一种水。它无中生有。它的前世是阳光。它是建设者也是毁灭者。
我知道,树的余生为木。人类离不开我们。
我最喜欢烧火棍。灰头土脸,方为民间。木在火的面前,心惊胆颤。只有在灶膛里,才成为王者。烧火棍让火获得新生。把扭捏的少女,撩拨成少妇。烧火棍的一生,吟诗作画,才华横溢。大德大能冲破灶膛的边界。看吧!炊烟打开虚掩的天空。如斜逸的梅花。如点染的淡墨。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