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三章)
2018-12-29四川
(四川)
格子命题
是夜,天地阴暗,隆冬早早地爬上他的肌体。他耽于自我,藏在恍惚的时光里。
格子出现。蓝格子、黄格子、红格子,铺满了他的视野。女巫一般,妩媚、矜持、跳跃、扭曲、反转。甚至直立起来,成为一张张无色的网,在他面前,抖动、弧旋、铺展。
被他当作粮食的文字,此刻被迫成为武器。
格子出现,一个个洞口。他背负着声母与韵母,发出像锥子一般的声音,猛扎进洞口;他又抱着点横竖撇捺,把所有的笔划伪装成匕首,疯狂扎进洞口。
一个一个的格子,先是空空的,继而塞满,然后凸起来,成为疆域。成为他的山川与河流,成为他的远方与故土。
格子出现,一个个深坑。他放下武器,赤裸着身体,一个坑一个坑地爬。每一个坑都是战壕都是一座深渊,又都是一座山峰。他浑身的解数,都不及格子的魅惑与顽愚。
他爬着格子,爬着一道一道的坎。深渊之内,到处是他组合出的精血、汗液和体温,到处是他沉重的喘息;群峰之上,到处是他的锥子、匕首和文字,到处是他的咆哮。
唯独没有骨头。
他保留着自己的骨头。这是他惟一的标尺与法式。当格子生长,他的骨头就生长,铁木一般,枝蔓漫天,根须耕地。这也是他唯一的人格与品格。当格子飞舞,他的骨头就飞舞,听命一般,横平竖直,以人为文。
每一个格子都在命题,都需要他去填空,去爬。
爬格子,关键是爬,要害是格。一个格子一个坑,需要体力与智力,体力是承传,智力是慧根。他无比敬仰潜心自修成通灵之身、循道自为走自辟蹊径之士,他无比恶恨弄虚作玄疑自以为是、假雕虫小技为炫己欺人之徒。
而每一个格子都是变数,都有无限的可能性,在生长、变幻。他单薄的身躯,冰冷的骨头,一旦进入格子,便给每一个格子定格、定形。
这要命的败笔,注定是他的宿命,也是格子的局囿。
是夜,天地阴暗,他耽于自我,藏在恍惚的时光里。格子早早地框住了他的肌体。
心灵变奏
被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煤油灯薰过的心灵,至今都还有着新鲜的黑。每到黄昏,他都习惯回过头,打量一天天走远的旧时光。那些时光经久不散,包裹着他的心灵,每到黄昏,都重新黑一遍。
只不过被那时的月亮修饰过的目光,每天都在刷新。沿着田野、房舍和农具,爬过清冽的溪水,出落成了腰身婉转的浪花。
这浪花,淘洗着年代的口号和标语,
却也把心灵,淘得空空如野。
在时间中奔跑的孩子,时间迷失,成了他体内的孩子。
偌大的时间在一个小小的圆盘上,被指针划伤,一格格的伤口,还发出时间疼痛的嘀嗒声。他独自呆在圆盘对面,看着时间一秒秒流走,感到时间是从他身体里流走,鲜血一样。但他没有痛,就这样麻木而盲目地看着,束手无策。
他想把手伸向指针,让它停滞,救出时间。而此刻,时间之针,正好也想伸进他的身体,救出他。
如今,他空空如野的心灵早已被填满:钢筋水泥。雾霾。花岗石盲道。烟垢中嘻哈的虹霓。失眠。厌食症。焦虑的夕阳。
他陡然膨胀起来,成为一个被城市侵蚀的巨大的乡村废墟。
他有着上世纪中叶的母体。如今逃出来,有了千疮百孔的后娘。他向两位母亲下跪,左膝有冰渣,右膝是熔炉。
悬在时空中央的心灵,连续接到病危通知书。
他不敢签字,更不会押上鲜红的指印。
打开履历表:五千年农耕文明,印痕深深勒进了他的骨骼。一盏煤油灯,微黄的光线,舔着他额际流淌的裂纹。他一跃而起,成为农具的终结者;五千年网络文明,晨曦初照他花白的眉宇。在时间的夹缝里,他无所适从,顾后又前瞻,踉踉跄跄,成为虚无的缔造者。
他是一万年间唯一一代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跨度和如此陡峭的巨变,有着一万颗沧桑的心灵。
颤动,因为生命的嬗动。
变奏,坚守心灵的自由。
贫乏时代
不妨举三个例子:雨夜,望月举空杯;雨夜望,月举空杯;雨夜望月,举空杯。
他独自在雨中,月亮独自在空中。道具就两种:他。空杯。
其实他内心,无比富有:陈年的老窖,醇厚的酒液,丰满的月亮,痴情的雨滴,透明纯净如唇的酒杯……
贫乏时代,他靠想象活着。
事实上,他在三个例子中,都是那唯一的人。
而场景、道具,无论怎样变,都形同虚设。
贫乏的时代,仍是可感可触的时代。只不过人,是虚拟的。
谁都无法想象,他的出场,瓦解了一个时代。像巷子尽头那道背影,他身后牵着的,是星星点点、散落在青石板上的斑驳的碎影。
时代有时代的富足,而人有人的贫乏。
他,只是人群中的第三人称。
而当他独自一人,这贫乏时代,根本就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