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图景下的批判性保护
—— 美国当代建成遗产保护动向
2018-12-28ZhangPengChenXi
Zhang Peng Chen Xi
引子:美国当代遗产保护产生的土壤
美国的遗产保护肇始于19世纪早期一些个人和私有组织对在美国立国历程中具有重大意义建筑保护的呼吁,如1813年费城市政府决定保护作为《独立宣言》签署地的独立宫(Independence Hall),及1876年费城独立百年展览后,越来越多的私宅、战场遗址、文化景观、村庄和城市中心都成了保护对象。[1]
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末,美国的建成遗产保护历经了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遗产保护的对象类型、规模、社会环境均有所不同。有学者选择了四个里程碑式案例来描述各个保护阶段的关键特征:弗农山庄(Mount Vernon)作为美国遗产保护的开端,反映了美国早期建筑遗产保护的社会动因;威廉斯堡(Colonial Williamsburg)代表着专业化保护的开始;查尔斯顿(Charleston)代表了历史区域保护成为地方历史保护最为重要的形式;昆西市场(Quincy Market)的修复与利用则代表着遗产地在衰落城市中心复兴中的作用,以及建筑遗产保护走向市场化、制度化和专业化。[2]
美国文化根植于其盎格鲁·撒克逊的文化体系,因此与欧洲特别是新教国家的文化传统有着天然的渊源。但美国文化的发展轨迹与欧洲文化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在美国建成遗产保护的发展历程中,也形成了许多突出的特征,一直延续至今,让美国走上了一条与欧洲本土的遗产保护颇为不同的道路。
美国的遗产保护形成最早、影响最为深刻的特征是对其遗产民族精神内涵的彰显并以其促进身份认同。与大多数拥有丰厚遗产的欧洲、亚洲国家不同,美国最早期的建筑遗产年代并不久远,多是独立战争、南北战争等与美国立国相关的纪念物,独立宫如是,弗农山庄亦如是。遗产保护与民族精神培育、公民身份认同的关联之密切是其他国家很少见的。美国遗产保护领域的民族主义体现了那些从建国之初就塑造了这个国家性格的美式特点:责任感、合作精神、使命感和服务于公众的意识。[3]在《威尼斯宪章》发布后两年,美国国家历史保护法(National Historic Preservation Act)于1966年颁布,阐明了“美国的立国精神根植于其过往,因而国家的历史文化根基应作为社会生活和发展中活着的部分予以保护,以教化国民”[4](图1、图2)。
美国遗产保护的另一个突出特征是私有领域的决定性作用。美国公民在遗产保护事业中“既是参与者,又是组织者”,他们“通过民间力量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寻求政府帮助”。[5]这一点,在被普遍认为是美国建筑保护运动开端的弗农山庄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位于弗吉尼亚州的弗农山庄是美国开国元勋乔治·华盛顿的故居。19世纪上半叶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应对弗农山庄加以保护,作为教化国民美国国家精神的纪念物。在政府收购失败、商人的利用计划遭到反对之后,一位名为安·康宁海姆(Ann Pamela Cunningham)的女士,及其创建的保护组织弗农山庄女士协会(MVLA)完全依赖私人力量完成了华盛顿故居的保护。从这个最早的保护案例中,已经可以看到处于公共领域的政府、私有领域的保护者、开发者这些权益相关者之间的博弈成为美国遗产保护活动贯穿至今的主要模式。与欧洲大陆的政府主导、精英阶层自上而下的保护模式相比,美国的遗产保护更为“草根”,私有领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图 1:费城独立宫
图 2:弗农山庄
虽然在两个世纪的发展中,美国的遗产保护事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个人、研究机构、私人企业和非政府组织主导的,但自19世纪后期,美国联邦政府开始成立保护机构、制订保护政策,推进了保护管理体系建设。到20世纪60~70年代,这一体系渐趋稳定,包括了20世纪早期各个美国城市为限制对历史建筑和街区的改变而对历史街区保护立法或设分区保护法、1933年开始负责重要建筑和考古遗产保护的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1949年由美国国会批准成立的历史保护国家信托组织(National Trust for Historic Preservation)和1966年法案确立的州历史保护办公室、国家史迹名录和历史古迹保护咨询委员会等机构。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政府制定了系列历史建筑保护的规章制度和相应的税收改革法案,从而促成了保护方式的多样化。
20世纪60年代起至今,后现代主义在哲学、艺术、文学和政治等诸多方面深刻影响了西方社会。其突出特征是对启蒙运动所提出的理性失去信心,对“权威叙事”在文化实践中的合理性和权威性提出质疑,更强调多元叙事在竞争中得到人们的认可和接受。后现代主义在美国与其社会突出的草根特征密切契合,在包括遗产保护在内的各个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后现代理论在艺术方面,不再注重从作品的完整性和整体性之中获得愉悦。在遗产层面,传统的关于遗产价值的宏大叙事不允许人们在价值观上提出异议——直至20世纪60~70年代,美国遗产保护的对象还是聚焦于白人的、欧洲中心的、艺术取向的建筑物。而在后现代社会,遗产价值的客观性日趋式微遗产本身也成为各权益相关者价值表达、竞争、确认的动态建构过程。近二三十年以来,遗产保护实践更发生了益发剧烈的变化——一方面要解决更多类型的遗产议题,呈现多样的历史叙述、历史时刻,以及范围更广的场所、对象和尺度;另一方面,又可被理解为对由消费驱动的现代生活失范现象的抵制,是对城市无序蔓延的反抗,是深陷于全球化名义下的社会经济剧变的产物。[6]与保护实践的转向相呼应,遗产保护专业教育的目标和内容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各高校发展出因应于社会需求的特色课程与项目,如宾夕法尼亚大学开设了“遗产保护与社会公正”课,哥伦比亚大学开设了“实验性保护”课程,哈佛大学设置了“批判性保护”硕士项目。
“谁的历史被叙述?谁的未来被创造?在保护过程中,谁被涵盖其中,谁被排除了?”[7]基于这一变化,“保护”已经面临着对传统概念进行在定义、实践和规范层面进行全面调适的趋势,具体则体现在对遗产价值多样性的再认识、从内向的专业领域走向与经济、社会发展的整合、更为开放多元的文化意义与身份认同、更具批判性的保护方法四个方面。
一、遗产价值多重性的再认识
早在20世纪初,艺术史学家阿洛斯·李格尔( Alois Riegl )就提出了包括年代价值、历史价值、使用价值以及新物价值的遗产价值框架体系,1931年《雅典宪章》和1964年《威尼斯宪章》确立了纪念物和文化遗产保护原则中的三大价值: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
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际社会认识到文化的多样性,因此对于遗产保护的认知也就不能仅仅从物质实体来考量,而必须要置于一个复杂的历史结构和社会脉络之中。将形而下的物质实体视为形态的表征,进而探究其所发挥的功能及其所能反应当代的社会精神与意志。因此保护就不仅仅是考古学、历史学的观点,更加入了人类学的观点,同时与社会学密切联系。这其中,又以美国理论家的观点最为鲜明。
美国学者莱普(W.D.Lipe)在1984年将文化遗产的价值分析置于整个社会体系中进行考虑。这样的一种视角,能够使我们廓清文化遗产价值和社会其他因素的关系,可以使我们看到有待保护的究竟是什么,可以开发利用的又是哪些。[8]宾夕法尼亚大学兰德尔·梅森(Randall Mason)进一步指出了文化遗产所蕴含的多重价值:社会与文化的价值(历史、文化/象征、社会、精神/美学)、经济价值(使用、非使用:存在/选择/遗赠)。
在盖蒂中心2002年出版的《文化遗产的价值评估》一书中提到:“遗产价值先天具有多样性的特质,且这些多样价值常常是相互冲突的……单一学科或方法无法充分评估遗产的价值……更为包容的评估方法与多样价值的整合会带来更具可持续性的保护规划和管理”。书中对遗产经济价值进行了特别强调,“对遗产经济价值的考量往往处于传统保护专业视野之外,但其与遗产文化价值的整合能够带来特殊的挑战。”[9]
在美国理论界关于遗产的多重价值讨论中,遗产保护的经济代价和收益在公共讨论中是一个持续的热点。就遗产本身是否具有经济价值往往并无太多异议。然而当问题转向针对特定项目,就遗产保护的效益与地块再开发的收益进行比较时,抑或保护是否能成为激励经济发展的有效途径时,往往答案就很多样了。[10]自20世纪90年代,遗产保护的经济维度开始在美国引发讨论和研究,如多诺万·里普克玛(Donovan Rypkema)对新建筑和再利用项目进行了详细比较,发展出针对复杂项目的投资收益计算方法,得出了“再利用项目较新建能够节约3%~16%的成本……在许多情况下,保护是一种理性而有效的选择”[11];“对遗产类的不动产,列级保护虽然减少了重建能带来的收益,但其不动产价值在过去的20年中是升值的。”[12]不仅单体建筑遗产被关注,历史街区保护的经济价值也被关注,历史保护国家信托组织对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在美国数百个城市的1700余个社区进行的“主街项目”(Main Street Program)的经济效益评估表明:每1美元的直接保护投资带来了超过40美元的再投资,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遗产经济价值的另一个方面是遗产作为“公共产品”(Public Goods)价值的发现与讨论。迈克尔·哈特( Michael Hutter )指出,在私有领域的利用往往能让更多的人接触遗产,而公共使用则往往能提升私有领域利用所提供服务的价值;私人组织在应对变化时往往更有效率;而公共产品则不会屈服于压力,更易实现整个社区的政治理想,并能够设定标准。[13]针对作为私有领域、公共产品遗产经济价值的衡量,梅森提出了基于市场的直接本益比评估、经济影响研究、回归分析法(如历史街区列级保护对房地产市场的影响)和非市场的分析方法如显示偏好研究(享乐定价或旅行成本方法)、陈述偏好研究(偶然估值或支付意愿研究)等。
二、开放的文化意义与多元的身份认同
传统保护对象往往是那些美学上令人愉悦、具有“共识性”历史价值的遗产,其目标是让人们对其施以“必须”的关注、保存和尊重,并将其传承给语意模糊的未来世代,以教化之并确立共同的身份认同(Common Identity)。后现代理论对这一观点提出了全面的批判:痛苦的回忆亦可成为负面遗产(Negative Heritage)、“唯一”的价值并非唯一、共识只是虚妄,当下世代也不应具有确定未来世代身份的权力。哥伦比亚大学遗产保护系教授埃丽卡·阿维勒米(Erica Avrami)指出“今天的保护不是关注对象本身,而是关注于意义,以及产生这种意义的个人和团体。”[14]人们认识到遗产需要保护不是因为其过去的价值、功能或意义,而是其今天可以传达给人的,今后可以流传下去的信息和象征意义。文化的重要性在今天成了保护的核心概念。
2014年11月,佛罗伦萨主办的第十八届国际古迹与遗址理事会国际会议上,探讨“遗产范式转换”(Heritage Paradigm Shift)的议题:“如果不对保护的目的进行全面深入的再审视,我们所观察到的这些变化也无法带来可供讨论的学理性的原则;保护的目的一如既往,即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它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还有更广泛的文化意义。”[15]
以笔者考察过的费城南隅的海军船厂(Philadelphia Navy Yard)为例,它成为国家遗产地(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并且获得保护与再生的契机,与其在费城社会生活中具有的重要地位息息相关。二战中,有35万费城人投身到与国防相关的行业当中,而种族、身份和性别在这一历程中得以重塑。由于就业需求增长,罗斯福总统在1941年6月签署了在就业中禁止性别歧视的限制令,黑人成为船厂工人中的重要组成,引发了激烈的社会讨论,其影响绵延至整个美国——这是黑人平权运动的重要历史节点。同样,战争对就业的需求让越来越多的妇女走上工作岗位,迫使许多在报酬、福利等方面歧视性的规定被废止。费城海军船厂也雇用了大量女性工人,在1943年的29000名新员工中,女性达到了9000人(图3、图4)。[16]
由于费城海军船厂所承载的种种意义,1999年就被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认定为国家遗产地。在申报书中阐明了260余栋建筑物和构筑物所构成的街区是众多体现美国历史多样性事件的承载物。
开放的文化意义与多元的身份认同不仅塑造了遗产,也给遗产保护的实践带来了更多的评价标准。曾经被普遍认为是保护范例的纽约高线公园(High Line Park of NYC)今天却在经受广泛质疑(图5)。这个将1930年修建的一条铁路货运专用线转型成为独具特色的空中花园走廊的项目,为纽约赢得了巨大的社会经济效益,每年能够吸引30万游客参观、为城市带来超过5000万美元税收,并成了保护和适应性利用的典范。质疑的声音主要聚焦在项目并未为其毗邻的社区带来任何好处,特别是其线性空间针对游客设置,并不适合在其所处社区占1/3的有色人种居民的活动需求。高线公园项目发起人之一罗伯特·海蒙德指出,“我们当年进行了社区调查,我们也希望这个项目能惠及社区,但显然最终我们失败了”“社区调查不应只是问‘你们希望怎样的设计’,而是问‘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这个项目到底是为谁而做的?”[17]
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院(GSD,Harvard University)近年开设了一个“批判性保护”(Critical Conservation)的研究生项目。其名称并未沿用美国遗产保护界普遍使用的“Preservation”,而是使用了偏重干预、操作意味的“Conservation”,并冠以“批判性”限定。项目的主旨与传统的以制度和技术手段进行建筑物质形态的保护不同,不是局限于年代、历史和美学等传统遗产要素,而是试图提供一个包含社会、政治和文化意义的理论和研究工具框架,用于支持在复杂的城乡环境中作出设计决策。[18]这一项目针对后现代社会对于日常事务的历史、意义的关注,以及场所建构中对历史的使用/滥用,如仕绅化和战争过程中某些社会群体的边缘化等展开。在其核心课程“文化、保护与设计”中,更将“场所与文化认同”“动态的当下”、“保护利用/滥用”并列为三大关注主题。
三、从内向的专业领域走向与经济、社会发展的整合
兰德尔·梅森认为,在美国的保护历程中,涉及保护领域与社会的关联性问题时,就有两种同时存在的作用力,其中一种是向内看的,可以称为展示性的推动力(Curatorial Impulse),是建立在植根于鉴赏家和手工艺式的、保存艺术品的方法基础上的。另一推动力是向外看的,称为城市观念的推动力(the Urbanistic Impulse),试图将历史保护与其他领域的工作以及规划、设计和教育等多种学科领域联系起来,以寻求实现更广泛社会目标的解决方案。作为一种社会运动,这一推动力基于创造各种与其他的、非保护利益间的合作伙伴关系,并且要致力于同时满足非保护目标的保护实践。[19]如果说20世纪初至70~80年代,美国的遗产保护总体更多地呈现为前者——主要是因为保护体制的日趋完善和职业建筑师的参与,那么20世纪70~80年代之后,因为后现代社会反体制、反精英的作用,以及市场因素更大的影响,让遗产领域更为开放和政治化,并与市场更为紧密地结合了。
图3:1919年的特拉华河畔的费城海军船厂船坞
图4:费城海军船厂工作中的女工
图5:纽约高线公园
“历史空间再生应当是在专业理想、业主欲求和公众利益三者间进行权衡与调适的创造性活动。”[20]前文提到的费城海军船厂就是一个成功的历史空间再生的例子——在历史建筑修缮的同时,整体的空间格局和景观特征也得以保存,历史空间的整体特征通过保护得到了延续。更进一步的是,通过将海军船厂的再生过程与费城的城市复兴结合,让这一区域的历史上的重要性得以复现并延承至未来。在再生机制层面,多方参与、公私合作的模式让各方利益在博弈中取得共识的同时,保证了再生过程中的社会公正(social justice)。在2004~2013年,费城海军船厂项目完成了包括主要道路系统、公园系统(Crescent Park、Dry Dock Park 和 League Island Park)、水电设施等基础设施建设。高达1.3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吸引来了超过7亿美元的私人投资,完成了11栋超过100万平方英尺新建建筑和25栋历史建筑的修缮利用,成为具有吸引力的办公、工业、研发、能源科技等行业聚集、交流、发展之地。而今天,费城下南区已从历史上的工业港口区转型为一个包括体育综合体、公园、港口、制造和船厂可持续城市园区的新型功能区域。在下南区的2035规划中,该区域将“借助工业区域的转型成为费城和宾州重要的就业与经济增长极”[21](图6、图7)。
图6:费城海军船厂再生项目鸟瞰图
图7:转变为设计创意空间的老厂房
四、更具批判性的保护方法
如果说传统的保护始于基于理性手段对价值的确立,后现代图景下的遗产保护则始于质疑。质疑的目标是引发讨论,实质是通过不同观点的竞争实现遗产价值的动态建构。保护者批判性地评估并挑战学科的既有标准,将保护转化为对象选择、质疑、验证、反驳的社会进程。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保护项目主任赫黑·奥泰罗-派乐斯(Jorge Otero-Pailos)和欧美实验性保护者在2014~2015年间发起了系列活动,基于多学科特征和多样的异质研究平台,对遗产保护的对象、操作模式、策略和目标进行了批判性的思考和实践。[22]他认为,通过实验来了解遗产对象,并保护其未来对当代保护实践非常有必要——当然这种实验手段必须是谨慎、自我批评甚至是自我怀疑的,其目标是跳出传统方法的窠臼,借助艺术,建筑学,工程学,历史学,数据科学,材料科学,哲学等不同学科的知识提出全新的保护方法。实验性保护的对象与传统对象往往完全不同。实验性保护者应自由选择其保护对象——它们可能是丑陋的、具有负面情感的、被官方或资本叙事所忽视甚至排斥的对象——那些能体现发展带来的物质、社会和环境代价的对象。
奥泰罗-派乐斯的作品《污垢的伦理》(The Ethic of Dust)中,艺术家将从历史纪念物上剥离下来的污垢保存、分析和展示。污垢在此成了具有艺术、建筑和环境意义的遗产对象。从传统的保护视角,这些污垢并无用处而会被弃置(图8)。保护者以这一行为提出了他的问题:污染物是不是纪念物的一部分?我们应当如何认识工业社会的历史、污染和遗产的关系?
奥泰罗·派乐斯在2016年出版的《实验性保护》一书中,用大量篇幅说明了在当代文化中实验性保护的重要作用。通过坚持遗产对象的虚幻天性(Illusory Nature),保护者将遗产及其保护视为一项永无休止的社会协商过程。这是告别精英、“非我”创作的强大潜力:让遗产回归到其实验本源;回归到其寻找对象、检验想象,澄清我们对当下和集体性未来的认知之作用。
五、小结:他山之石——基于美国当代遗产保护的思考
2014年,库哈斯与赫黑·奥泰罗-派乐斯等共同出版了一本名为《保护正在压倒我们》(Preservation is Overtaking Us)的小册子。书中宣称:“当下几乎没有办法来与我们巨变和滞胀并存的未来谈条件。”[23]保护正从一个追溯性的活动转变为前瞻性的活动。“保护”这一伴随着西方现代性成长起来的概念,一直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文明成就之一,并且随着二战之后的国际化协作的开展,在全球推广开来。但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曾经被捍卫的科学原则和追求真实的价值观,在政治、民族主义、商业化和旅游利益的压力下,变成了短暂和灵活的策略。创造力、发展、运动这些关键词的频繁出现说明遗产与社会、文明的关系进入了更加宽广的语境中。
图8:《污垢的伦理》在英国伦敦西敏斯特宫的展览
美国的遗产保护敏锐地走在了这些思潮的前沿,已呈现出与欧洲颇为不同的特征。一方面,在整个保护体系中,精英的作用呈现出下降的趋势。保护业者更多地作为保护行为的协调人而不再是主导者,保护的对象也从遗产物质本体(Fabric)转向了其所承载的意义(Significance)。另一方面,遗产已日益成为一个联系过去与未来,与城乡环境可持续演进、与基于社区的日常生活、与越来越多的社会群体权益密切相关的特殊对象,遗产保护和城市与社区复兴、环境保护、种族与性别平等等政治、经济、文化议题融为一体。对遗产物质、经济、社会、文化属性的进一步深入认知促使其多学科特征进一步延伸,越来越多的学科与遗产保护发生了关联。
与美国相比,中国的遗产保护事业社会化程度较低,管理部门、学术精英和专业人员在整个系统中起到关键作用。从保护模式角度,则侧重于遗产物质本体的“守护”,对遗产与人的关系、遗产价值的社会与文化属性关注较少。事实上,美国的遗产保护教育同样经历了从侧重本体保护走向重视其社会化运作的过程。在2015年《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的改版中,已经看到国内对文物古迹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以及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进行了重新界定,将原来的三个价值增至五大价值类型。伴随着对产权的日益重视和民间保护意识的觉醒,遗产的社会文化属性也逐渐得到重视。可以预期的是,未来国内对于遗产保护会增加从社会-文化、公众利益优先、寻求公共认同等多方面的考量。而以上内容,都是美国当代遗产保护所重点关注的。
注释
[1]约翰.H.斯塔布斯, 艾米丽.G.马卡斯.欧美建筑保护:经验与实践[M].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430.
[2]王红军. 美国建筑遗产保护历程研究——对四个主题事件及其相关性的剖析[D].上海:同济大学申请博士学位论文.2006:15.
[3]约翰.H.斯塔布斯, 艾米丽.G.马卡斯.欧美建筑保护:经验与实践[M].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430.
[4]译自美国国家公园网https://www.nps.gov/history/locallaw/nhpa1966.htm
[5] J. Myrick Howard,”Non profits in the American Preservation Movement,” in A Richer Heritage, ed. Robert E. Stipe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3),314.
[6]兰德尔 · 梅森著. 卢永毅, 潘玥. 陈旋译. 论以价值为中心的历史保护理论与实践[J].建筑遗产.2016,4.
[7]引自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批判性保护”课程网页:blogs.gsd.harvard.edu/critical-conservation/
[8]转引自黄松. 历史建筑评估及其指标体系研究——以上海地区为例[D]. 同济大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06.05: 38.
[9]The 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e, Assessing the Values of Cultural Heritage,The J. Paul Getty Trust,2002:5-6.
[10]Randall Mason, Economics and Historic Preservation: A Guide and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05:8.
[11]Donovan Rypkema, Economics of Rehabilitation.Washington: National Trust for Historic Preservation,Preservation Books:7-21.
[12]Donovan Rypkema, The Economics of Historic Preservation: A Community Leader's Guide.Washington:National Trust for Historic Preservation,Preservation Books.
[13]Hutter, Michael, and Ilde Rizzo, eds. 1997. Economic Perspectives on Cultural Heritage[M]. St. Martin’s Press:9.
[14]Erica Avrami, Values and Heritage Conservation:Report on Research[Z], The 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e. Los Angeles.2000:7.
[15] ICOMOS GA Florence 2014, Encl. 3 — Proposed theme for the Scientific Symposium “Heritage and Landscape as a Motive Force of Human Rights.”
[16] Jeffery M. Dorwart. The Philadelphia Navy Yard: From the Birth of the U.S. Navy to the Nuclear Ag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1:178.
[17]Laura Bliss, The High Line's Next Balancing Act,https://w w w.citylab.com/solutions/2017/02/thehigh-lines-next-balancing-act-fair-and-affordabledevelopment/515391/?utm_source=nl__link3_020717
[18]引自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网站:http://www.gsd.harvard.edu/design-studies/critical-conservation/
[19]兰德尔 · 梅森著. 卢永毅, 潘玥. 陈旋译. 论以价值为中心的历史保护理论与实践[J].建筑遗产.2016,4.
[20]常青.对建筑遗产基本问题的认知,历史建筑保护工程学.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28.
[21]City of Philadelphia. Lower South District Plan of Philadelphia 2035, 2012.,7.
[22]Jorge Otero-Pailos, Erik L angdalen, Thordis Arrhenius Ed, Experimental Preservation, Lars Müller Publishers,2017:7.
[23]Jordan Carver, Rem Koolhaas, Jorge Otero-Pailos,Preservation is Overtaking Us[M]. Columbia Univers Press.2014: 2.
图片来源
图1:作者自摄
图2:来自网络http://etmoore.com/news/2012/05/pinterestimages/img_8127/
图3:Library of Congress, Pictures and Photographs Division
图4:Library of Congress, Pictures and Photographs Division
图5:来自网络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1/jun/08/high-line-park-new-york
图6:罗伯特 · 斯特恩建筑设计事务所,The Navy Yard Master Plan 2013 Update
图7:作者自摄
图8:来自Prof. Jorge Otero-Pail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