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不弹G大调
2018-12-28木蓁
文/木蓁
图/墨離小猫
谁也不说,就像是多瑙河终日静静流淌,关于往事的一切,都是如水光潋滟般斑斓。那些年绿油油的爬山虎,也永远青翠在我们的回忆中。
1
我从八岁开始,就跟着师父学琴。
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姐。师哥叫江寄年,是师父的亲儿子。师姐是和他同岁的青梅,有个美好温婉的名字,徐静娴。
师兄是我亲师兄,师姐是我亲师姐,我希望他俩过得好的愿望比希望自己过得好的愿望都强,这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师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能弹贝多芬能演奏巴赫,可是却不知道怎样剥一头蒜。师娘是全市闻名的外科圣手,一把手术刀出神入化,任是多复杂的肌腱血管,到她手里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却搞不定厨房里的一只鱼。
于是从小家中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就都落在了师兄一个人身上。师父喜欢说:“寄年你是我儿子,早晚都得养我,今天就先把饭做了吧。”
于是每个周末我去师父家练琴的时候,师兄都会围着围裙给我开门:“小予你先坐一会,饭马上就好了。”
而师姐早就已经到了,在厨房里或是摘菜或是洗碗,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在小小的厨房里分工有序,有说有笑。隔着门上的玻璃望过去,只能看到师姐低眉浅笑的酒窝和师兄温柔的眼神,所谓青梅竹马不过如此,两个人颇有些小夫妻过日子的味道。
于是我便拍手喊:“你俩结婚,结婚!”
师兄是不准我乱说的:“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而师姐并不言语,只有不易察觉的红晕飞上双颊。
师父乐意看我们玩闹,他对师兄和师姐向来不甚严厉。师父说,师兄随了师娘,脑子里都是理工科的沉闷严谨,他是不指望师兄能把钢琴弹出灵魂。师姐学琴不过是大家闺秀用来显得内秀的招牌,将来落个秀外慧中的名声。再者师姐性子过于平和温婉,没有艺术家那份癫狂。
但是师父对我是给予了厚望,他说别看我一副单纯善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比谁都暴戾乖张,是有反骨的。而艺术和音乐正需要这种要么毁灭所有,要么成全所有的性格。
可是师姐不觉得我乖张,她很疼我。早饭时给我剥鸡蛋:“小予多吃蛋白,长白白长高高。”
每回这个时候师兄都会挖苦我:“就她?黑不溜秋,除非换皮。”
师姐用勺子敲他额头:“小予肯定是个美女。”
于是我便开心:“我要和静娴师姐一样好看。”
“小予会比我更好看的。”
师父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闹。
窗外的爬山虎常年青翠,我喜欢那段如水的光阴。少时的美好仿佛太阳的光芒,漫不经心地折射在水面上,就是潋滟。
无论徜徉多久,似乎都不会走到尽头。
但是师父说得对,我本不是善良之人。自然也配不得这样的美好。
2
师姐对我好,许是真的喜欢我,但更多的应该是同情。幼年丧母,父亲酗酒暴力的少年天才,总是能勾得那些家境殷实的小姐们的同情。她正是那种只看得见美好,永远看不见,也想不到龌龊的女孩。
我龌龊,从我喜欢上师兄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师兄是属于师姐的,师姐也是这么觉得的。在这之前,我渴望他俩好的愿望比渴望自己好的愿望都强。
那是一个夏天,中考过去,我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上A中,但是却交不起重点高中高昂的学费。
炎热的夏天,空气里都带着汗渍的粘稠,似乎是铁定了心要把人活活憋死。
我向父亲要学费,却被他骂赔钱货,学琴赔钱,念书赔钱,和花许多钱治病却还是死掉的妈妈一样赔钱。
骂到狠时,他拿起花瓶要砸我,见惯了打骂的我知道火候,恰到时机地打开门要逃跑,却看见师兄立在门口。
花瓶粉碎在门框上,师兄太阳穴上的青筋因愤怒根根暴起。
他小的时候是真的皮,嘴碎到不行,长大了师兄也是真的温润,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艺术家的风度翩翩。
我从来没见过这般生气的他。
怕他和暴躁的父亲起冲突,我拉着他飞快地下楼。陈旧的木质楼梯随着脚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提醒着我贫瘠的,暗淡无光的人生。
我一直跑,穿过马路上的熙攘的人群,穿过流水的车辆,我不知道要跑多久,根本不想停下来,似乎只要不停下来,就能摆脱噩梦一样。
九月桂花还未残尽,扑面而来的皆是芬芳。我跑到临近窒息,却忽然被一个有力的胳臂拉住,回身就跌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小予你别跑了,你别怕了。”
师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还来不及抬头,头顶就覆盖上了一只温热的手,它上下摩挲着,带着莫大的安慰:“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你爸一直这样吗?”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条脱离水面濒死的鱼。师兄静静地等我平复过来,只是我还未开口,泪就先掉了下来。
我看见师兄眼中也有水渍,满目行人不在,来往之中,只剩了师兄一个人的身影。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向前走去。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还有人可以依靠。
他带我去的是一家琴吧,和咖啡厅类似,只不过来这里的人,都是弹琴的。走进包间,他给我点了一杯热牛奶。
“我更想喝一点酒。”
他的眼锋凛冽地扫过来:“不可以。”
然后我抱着杯子便不再说话,掌心的灼热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落魄,可是师兄不允许我逃避,他定定地看着我。
良久,迫于威严,我终于开口。
“他原来不这样子的,妈妈去世后他才变成了这样。”
“我是问你,多久了。”
“四年。”
我看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指尖越来越白,就知道他脑补了一场幼女受虐的场景。刚要开口解释,他忽然问:“上个月你说手指受伤练不了琴,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打你了?”
心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解释忽然变得无比苍白,我低着头,真相已经不言而喻。
握着杯子的手被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包住,师兄的声音轻缓又不容争辩:“小予,你跟我回家。”
琴吧里有人弹奏勃拉姆斯的G大调,这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勃拉姆斯爱上了良师益友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在舒曼患病期间,勃拉姆斯一直陪伴在克拉拉身边,两个人虽都已经动了感情,但是谁都绝口不提。最后当克拉拉死去,勃拉姆斯在她的墓前拉过一首小提琴曲,就是我们现在听到的G大调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
很少有人会用钢琴弹奏这支曲子。我和师兄坐在包厢中静静地听完,他甚至还感慨了弹奏者的技巧很好。
只不过,当时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命运已经给了我们隐喻。
最终,我住进了师父家里。师父师母向来喜欢我,原本我也是经常在这里小住的,所以一切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师姐来的次数少了很多,例行的课程,也借口旷掉了几周。
二楼琴房拐角是师兄的房间,再往里紧挨着他的是我的房间。
夜凉如水,银灰四散,我在月光中越发的不得安宁。
吃过晚饭,例行晚安之后,我在琴房门口叫住师兄:“师姐怎么不来了?”
他穿着米色的家居服,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有一些湿软,他在月光中回头:“我和静娴吵架了。
“为什么?”
师兄深深地望过来,眼睛明亮如琥珀:“怪她不告诉我。”
“什么?”
“你。”
我愕然,竟是这样。向来和师姐无话不说的我,在父亲家暴伊始就曾和她哭诉过,这些年来,师姐对我照拂颇多。碍于自尊,我也曾向师姐祈求不要告诉师兄。没想到师姐如今竟因此被师兄误会。这一刻我甚至能切实感到师姐的委屈。
解释的话滚到嘴边,师兄忽然靠近我,伸手揩掉了我嘴边的沙拉酱:“你怎么跟长不大似的,真是要操心死我。”
我一下子什么都不想解释了,曾几何时这样的亲昵是师姐和他之间独有的,外界的一切,连锋利如刀的东西,都插足不进去。
中学那会,我是他俩的跟屁虫,每天都跟在师兄师姐后面。他俩谈论柴可夫斯基,谈论《鳟鱼》,探讨李云迪的技巧和郎朗的观赏性,我插不上话,只能看着师姐的娓娓道来和师兄的眉飞色舞。
他俩同岁,在我还做一元一次方程的时候,他俩已经开始学习了三角定理和置换反应。师姐数学向来不好,师兄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解。偶尔我都听困了,师兄却依旧十足的耐心。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像是一个历久弥新的梦。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是学校里公认的金童玉女,这种印象在他俩的毕业典礼上得到最大的加深。
学校毕业典礼之后,是毕业生们带来的晚会。师兄和师姐的节目是四手连弹《梦中的婚礼》。
这天早晨,师姐来教室找我,带了好几条裙子的她不知道选哪条。
“我觉得这个黄色的好看,师兄不是喜欢迎春花嘛。”
师姐害羞:“我要穿起来好看的,管他喜不喜欢呢。”
“可是这样师兄就会喜欢你了呀。”
师姐的酒窝就更深:“我偏不,我要穿那条白色的。”
可是到演出的时候,师姐还是一身鹅黄,整个人矜贵的像是盛放的春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穿西装打领结的师兄,他的身量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如此挺拔。
那场演出不出意料的完美无瑕,全场掌声雷动都是对他俩的认可。但是所有的掌声中,数我的最响亮,我把手都拍红了也不觉得疼。我在台下大声地喊他俩的名字,师姐对着全体观众淡淡微笑,只有师哥望向我的方向,他冲我挥手。
掌声雷动中,我们俩却拥有四目相对的,独属的安静。
那个时候,我还意识不到变化,我希望他俩好的愿望比希望我自己好的愿望都强。
但是也只是那个时候了。
当初不能被锋利如刀的东西割裂的关系,如今已经出现裂隙,而我也化成了锋利本身。
解释的话滚到嘴边却忽然变了味:“不怪师姐,也许是怕告诉你了,你比较多关心我吧。”
师兄淡淡地笑开,可那个笑还没成型,就化成了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叹气声吹散了满屋的银灰,只剩下厚重的黑暗。黑暗中,别墅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她就静静看着你受苦?”
3
我知道师姐会来找我,指责,打骂,一切我都想过,所以师姐在教室门口叫我出去的时候,我是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的。
岂料师姐只是拉着我走,一直走到琴房。她坐在琴房最大的钢琴前,弹奏起了《梦中的婚礼》。这是当初他俩四手联弹的曲目。只不过恕我冒昧,多年来,师姐的琴技没有丝毫进步。
一曲终了,师姐抬头,已是满眼泪水。
“小予,不知道为什么,寄年他最近不怎么和我亲近了。”师姐说。
我愣在原地,师姐,竟然不知道吗?
“自从你住进师父家之后,寄年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是为什么。”
师姐抓住我的手,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俩的手背上。
“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这样过,小予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寄年。”师姐泪光盈盈地望着我,“就当我拜托小予了。”
她向来疼我,眼泪或许我还能抵御,但是祈求,我是真的无法拒绝。那一刻我心里的暴戾忽然就被眼泪消融得无影无踪,我开始恨我的自私。
“师姐你不要哭嘛,可能师兄最近心情不好,你知道他最疼你了,所以肯定不会不理你的。”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我按了按师姐的肩膀,以示我的保证。
师姐便笑中带泪:“寄年明明最疼你。”
心忽然颤了颤,像是提线木偶去演一出悲剧,扯到了心情,虽不能伤筋动骨,却十足伤心。
我笑笑:“晚上来师父家吃饭,他要是还不理你,我就打他。”
师姐点头。临走时候却又回头:“前些日子我听到班里男生提到小予,夸你好看,原来我们小予也已经出落得能引起高年级学长的注意了。所以我给你买了裙子,大姑娘了,不能只穿校服。”
已经能引起高年级学长的注意了吗?那,师兄呢?
心乱得毫无预兆,我只能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谢谢师姐。”
她只是摆摆手,一如往常,仿佛对我好是她的本分和义务,从来用不着我感谢的。
晚上师娘一如既往加班,师父一如既往地两手闲闲。不同的是,在厨房里给师兄打下手的人,变成了我。葱花切端,木耳泡发,热油爆锅,面粉勾芡。师兄递过来尝味道的勺子有点烫,我龇牙咧嘴地喝了一口汤:“烫死了。”
他伸手刮了我的鼻子:“小馋猫。”
“你还想吃什么?”
我头也不抬:“糖醋里脊。”
他板起来脸:“你少吃点糖,从小就有蛀牙。”但是手上却没有停止调糖醋汁的动作。
我若无其事地撇撇嘴。
橘黄色的灯光,乱糟糟的灶台,骨瓷的碗碟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泽,我未曾想过油烟味也能如此美好,原来,厨房大小的斗室竟能盛下盛大的温馨,原来,人们是真的可以囿于厨房卧室和爱。
只不过,不是我的。
这样想着,虽心有戚戚,但是我还是开了口:“师兄,一会静娴师姐会来吃饭。我们三个向来亲密无间,她又喜欢你,你万不可伤了她的心。”
师兄盛汤的动作顿了顿:“小予是想要我俩怎样?”
“你俩和好,在一起、结婚、生小孩、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我艰难地开口,却一如往常把从小到大挂在嘴边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师兄停下手中的动作,灯光下他的眸中像是有星辰坠落。
良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师姐穿了一条米黄色的裙子,头发和妆容都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打扮。开门的时候我大呼:“仙女下凡!”
师父也笑:“静娴是越来越好看了。但是来师父这儿这么隆重干嘛,显得生疏。”师父向来不懂人情世故,一句话就能把人冰透。
我眼看着师姐的笑容暗淡,赶紧把师兄推到了她面前:“师兄,你就说,好不好看?”
师兄点头:“我喜欢黄色,静娴,你今天很漂亮。”
师姐这才如春风化雨,融融地开心了起来。晚饭的气氛也回到了往常,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中。
我希望师兄师姐好,我真的希望。喝醉了我也嚷嚷着这句话。师父不反对我们喝酒,他说酒精是艺术家的情人,可以滋生恶魔,也可以孕育天使。
谢天谢地我这次是天使。我把师姐的手交到师兄手上:“你俩,是我最亲的人,你俩,一定要好好的,”
喝醉的师父在旁边调侃:“哟,你倒是操心,你看你瞎操心什么劲。”
醉眼迷蒙中,只能看到师姐越来越开心的笑颜,我在心里暗暗叹到:值了,真的值了。
强撑着把师姐送走后,我也摇摇摆摆地上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地面全是坑,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是踉跄。
“呵,我做了好事,可是你还是欺负我,我打死你,臭楼梯。”我嘟囔着,心里像是堵了巨大的石头,憋得我想哭都哭不出来。
正摸索着上楼,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人抱起来,师兄的声音响在耳边:“当心摔跤。”
我乐呵呵地勾住他脖子:“嘿嘿,江寄年,你今天表现不错,没再让我师姐伤心,我,我很,满意。”
他低低地笑:“你满意就好。”
我听着这声音,觉得安稳,不消一会就沉沉睡去。跌入梦乡的最后一刻,远方飘飘然过来一句:“你师姐是不伤心了,那你师兄伤心了怎么办?”
4
时间哗啦啦地往前跑,所过之处万千生灵无一幸免,各路悲欢汇到时间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我们三个,再也没出现过嫌隙。
有些事,不是我不说,只不过有些事,只适合收藏。就像是一条日日夜夜奔流不息的河,在既定的河道上,按照既定的流速波澜不惊地往海口奔去,那些不该出现的河堤就不该出现,包括不让它们出现把往事搞得面色惨白。
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自我住在师父家之后,来闹过两次,被师父赶走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倒是落得轻松,有人给他养闺女。
“小予,你说你像不像我家的童养媳?”老不正经的师父喜欢这样打趣。
但是我总能四两拨千斤地堵回去:“我是你闺女,除了你没生我,我就是你亲闺女。以后江寄年不孝顺你,我给你送终。”
他就“嘿嘿”地笑,眯起来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活像一只老狐狸。
高三的时候,我不同于其他同学那般辛苦,但是师父想让我考中央音乐学院的期望也让我有很大的压力。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想师兄,想桂花香中他宽阔的胸膛,想月光下他琥珀一样的眼睛。就像是想念天边一朵云彩,一个从没有得到过却又无比相思的人。
在本市医科大念书的师兄,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他回家,静娴师姐便也会来师父家住。只不过适逢我高三寄宿,这一年来,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这天静娴师姐和我一间房睡,我俩私房话说到很晚。她说想要等毕业之后立刻和师兄结婚,不再继续念书。我说这样也好,到时候我去当伴娘。她说生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说,不管男孩女孩,师兄都会喜欢的。说完我俩就一起笑,有时候笑多了,我都分不清开心到底是真是假了。
师姐睡觉早,给她掖好被子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半夜起来喝水,推开门却看见月光下的楼梯上坐着一个人。
他穿米黄色的家居服,洗过没吹的头发湿软,月光下他有琥珀一样明亮的眸子,一如当年那个清隽少年。
他身旁散落着几个啤酒罐,师兄不喜喝酒,想来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但愿不是和静娴师姐就好,这是我的愿望。
我放弃喝水,想要悄悄地回房,却被师兄叫住:“小予,好久不见了。”
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下楼:“好久不见师兄,我们俩都太忙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攀谈:“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怪吓人的。”
说着我便走到厨房接水,却有一双胳臂从身后搂住自己:“你习惯半夜起来喝水。我不在这等你,如何见你?”
他的气息喷薄在我脖子后面,我像是被点了穴,全身僵硬起来。耳鬓厮磨间,只能听到师兄的低语:“小予,我很想你。”
“三年来从没有停止过的喜欢和思念。”
“你小,我就等你长大。你受苦,我就带你离开。你让我不伤静娴的心,我就不伤她的心。”
“但是小予你伤了我的心。”
他不停地说,我怕吵醒师姐,只能打断他:“你糊涂了。”
他摇头:“明明是你糊涂,还糊涂了那么些年。”
我努力地回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变得冷漠起来:“我没有糊涂,你是静娴师姐的,也只能是静娴师姐的,这点我永远不会搞错。”
师兄忽然嗤笑:“是嘛?你没有搞错过,那当初我误会静娴,你为何不解释,反而添油加醋?”
我愣住,原来师兄一直都知道是我说了谎。
“小予,学校想要推荐我去美国念硕博连读,5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摇头:“静娴师姐怎么办?”
“你为什么总要想静娴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办。这么些年来,一直压抑感情的我,你为什么没想过?”他低低地吼出声。
我摇头,只有泪不停地下坠。
“你记不记得当年在琴吧我们听到的G大调,勃拉姆斯对克拉拉说过,即使化为尘土,你死去的最爱依然填满你我之间任何一个缝隙,直到死亡再度降临,这样,我怎能拥有你?”
“小予,我怎能拥有你,难道真的要等到我们老死吗?”
我当然记得,我甚至永远不会忘记勃拉姆斯。但是想到师姐,我只能摇头。
他似乎是气急,忽然低头,我来不及反应,便有温软的唇印了下来。
我惊讶于自己的贪心,唇落下来的瞬间,我想到的不是推开,竟是闭上眼睛。想,这是我的心上人,想,这是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只有这一次,我暗暗地下定决心,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唇齿纠缠间,黑暗中却忽然响起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人体滚落楼梯的声音,易拉罐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和师兄打开灯,只能看到师姐躺在一楼的地板上,身下是让人心悸的鲜血。
师姐踩到师兄遗落的啤酒罐,从二楼滚了下来。伤到了小脑和胳膊,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整整一星期。这一星期以来,我一直活在内疚中,我向上苍祈祷,只要师姐能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要,我再也不贪心了。
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每一次祈祷完我都忍不住发抖,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只有师兄过来搂住我。但是我推开他:“我们俩有罪,是我们两个害了师姐。”我哭喊。
师兄眼神痛苦地摇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第八天,师姐醒了过来。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我看见她苍白美丽的脸,至少有了生机。
但是我不敢去看她,只能借口学业繁忙一直躲着。师姐却主动找了我。她依旧不能下床,只能打电话要我去看望她。
到医院的时候保姆也正好送饭过来,她把一份糖醋里脊递到我面前:“小予最喜欢吃糖醋口的东西,高三学业紧,营养得跟上。”
言语间并无异常,她还是我那个熟悉的师姐。
“伤了小脑,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过来,以后走路会不会摇摇摆摆的像只大企鹅呀。”师姐打趣。
我吞咽食物的动作变得艰难,如鲠在喉:“不会,师姐最好看了。”
她摆摆手:“小予早就比我好看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一朵云慢慢地飘走。她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目光却随着云彩越来越涣散:“小予,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我知道,但是我们都讳莫如深,就能相安无事了。”
“你说,对不对?”
师姐转头看向我,笑语盈盈的。
我拼命点头。我从小到大的愿望都是师兄和师姐好,可是现在我师姐要来实现我的愿望了,我怎么,却有点难过呢?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我的头,这样的习惯动作,他俩真的是一模一样。
“你不要去高考了,我同我爸爸讲好了,要资助你去柯蒂斯学演奏,一切费用不用你担心。我们小予是天才,不能被埋没。”
我重重地点头:“谢谢师姐。”
师姐挥手:“你去吧。”
走出门正好碰到师兄,我俩呆立半晌,一眼万年。
至此,只能是山高水远,再不复,亲密无间。
5
在柯蒂斯的时光也是安稳无虞,我一生何其有幸,得师父师姐这般良师益友,一个教诲我,一个资助我。
师姐每月还是例行来信,讲家长里短,讲各种心情,仿佛我从来没有过龌龊念头,仿佛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僭越的吻。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俩都绝口不提江寄年三个字。
收到师兄师姐结婚请柬的时候,我正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大赛的后台准备登台。助理拿礼服给我看,让我挑选。我看着大红请柬上鎏金的江寄年和徐静娴六个字,选了蓝色礼服。
“予,为何不选金色,和金色大厅正好呼应。”助理不解。
我笑笑,这样明艳的黄色,只能是师姐的,我再不可僭越。
演奏的曲目,只能是勃拉姆斯。哪怕因为理查德克莱德曼,流行曲目越来越受欢迎,属于我的,也只是勃拉姆斯的古典。我选了《G大调第一号奏鸣曲》,用钢琴。
事后评委问我为何选择这样一首曲子,一般来说,小提琴更适合这首曲子。
我说:“我曾经萌生抢走我师姐男友的念头,就像是勃拉姆斯爱上克拉拉一样。”
花白头发的评委看我半晌:“你是个真性情的人。”
我笑开,我只是一个永远相思的人。
又是九月,维也纳的街头没有桂花,但我总能想起出国前师兄对我说的话:“小予,今生无缘,就让我们永远相思吧。”
那天雨下得太大,隔着雨幕,我望不穿他的眼睛。
谁也不说,就像是多瑙河终日静静流淌,关于往事的一切,都是如水光潋滟般斑斓。那些年绿油油的爬山虎,也永远青翠在我们的回忆中。
只不过,勃拉姆斯从来不弹G大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