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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掉的忘却

2018-12-27宫佳

新青年 2018年12期
关键词:布条木料磨盘

宫佳

奶奶去世时,我在外地读书。山高路远,那时,通讯并不发达,或许,作为一个远在外地的孙女,与奶奶的感情忽好忽坏,我的亲人们或许过多的沉浸在悲痛中,他们已将外地的我遗忘。

我是在奶奶入土为安一个月后才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心中不能不掀起波澜,毕竟,我们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在异乡默默地想象着奶奶过世的情景。

我的那些讨奶奶喜的堂姐妹堂兄弟一定会很悲伤,即使在外地,我仍然能感受到悲伤的气息,这可能源于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罢!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人,奶奶一生乐善好施,村里的人应该都来为奶奶送行吧!

我想象着院子里搭起的灵棚,有棱有角,奶奶的子孙们头戴白色的孝帽,身着白色的孝衣,接待客人,并一一还礼。而奶奶则穿着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寿衣,寿鞋,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远离了病痛,远离了烦扰。我甚至很想知道,奶奶临终前的境况,可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我想:我终究是离奶奶太远了,远到连奶奶的状况都想象不出来,这实际上是一种疏离,可怕的亲情的疏离。我无暇顾及批判什么,只觉得我有必要再想象下去,毕竟,奶奶是我的亲人,而我的亲人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哪怕这想象是徒劳的,我依然应该继续想象下去。

我看到奶奶院里的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樱桃树落下了很多叶子,这棵树在院里生长了很多年,从我在这个院里出生时,它就在了,它的年龄比我大。我爬过它的树干,曾把两条腿架在它的主干上,咯咯笑着,树下,奶奶扎着裤腿,缠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走到树下,仰头看着我,有点担心地叫我下来,我呢?并不理会奶奶的召唤,伸手捡大个的、通红的樱桃塞进嘴里,还不忘摘几串大个的朝奶奶丢去,现在想起来,这是一老一小最和谐的相处方式,多年以后,我在异乡看到樱桃树,心里仍然澎湃着亲切,奶奶的樱桃树是亲情发酵的药引子。

我看到樱桃树的哭泣,那是多年相处的情感,树亦有情,人岂能无情?然而,我却没有泪下,只是把一颗心千里迢迢地埋进无尽的怀想中。

我看到奶奶的灵柩被抬起,他们抬得很稳当,生怕一路颠簸,惊扰了奶奶的亡灵。白色的纸钱被抛到风中,纸钱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灵柩后面,孝子孝孙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能够听到哭声,低声啜泣,或是号啕大哭。走在村口,扎好的纸马、纸轿车等被焚烧,那是对逝去的奶奶进入天堂的希冀。走出了村口,就沿着山路进入北山的祖坟。我在心中轻轻地祈祷,奶奶慢点走吧!再回头看看这曾经生活了八十多年的村庄,而步履再怎么缓慢,奶奶还是要埋进祖坟,埋在爷爷的身边。

那凸起的坟包是奶奶最后的归宿。阴阳两隔,是最残酷的分离。我看到奶奶如一片落叶,回归大地的怀抱,叶子还能在明年重现枝头,而我的奶奶,再也不能回到老屋,我只能在怀念中重现往日的点点滴滴。

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度过的。

我记得奶奶的西厢房里有一个大磨盘。奶奶家养了一头小毛驴,经常看到奶奶用一块布做成眼罩,蒙在驴的脸上,驴就围着磨盘转圈圈,豆渣顺着磨盘流下来,奶奶会在驴的后面,拿一把舀子刮磨盘上流出的豆渣,还不时地往磨眼里添泡好的黄豆。我那时小,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旁边逗小黑猫玩,拿一个布条条悬在猫的眼前,猫就忍不住,伸出前爪来碰布条条,刚碰到,我就把布条条拿开,猫就收了爪子,我再把布条条悬过去,每次都能惹来我的捧腹大笑。一边忙碌的奶奶就会回头,偶尔也笑笑。

奶奶磨好了豆子,再把萝卜打成丝,做出一个个窝窝头,在大锅里蒸出来,那将会是我们几天的口粮。

我在奶奶家无忧无虑地生活到六岁。那时,母亲的新家已经成型了,条件也渐渐好转,就把我接回去了。

新家和奶奶家在一条街道,相隔大约一百五十米。

自从进了母亲的家,我就很少去奶奶家了。

我稍大一点,就感觉到奶奶和母亲的不合。

起源大概是奶奶承诺给母亲的新房子没有兑现。

母亲和父亲白手起家,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这中间有多少波澜,我不得而知。

我记得有一年,母亲晒好了麦子,用小推车推去奶奶家,那天,伯父家也送去了麦子,奶奶把扎麻袋的麻绳解开,挨家查看,伯父家的麦子,她留下了,而当她走在我家装麦子的麻袋前,用手抄了一把麦子,放在嘴里咬了咬,对母亲说,麦子太湿,不收!

母亲推着小推车满肚子的委屈,回家就冲父亲嚷嚷,我自己的麦子早就收了,给她的麦子还多晒了两个日头,怎么就潮了?

父親一声不吭。

后来,我知道,奶奶一共九个孩子,父亲是最小的一个,按理,最小的应该是最受宠的,可很不幸,父亲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连带着母亲,也是儿媳中最招她烦的一个。

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是怎么权衡母亲和奶奶的关系的。我是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母亲这边,毕竟,她是我的母亲。虽然奶奶也养我六年,但终是比不过母亲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开始对奶奶不满,总觉得她有点欺负我的母亲,我不能跑去奶奶家替母亲出头,只能在行为上慢慢地疏远我的奶奶。

我上学之后,每天放学必须经过奶奶家,夏天,奶奶门口有一个大石条,奶奶经常坐在石条上乘凉,我每次走过她身旁,只打一个招呼,就走。有时,奶奶说,做了你喜欢吃的炒芸豆,我就摇摇头,一直往前走,走到母亲家。

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一根木材的纠纷。

母亲要盖一个厢房,需要一块木料,正好奶奶家有几根闲置好几年的木料,母亲去要,奶奶说,她有用。那天,奶奶去赶集,父亲就自己从奶奶家搬出木料,家里的木匠还在等这木料加工呢。

奶奶回家后,发现木料没了,就撒泼了,说母亲不孝顺,偷走了木料,惹来村里很多人观望。奶奶一路谩骂,我家里挤满了人,更有好事者爬上墙头,两条腿在墙头上叉开,一边抽烟,一边瞧热闹。母亲一口气,闹了头疼的毛病。我那时已经懂事了,很觉得羞耻,就跑去关门,可是,门槛被很多条腿占领了,根本就关不上,那时,还没有电视之类的电器,一出家庭纠纷正中了好事者的打发无聊的心思,人越挤越多,直到月亮上了树梢,才慢慢散去。

自那以后,我再没去过奶奶家。

我考上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去了奶奶家,奶奶很高兴,拿出伯父给她的芒果汁给我,让我忆起了小时候奶奶家里的好吃的都尽着我吃。我那时,已经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一说,尤其是婆媳关系,是很难相处的。

那天,我在奶奶家呆了一天,临走,奶奶说,娃呀,你在我这呆了六年呀!那时的我,没什么感触,可没想到,那竟会是我与奶奶见的最后一面,这句话是奶奶对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我回味着奶奶的这句话,谴责着自己的不孝,奶奶是很疼我的,可是,那个疼我的奶奶再也看不到了。

半年以后,我回到故乡。母亲告诉我,奶奶临终前,召开家庭会议说,祖屋留给老九,你们任何人不许强占!那时,父亲远在渤海湾打鱼。

奶奶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等在渤海湾的父亲回家,一直坚持了两天,直到父亲回家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亲说,十个手指有长有短,可是你奶奶终究是一个母亲,在弥留的最后时光,念念不忘他的小九。

往事如烟,恩怨的纠葛里都化作理解和宽容。

母亲买了祭品,对我说,去看看奶奶吧。

提着花圈,踩着山路上的乱草,走到奶奶坟前,拔了拔荒草。眼前忽然掠过六岁的自己在外面把手冻得通红,奶奶撩开大襟,把我的手放在里面暖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坐了很久,想了很久。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句老的不能再老的老话了。等我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时,奶奶已躺在泥土里。往事已随风逝去,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文字可以变成铅字时,把对奶奶的思念写下来,这是对奶奶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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