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
2018-12-27于敏晴
于敏晴
(一)
宁宁:
今天,我和你终于搬到了C城。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里的三月没有细雨春芒,没有新泥土香,只是一片枯寂,叶不生,却落。
C城没有人认得你我,我想,我们得从头开始做点什么。
之桁
3月6日
我该怎么解释存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太虚幻境。其余的人都叫我“宁宁”,我说我不是,一张口,却发出宁宁的声音。我不是她,她不是我,现在的我又不是我,她也不是她,这世上不再有我和她,有的是一个最最荒诞之物,姑且称为“我们”。
五个月前,宁宁,我的女友,在她工作的实验室里触电身亡了,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受到刺激,昏迷在教室里,这是一切本该的模样。我仍不确定那是一场昏迷。我听见宁宁痛苦的声嘶、我闻到被电流烧焦的空气、我看到她剧烈颤抖的身体、我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刹那,我的躯壳已经甩掉成千上万的历史,变得像烟尘一样虚幻轻盈,可以随意捏造出各种形貌,就像水溶解在水里。
我醒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抱着我,泪痕与皱纹交错形成沟壑。她惊喜地说:“宁宁!你醒了!”随后冲着房间外大叫:“医生!护士!我女儿醒了!”她在说什么?谁是她女儿?她叫我什么?
我看向玻璃窗,映出的是宁宁苍白的脸,“怎么、”我开口,宁宁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我用力扯过宁宁的母亲大叫:“那我呢?我呢?我在哪?我!”“你在……你在医院,知道之桁的消息后就在实验室晕过去了,宁宁?你怎么了?之桁他已经走了,宁宁,你要振作、振作啊……”我已经……走了?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巴掌大小的剪报:《本市某大学文学系副教授猝死课堂》。时间是三天前。
现在,那张剪报贴在我们C城新家的床头,每个早晨睁眼,那日的情境便会再现。我需要这铁证通知我,我和宁宁,我们都死了,其实也活着——以世间最亲密、最纠缠、最荒诞的方式。
(二)
宁宁:
我在想,我们这样生活,是不是背负着一场枉然。死去的是你的一半却是我的全部,留下的是你完好的空壳,还有驻进你空壳的、我残破的灵魂。我手捧我的灵魂,照拂你的躯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在风起水浪中大声地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就会被瞬间的恓惶打碎,听见自己内部分崩离析的声音。
但你别怕,宁宁,我还是可以任劳任怨地活下去。哪怕你就像潮涨日升时的太阳,似乎唾手可得,我却永远够不到。
之桁
3月11日
来到C城后,我有过三次大哭。
第一次是我开始整理我们的旧物,在新家。我尝试过了解她的工作,属于她的那层书柜上,尽是我看不懂的论文。从前,她会一字一句地阐述一些复杂的科学原理,又会用再简单不过的例子来解释。她是如此热爱和擅长她的工作,而如今,我却无法用同一双手清洗烧杯试管,或是操作显微镜。她也会偶尔翻看我收藏的诗集,尽管我知道,她也许难以和晦涩的十四行诗共鸣。她爱闭着眼听我读,我读完后,她会坦然承认自己不懂,“但是感觉很美”。那一刻,她四周的光,胜过一切荆棘冠冕。我随手翻到博尔赫斯的一句:“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在路上的死亡”。宁宁,如果你在。
第二次是我对着镜子梳头,这是我坐在镜子前唯一能做的事。隔离液、防晒霜、妆前水、遮瑕膏,宁宁会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我承诺自己照拂好她的躯体,一切却比想象中复杂。我不得不妥协,只是简单地拿起梳子。想要发根梳到发梢,却忘了宁宁原来是卷发,卷发是轻易不能梳的。我不懂轻重,只觉得头顶一阵扯痛,镜子里的人露出痛苦而狼狈的表情,梳子上扯下了几根长发。再梳一下,木梳的齿划得头皮生疼。我无力地掩面大哭,生活是这么沉重和琐碎,明明是无望和枉然,明明前进意味着失去,我还是必须要忍耐。镜中的宁宁,表情是哀怨和痛彻,让我联想到手无寸铁的圆明园。宁宁,你怪我吧。
第三次是我重新开始写作,无可避免地以宁宁的字迹。现在的我,不再需要听音乐寻找灵感,我只要对着镜子,看着宁宁静默地在那里,就轻而易举地成了一首唐诗的韵脚,或是一阙宋词的词牌。我听到了旌旗无光日色薄的声音,那是我的灵魂在缴械,向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我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我只知道,宁宁的双臂承负不起兵刃刀枪,而我的心魂早已无力运筹帷幄。我们只是苦苦支撑着对方的残缺,早已毫无热情,不再为什么而献身。我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些变数,比如,从前我在睡前亲吻她,眼下我在睡前亲吻镜子。你看,为了任劳任怨地活下去,我可以暂时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宁宁,以后怎么办呢?
(三)
宁宁:
我们都老了。你的身体里时常有寒风吹彻,它尖锐地呼啸着,穿透了你的嗅觉和听觉,穿透了你体内的我。原来这就是岁月,这就是你体内28年来积淀的岁月。
宁宁,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原来不过一年,今早醒来,我以为恍然半生。我想这样是有好处的,至少我可以知道,若和你终老,你是什么样了。
之桁
11月16日
我明白,当下妄谈终老,其实糊涂得过早了。也许是我盼望衰老,也许是我已經衰老。也许我只是单纯地害怕被宁宁的躯体反复折磨。
但生活是这样,没有剧变。
迷惘、孤独、失望、虚晃、困倦、世故、虚张、惶惑,都如常。
如常。我想以后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