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儿童视角创作原因探讨
2018-12-27陈志平
陈志平
摘 要: 儿童视角叙事是萧红为自己的创作找到的最合适的艺术表现方式。萧红采取儿童视角创作的原因是复杂的。首先,萧红采取儿童视角创作是有着抚慰伤痛的心理需求的。其次,从文学精神到叙事模式,萧红对鲁迅都是有着深刻继承的。最后,儿童视角的选取恰是萧红作品的语言形式与内容的最佳契合方式。
关键词: 萧红 儿童视角 童年经验 国民性批判
“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1]。作为一种叙事策略,“视点是小说家为了展开叙述或为了读者更好地审视小说的形象体系所选择的角度及由此形成的视域”[2]。从某种角度而言,儿童视角叙事策略的采用,可以对现实世界有着更新鲜有力的表达。现代文学史上许多重要作家如鲁迅、冰心、萧乾、萧红、汪曾祺等均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儿童视角书写人生的作家中,萧红是比较成功的一位,萧红的许多儿童视角作品如《家族以外的人》、《牛车上》、《后花园》、《呼兰河传》、《莲花池》等,都是现代文学的重要收获。萧红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在写作方面勤奋、努力且有天赋,她如此倾向于儿童视角的创作,原因值得探讨。
一、体验孤寂,梦回童年
儿童视角的作品是以作家的童年经验为支撑的,童年经验是在生活的压力下所激发出的心理反应,“童年经验作为先在意向结构对创作产生多方面的影响。一般地说,作家面对生活时的感知方式、情感态度、想象能力、审美倾向和艺术追求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制于他的先在意向结构”[3]。一部作品如何表现生活,呈现出什么样的生活,是与作家童年时期的生命体验紧密相关的,萧红许多作品中都有着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子。
萧红的一生是孤独与寂寞的,她出生于地主家庭,自小从父母亲、祖母那里没有得到多少爱。萧红二十岁时因反抗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一直颠沛流离,婚恋生活屡遭挫折倍感无助,战争环境又加剧了萧红的惶惑与孤寂。
萧红的诗集《沙粒》中有这样的诗句:“从前是和孤独来斗争,/而现在是体验着这孤独……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着点罪恶,/我也接受了。//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诗中满溢着孤独、寂寞和悲凉。成年后令人绝望的现实人生时时激起萧红对童年生活的追忆,“成人在从压抑性现实逃向梦和神经症的时候,是在退回他自己的童年,因为童年代表着压抑前一个较为幸福的时期”[4]。萧红作品儿童视角的采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寻找精神的慰藉。
根据心理学的研究,对过去的回忆会在焦虑状态之下被放大、美化。萧红笔下孩童的世界总是那么美好、那么有趣。如《呼兰河传》中“我”家中的花园:
“花开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象鸟飞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象虫子在说话似的……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竞相开放的花朵,随处飞舞的蝴蝶,温暖的阳光,能预报天气的大榆树,开得像火一般的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红色的柿子,青色紫色的茄子,蝴蝶飞、蚂蚱跳,以及变幻多端的晚霞……成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景象,经儿童奇妙的思维一点化,变得那么梦幻而奇妙。
对于萧红而言,童年时光的美好当然是因了祖父的疼爱,祖父带她认识大自然,引导她趋向真善美。看看《呼兰河传》中的“我”与祖父。
“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走不动的时候,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呼兰河传》)
萧红作品中那个淘气、善良、可爱的小姑娘看到了会叫的草房子,常常去家里的储藏室寻宝,和有二伯互守偷东西的秘密,冷不丁搞个恶作剧吓唬祖母……一切都是那么温馨、趣味盎然。对于这些情节的描述,萧红是有寄托的,她长大后饱尝艰辛,常常梦回童年恰恰是为了寻找温暖和继续前行的力量。
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鲁迅是萧红创作道路上的引路人。萧红创作上所取得的成绩是与鲁迅的悉心教导分不开的。作为一位启蒙主义者,鲁迅大量撰写文章,力图改变病态社会中国民的精神,其写于1911年冬天的小说《怀旧》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意义上的儿童视角小说,开启了一种新的叙事模式,从纯洁的孩童角度发掘现实世界丑恶的一面,有着强大的震撼力。萧红是继承了鲁迅的文学传统的,鲁迅作品的“为人生”的现实主义精神深刻影响了萧红,“改造国民性”、社会批判自然也成了萧红登上文坛后的创作方向,其开启的儿童视角叙事模式同样为萧红所学习。
著名语言大师托多罗夫认为作品采取不同的视角会达到不同的叙事效果,萧红采取儿童视角创作正是一种叙事策略的选择。儿童思维因其细节性与直观性,作品能够更充分而真实地表现生活,更易触摸到事物的本质,有着更强的批判性。萧红儿童视角作品以儿童之眼观照成人世界的苦痛,和人世间种种的无奈、纷争,描述了“被吃者”的悲惨生活,一支笔延展出了“吃人者”的悲哀。
在《呼蘭河传》中,萧红将呼兰河城的封闭、保守,以及呼兰河人的愚昧、麻木的精神病态,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了。东二道街上无人去填平的大泥坑,呼兰河大街上无人敢进去拔牙的牙店……都是此地人们因循守旧、无知愚昧的生动展示。作品还描写了呼兰河城老胡家的“奇闻”。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初来时健康活泼,但这成了罪状,人们都说她不像个团圆媳妇,见了生人不知道害羞,第一天到婆家就吃了三碗饭,而且长得太高,十二岁像十五六岁,坐得太直,走得太快……因了这些“罪状”,单纯的小团圆媳妇被婆家责打了。婆婆觉得要立规矩,还得打得狠点儿,邻居们也都说早该打了。打出了病就说是妖魔附体,跳大神赶鬼,于是当众用大缸给小团圆媳妇用滚熟的热水洗澡,“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小团圆媳妇在热水中被折腾昏了,看热闹的人无聊要回去了,大神二神恐失了观众,用针扎醒小团圆媳妇,吆喝着还需再洗两次,于是人们精神大为振奋“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像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鲁迅笔下“吃人”的看客形象跃然纸上,文中满是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沉痛,丑陋的国民性令人震撼。整篇作品叙述冷静而客观,透过孩子清澈的双眸,现实生活中的丑陋、罪恶毫无遮掩地袒露,对现实的批判更深刻。通过儿童视角所特具的洞察真相的穿透力,作者完成了质疑和思考,有憎恶也有同情,其中满是一位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对国民命运的关切。
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家族以外的人》中的有二伯是被其他人瞧不起的,而作品中的“我”则把他当做了一个大朋友。“我”感觉有二伯与别人有点不一样,“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后来,在“我”家已经三十多年孤苦无依的有二伯被“我”父亲打了、赶走了。“我”悲伤地看着衰老的一贫如洗的有二伯带着简单的行李于寒冬季节被轰出了家门。儿童观察事物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唯此作品才能更真实地呈现出有二伯的生活境况。他的孤独,他与这个钩心斗角的人类社会的隔膜,他只向雀子与大黄狗倾诉,他的咒骂都是一种对痛苦的宣泄……有二伯悲惨的遭遇和内心的痛苦,东家的虚伪和残酷,正是通过小姑娘“我”所看到的一切揭示出来了。虽然因视角所限,文本中并没有明确的价值判断,但是批判其实蕴含其中。
鲁迅的文学精神和伟大人格对萧红有着深远的影响,在萧红并不太长的创作历程中,她始终关注着故土家园和民族命运的,对国民性、历史、文化有着深入的思考。萧红这些儿童视角的作品,笔触是活泼而灵动的,内涵则深刻而醇厚。
三、“童言无忌”,独有的语言风格
儿童视角的运用,可以说萧红找到了最适合的叙事方式。萧红许多作品采用儿童视角与其独特的个性心理和独有的语言文字风格有关。萧红的文风是“散漫”的、“稚拙”的,其文字不如鲁迅逻辑之缜密,不如茅盾措辞之严谨,也不如张爱玲辞章之华美,但是又是那么自然,她的语言和内容、叙事方式是高度契合的。
萧红是始终具有“童心”的作家,熟悉儿童的心理、兴趣点,总是在用孩子的思维方式看世界,因为她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鲁迅先生曾在写给萧军和萧红的信里说道:“这位太太,到了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5]萧红与儿童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一样的。因之孩子气,儿童视角的运用当然更贴合她的气质和性格,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在作品中,萧红充分表现了对大自然的亲近,对自由的追求,那溢出纸张的童真很动人。看她“后花园”里所呈现出的梦幻世界:会回应人的土墙,会发声响的大树,又肥又胖的茄子,闹腾的蜜蜂蝴蝶,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大菽茨……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充满生机的乐园。萧红作品中的那个小姑娘永远都是充满好奇心的,神秘的储藏室,变幻莫测的火烧云,河边上演的野台子戏,七月十五盂兰会上放河灯,还有跳大神跳秧歌……其中新奇而欢愉的体验都一一道来。萧红因保有一颗未被世俗浸染的童心,儿童视角在她笔下才会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并且游刃有余。
萧红没有受过多少专业的写作训练,她的文学素养来自于平时的阅读,所以她的写作不同于学院派,有自己的风格,往往打破成规,呈现出“越轨的笔致”。萧红有着自己遣词造句的方式,一反人们习用的语法规范,作品中多是以陈述句为主的简洁的短句,缺乏句式变换,文字浅白而朴实,似未加精心雕琢,自然而出。“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后花园》)。“地平线边沿上的绿,绿得冒烟了,绿得是那边下着小雨似的”(《莲花池》)。其文句在描述事物时常常有着跳跃性,往往缺乏逻辑性,如《生死场》中对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时的痛苦的描述,“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再看如何描写负债累累的绝望的孕妇眼中的讨债人,“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一样,被人挪了进来的一个面影。……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的,没有皱纹,只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棄儿》)。这样遣词造句的方式,也许会成为一些作家创作上难以突破的瓶颈,聪明的萧红却为自己的语言找到了最适合的叙述方式,以儿童视角观照复杂的现实人生,因此取得了独特的审美效果。其作品因此富有了灵性,作品中她对事物的印象式的描述,反而承载起了更妙的感受和独特的体验。
学者杨义评价萧红,认为她是“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她的作品自然天成,不可重复。萧红作品以儿童式的思维方式和叙事角度建构了艺术世界,呈现出了独有的美学风格。
参考文献:
[1]吴晓东.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
[2]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05.
[3]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
[4][美]诺尔曼·布朗.冯川,等译.生与死的对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23.
[5]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录[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