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有温度与态度的人生
2018-12-27张国功
张国功
寻常一天的傍晚,刚走出熙熙攘攘的地铁口,突然接到心田君打来的电话:要我为他即将问世的散文随笔集写篇序言。立定环顾,只见霓虹灯的影照之下,十字路口像个巨大的脱水机,在迅疾地分流着奔走忙碌的城市红尘男女。惶然间我有些讶异:在我心中一直如兄长般存在的心田君,主持着著名的《教师博览》等多份教育期刊,是一个有着40多万粉丝的微信公众号的灵魂人物与实际操盘手;在文学界、读书界,尤其是教育界,交游广泛,下至乡村基层老师,上至学界名流大腕,圈粉无数,据说呼朋引类的网友,就足以拼出一张完整的中国地图。这样的写作者,哪轮得上我来写序啊,就不怕拉低了他的“文值”!
但电话那头,心田君坚持说,我懂他。
说到两个男性书生之间的“懂”这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倒是完全同意的。虽说同在一座城市生活且距离不远,却多是相忘江湖,不常见面,但我们确实又有着不少相近的地方:都来自我们爱恨交加的乡村,都经历过教育与编辑两种“书生活”,都有着近似的人文阅读兴趣。最主要的是,我们在思想方面算得上相通、相知—用一个几乎已经被磨损、淘空的“大词”来说,我们的“三观”相近。人到中年,偶尔问候与交流,我们竟常常感觉到,关于很多公共问题的看法,竟然如此接近。无论伤感还是愉悦、焦虑还是乐观,我们都在承受着这个时代的影响、诱惑与规训,亦都在努力坚持着自己的践行、态度与底线。因此,与其说是心田君邀我为他的文字写序,不如说我更愿意把这当作一次澡雪心灵、交流思想的机会。
但心事浩茫,从何说起是好呢?真正、真实、真挚的写作,说到底,是作者个体生命烙印的记录,是过往生活酝酿的浓酒。一个人今天的文字质地与精神面貌,都要回到他的昨天去寻找。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路向着市场与世俗狂奔的社会,近年突然流行起“重回80年代”。出生于1968年,精神成长于1980年代,如果按照当下时髦的文化代际来划分,心田君可谓典型的80年代中人,命运、气质与精神底色,都折射出那个已经如此遥远、却又常常被知识分子追怀的时代的影子。他出身于乡村底层,很长时间承受着贫困生活的重压,熟悉父老乡亲蝼蚁般的命运。赣东北平原的洪水,父母长年不休的劳作,有限的生活资源,是青少年记忆的主要内容。大道无情,而又有情。这样一个农家少年,却也有着世俗生命里他人所无法拥有的乡村经历与人生财富:在空旷的大地上忘情地享受露天电影,自由流连于像身上的经脉一样稔熟的河流湖泊,得到过能力有限但倾情付出的长辈们的呵护……在贫穷却不失美好的民间,他的身心像乡间深处的花朵一样生长,涵育着健全的人格。“文革”中,在简陋的村小开始识字读书,却有幸由乡村到县城,完成基本的中学教育,甚至有幸在因“胡风事件”而被打入社会底层、一旦有机会重登讲台就倾囊相授的知识分子那里得到宝贵的阅读引导与思想启蒙。更幸运的是,等到时代慢慢调整好她被政治裹挟的癫狂步伐走入新时期,心田君有机会凭着自己的天分与努力考入大学。尽管是一所地处偏僻的地区性学院,无法真正参与那个时代由文学显学、流行歌曲、美学讨论、启蒙话语等交织起的文化热,但毕竟社会季候已经不同了,即使只能徘徊在80年代思想城堡的外面,心田君仍然可以感应到新时代的脉动,朦朦胧胧地萌生了热爱文学、阅读与人文思想探索的种子。毕业后,在别无选择中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一度为缥缈的爱情奔走,最终被碰得一鼻子灰,初次体会到无形、无情的社会分层;在孤单与寂寞中坚持写作,以文字取暖,安慰自我。后来,心田君有机会调入县城中学。再后来,出于文字的诱惑与去远方看看的冲动,辞职到省城投身于教育杂志,阅读、编稿、写作,从漂泊寄居直至购房置业安身立命,成为一位事业有成、生活安稳的名编辑。一介书生,从青葱少年到哀乐中年,从宁静乡村到喧哗城市,这算得上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逆袭,当然,也是个体生命无可奈何的成长与老去。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呢,像一辆轰轰烈烈的列车,驶过充满希望与理想主义的新时期,驶过世俗、浮躁却不失多元的90时代,再驶进令人欲说还休的新世纪。
啰唆这么多,心田君的人生至少有几个关键词值得特别拈出:生命底色般的鄉村经历,无法释怀的教师生涯,持之与恒的人文阅读与写作。以我个人内心朴素的标准来权衡,拥有这么些生命元素的读书人,即使人生之路上时时面临着林林总总的诱引或招安,他又能堕落到哪里去呢!他数年结集一次出版的文字,充分地印证了“文如其人”这一点。写作,既是心田君个人精神成长的点滴记录,也是进行思想反刍、促进生命更新的一种“刚需”。
与心田君此前出版的《无语的乡村》(远方出版社,2005)、《平静的忧思》(沈阳出版社,2010)两本散文随笔集一样,《焐暖》(九州出版社,2018)的内容,有恒常亦有变化。变化者,可以直观看出的内容,是《教育人物》《编余絮语》两辑。这与作者从事教育杂志编辑工作渐入佳境相关。在前一辑中,他从教育的视角,记录了他交结过的周国平、傅国涌、张文质、谢云、王木春、方华等知名人物。后一辑,则是他编辑过程中产生的“边角料”,寄托了他对教育的思考与看法。总而言之,当年的一线乡村老师,因为转换为观察者、研究者身份,而对中国教育有着更超脱、更深入的了解,有了更高远、更理性的审视。作品集中的恒常不变者,则是说仍然有心田君缠绵不休的乡村叙事(《故乡风物》)、洒脱自如的城市生活漫笔(《红尘履印》)、一以贯之的读书与观影生活记录(《江湖书影》《电影春秋》)。在《故乡风物》一辑中,心田兄不断回望四时八节的乡间民俗,书写母亲、岳母、外婆、姑姑等平凡乡村女性的人生故事。当年渴望逃离,而今不由自主地折返回归。赣北平原上方家村这个在他人看来寻常的村庄,却是心田君“内心里一个温情的词”,“总是无与伦比的美”,又像一根细小的针,时时刺痛他柔软的内心。故园这个精神性的语词,更多意味着回不去的地方。已经写过很多,我们很难想象,心田君这位深情绵邈的中年男性,还要对这个村庄诉说多少衷肠!而与他时时开车也时时通过文字返顾的乡村相比,心田君对城市的认同度似乎很低,甚至有点像假装在城市生活的味道。他在巴掌大的院子里移植故乡的蔬菜以排解乡愁(《小蔬》);自嘲乏味与疲劳的单位新楼,“就像做工精致、造型优美的鸽笼,各层笼屉都装了不少咕咕而鸣、唧唧而食的鸽子”,一颗自由的心,希望能闲云野鹤,或者变鸽为人(《鸽子》)。不过,人生如寄,屐痕处处,《红尘履印》一辑中,心田君更多表现出独特的智性与幽默,透露着生命的达观与平和。朝九晚五的职场生活无可逃脱,他慢慢喜欢上了在地铁上观察三教九流的人生百态(《地铁小记》)。衰老来得猝不及防,一个牙掉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那颗落地的牙齿小心地用纸包起来,放在胸口的袋子里”,因为这是“我相濡以沫不能相忘于江湖的兄弟”。无奈之下去拔掉智齿,“愿从此一口好牙,饱餐人世繁华”(《牙兄牙弟》)。
如果说乡村叙事、城市生活叙事里关于乡情、亲情、爱情的散文更多传达了心田君的人生温度,他另一向度上的写作,则更多表达了他的知识分子态度。这就是他更多地通过大量的阅读、交流与观影等独特的人文方式,来表达自己清醒的认识与坚定立场的随笔写作。按照学者王彬彬的说法,随笔,实际上是当代中国思想表达的最重要的方式,因为它最突出的特性是思想表达的相对自由(《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表达》)。也正是在随笔写作这一点上,心田君超越了文人,而体现了公共关怀与社会责任感这种当代知识分子日益稀缺的品格。我一向以为,是否关心关注教育、当代历史、乡村建设与公民权利等公共话题,是权衡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准。在以散文表达世俗乐趣、快意爱恨之外,心田君表现出浓郁的知识分子气质,写下了大量的公共问题随笔或曰思想性文字。且不说《平静的忧思》中《思想放风》《人文品鉴》两辑显而易见的文字,即使如《无语的乡村》这样的乡村叙事主题集子,他也夹带进《文化评弹》《观花有语》这样两辑明显“文不对题”的内容。在《焐暖》中,心田君的随笔一如既往,不作餐风饮露、故作高深之态,而多有当下性的关怀。关于教育,心田君多次表达自己的忧思:当今中国的教育存在“五化”倾向,即标准化、功利化、空心化、奴性化、平庸化,必须以新的“五化”对症下药,一一攻克,即个性化、理想化、具体化、自由化、专业化(《方华:厚积薄发露芳华》)。听闻“一个留守女孩的非正常死亡”,他深感心灵的苦涩与创痛:“我为我们成人们的无比自私、冷漠、缺乏责任感而感到耻辱,感到悲哀。无论我们有多么堂皇华丽的借口,我们在内心法庭永远充当着孩子们的被告。”在《电影春秋》一辑中收录的多篇影评中,心田君从教育的视角,思考了性侵学生(《〈熔炉〉:对“校长性侵聋哑小学生”不依不饶》)、家庭教育(《〈摔跤吧!爸爸〉引发的教育思考》)、诚信德育教育(《〈天才枪手〉:聪明的枪手比平庸的凡人更可怕》等当下突出的教育问题。如何对待“文革”,是今天考验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良知的一道试金石。心田君的乡村叙事散文,曾或隐或显地写到“文革”的动荡不安、玷污世道、摧折人心、家庭命运。观看电影《归来》,即使他知道有着中国式的答案,依然再次提问:“那个时代真的远去了吗?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观看电影《芳华》,心田君直接表态:“对文革时期领袖崇拜、全民疯狂的画面,我觉得熟悉无比,又匪夷所思。时代在前进,一定要对那个精神失态、人性癫狂的时代作深刻反思,应彻底否定。”(《〈芳华〉: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再比如说公民权利,心田君念兹在兹。写教育家张文质,心田君尤其欣赏他的“微革命”十五条:“第一,一定要关注时局,议论时事。第二,一定要尽你所知,说出历史事实。第三,对任何有新见解、可能说出真相的文本,都尽量通过个人网络平台加以传播。第四,努力说真话,无法做到时,也尽量不说假话,少说假话。第五,尽自己所能,至少参与一项旨在助推社会进步,改善民生与教育的公益活动。第六,坚持每天阅读,并与亲友分享阅读心得。第七,回家吃饭,休息时间和家人在一起。第八,多喝水,多走路,不抽烟,少喝酒。第九,认识一百位以上的非本地的朋友。第十,走访三十所以上非本地的学校。第十一,一定要走出国门,看看外面的世界。第十二,堅持每天至少写两百字。第十四,坚持自己的爱好,无论什么样的爱好。第十五,对新事物、新知识始终保持好奇心。”这实在称得上是当下平实而最合格的公民教育,写得太好,请原谅我照抄。观看韩国电影《出租车司机》,心田君想起“小人物也能创造大时代”,见证和推动着社会进步。每一个个体都和社会进步相关,这正是我们需要体认的社会责任感。
自然,与早年激情、悲愤甚至于批判的态度相比,心田兄近年的写作越来越臻于葆有“温度”来表达“态度”的境界。这自然首先缘于心田君天生温和的性情。他忧伤而不忧愤,悲悯而不悲观,浪漫而不浪荡;对庸常与流俗绝不妥协,但也不是一个义无反顾的革命者,而只是一点一滴地付出努力。更主要的原因是,长年的读书、交友、思考、写作与同道砥砺等吸取的人文资源,不断地改造、型塑着包括心田君在内的知识分子。
人到中年,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堕落成“油腻男”—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与思想上的—的“中年危机”:随波逐流,放弃思考,功利犬儒,与流俗沆瀣一气,成为我们当年曾经反对过的那种人。是否能够坚持、依靠什么来“不忘初心”?阅读是洁净心灵、拓展心胸的最好途径。心田兄在一次书店巡礼中展示过他的书单:熊培云《重新发现社会》、野夫的《尘世·挽歌》、龙应台的《野火集》与《目送》、周国平的《生命的品质》与《生当优秀》、刘瑜的《民主的细节》等。在《老夫淘书》中,他曾向书店致敬:“曾记得,我初到南昌,思想空濛,认识浅陋,是青苑书店里的陈独秀、胡适、王小波、余杰、钱理群、朱学勤、秦晖、刘瑜、张鸣、野夫、林达等人的作品滋养了我,是青苑里的卢梭、潘恩、洛克、哈耶克、哈维尔、亨廷顿、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等人的书籍喂养了我,是青苑无数的人文典籍点点滴滴、润物无声地改变着我,塑造着我,我涵泳其中,精神成长。”(《青藤绕屋花连云—青苑书店和我的书生活》)。
还有就是人文讲座。我曾经在我所工作大学与南昌的青苑书店,多次邂逅心田兄带着他的同道来聆听资中筠等学者的讲座。从这份书单与作者,可以看出心田兄的思想厚度与精神高度。当然,知识分子最主要的还要有反思的习惯与能力。进入第四个本命年,心田君自我反省:身体上为什么疏于锻炼?思想上为什么陷于犬儒?文字上为何失却灵气与格调?(《生日反省录》),假如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每个人又会如何?心田君作答说,“看看走过的路,是否还有泥泞;想想爱过的人,是否还有温情”;自己会忏悔,“曾经洒下的泪水,是不是欲念太多的结果;往日盛开的笑容,是不是掺有他人的苦痛”;自己会渴望,“少年的满怀心事,青年的满腹才情,中年的满头愁思,老年的满心欢喜,我都渴望落地,渴望成真,渴望消解,渴望拥有”;自己会遗憾,为什么不能将爱恨表白,“我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我提前离开?”;自己会流泪,“为自己,为亲友,为陌路,为这个世界。因为,想到你们的好,想到这个世界的阳光,我控制不了泪闸。请原谅,我的脆弱”。(《假如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读到这篇质朴而真诚的文字,我忍不住感慨系之,低回再三。一介书生,从“无语的乡村”到“平静的忧思”,依然信奉给生命“焐暖”,是读书人的责任与可能。光风霁月,从不苟且。底线越来越明晰,上线却越来越宽容;内心越来越“顽固”,外表却越来越随和;对天空的仰望越来越高远,对日常的投入却越来越踏实。这不是投降与和解,而是一种温和的坚定、温情的捍卫、温柔的信仰,有着自己的态度,却从不失却人生的温度。
古人说,读其文,思其人。不过,众所周知,今天的纸上文章,往往只是作者思想的冰山一角。心田君的写作,一向追随着民间写作、独立写作的价值标准,不为名誉与金钱,只为“释放内心的郁闷、愤怒或者喜悦、幸福”,“只想独立地写,独立地看,独立地做人,独立地享受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小悲小欢、大离大合”(《写作是一种需要》)。他从不加入写作团体,多年不投稿,只是一路享受着论坛、博客、微博、微信公号等网络“这个上帝带给中国人的礼物”。尽管要避嫌,但我仍然要负责任地说,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德、有趣有料有胆的读书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