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并流:江西传统建筑的地域特征
2018-12-27姚赯
姚赯
江西省位于中国长江中游南岸腹地,历史悠久,文化昌盛,其保存的大量地方传统建筑,是中国南方建筑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1,2]。由于特定的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江西省内的传统建筑不能概括为一种风格,而是多种地域特征同时并存,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如“百川并流”,具有丰富的文化多样性。
1 自然概况
“百川并流”首先是江西自然环境的特征。江西几乎四面环山,山地和丘陵约占省域总面积的80%,仅北面临长江一带地势稍平,为省内对外唯一的开口。东北隔黄山余脉与安徽相邻,隔怀玉山与浙江相邻;东部隔武夷山与福建相邻;南部隔南岭与广东相邻;西部隔罗霄山、九岭山与湖南相邻;西北隔幕阜山与湖北相邻;省内还有纵贯南北的雩山。最高的山地海拔在1 000 m以上,其余山地大部分为低山丘陵,适合人居环境发展[3]。
山地中孕育出丰沛的水系。源自武夷山南麓的贡水和源自罗霄山南麓的章水在赣州汇合成赣江,为江西最大河流,一路北流,直至南昌附近汇入鄱阳湖,几乎贯穿整个江西省。源自武夷山西麓的抚河,亦自南而北贯穿江西东部,在南昌附近与赣江汇合。源自怀玉山南麓的信江,自东向西经过江西东北部。源自幕阜山东麓的修河,自西向东经过江西西北部。源自黄山余脉的昌江、乐安河在鄱阳湖东岸汇合成饶河。上述赣、抚、信、修、饶五水,合称江西五大水系,全部汇入鄱阳湖,并经鄱阳湖注入长江。这五大水系的共同特点是支流极其发达,如果计数流域面积超过10 km2的支流,赣江上游多达2 073条,抚河有382条,信江有320条,修河有305条,饶河有293条,共计3 373条,足以称为“百川并流”[4]。
河流在山中穿行,形成了大量的河谷盆地,最终在汇入鄱阳湖时形成面积超过1.2万km2的鄱阳湖平原。河流将河谷盆地和平原连接起来形成聚落体系,又与周边省份的其他水系连接,从而构成历史久远的交通体系和贸易线路。赣江北通鄱阳湖接长江,南跨大庾岭接珠江,与大运河一起构成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南北交通线;抚河上游跨武夷山与福建的闽江、九龙江连接;饶河、信江上游分别跨黄山余脉和怀玉山与沟通安徽、浙江的新安江水系连接;修河上游跨幕阜山与湖北东部的陆水河上游连接;赣江重要支流袁河和锦江均与湘江支流渌水在江西西北部的萍乡市境内连接;信江重要支流铅山河也跨武夷山与闽江水系连接。这样,江西的水系构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网,使江西成为周围诸省之间交通运输来往的必经之途[5]。
2 文化特性
由于历史原因,江西形成了深厚而多元的古代文化积累,这一文化现象和江西丰富多样的水系一样可称为“百川并流”。总体而言,可以分为儒学传统、族居传统、工商业传统和多种崇拜传统四个方面。
2.1 儒学传统
儒学进入江西极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孔子的弟子澹台灭明在江西进行讲学活动。晋代以后,随着江西经济的发展,儒学传统日益兴旺。东晋时鄱阳人陶侃出身贫寒,官至都督八州诸军事,遗文辑入《全晋文》,祀入唐宋武庙。唐代钟绍京为兴国人,亦出身贫寒,官至中书令,也是著名书法家。宋代以后,江西更是名臣辈出。北宋如临川王安石、南丰曾巩,南宋如吉安文天祥、乐平马廷鸾,明代如泰和杨士奇、分宜严嵩,清代如修水陈宝箴、大庾戴衢元,均同时具有国家重臣和著名文学家、大学者的身份。
江西见证了儒学思想的多次重要变革。北宋著名思想家、湖南人周敦颐中年在江西长期任职,晚年定居庐山,由此开创了宋明理学,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极其深远。南宋的两位著名思想家朱熹(婺源人)和陆九渊(金溪人)分别从不同角度继承了周敦颐的思想,各自发展出理学和心学两大思想传统。明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浙江人王守仁一生功业大部分立于江西,继承和发展了陆九渊的思想,被称为陆王心学。
图1 江西传统建筑地域特征分区示意图,界线仅供参考(图片来源:姚赯绘制)
2.2 族居传统
自汉代起,江西一面基于河谷盆地和发达水系逐步建立强大的农业经济,一面依托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持续接纳外省移民。唐代以后,江西逐渐形成了基于农耕生产的族居传统。例如著名的德安义门陈氏,其家族人口至北宋中期已接近4 000人,同居共食不分家,被称为江西族居传统的代表[6]。明代以后,这种传统在江西大部分地区主要体现在聚落尺度上,各地乡村聚落的人口主体往往以一个或几个大族构成,各个小家庭居住在小型单体住宅中,大型住宅较为少见。但在许多山区仍然保存着在大型住宅中的族居习惯,建造了相当数量的大型居住建筑。
2.3 工商业传统
江西交通便利,资源丰富,因而工商业传统也十分深远。至明代,江西各地工商业都已经非常发达,并形成了四大工商业名镇:位于昌江岸边、以瓷业为主的浮梁县景德镇(今景德镇市),位于锦江汇入赣江处、紧邻赣江入鄱阳湖口、以大米交易为主的新建县吴城镇(今属永修县),位于袁河汇入赣江处、以药材集散为主的樟树镇(今樟树市),位于铅山河汇入信江处、以造纸业为主的铅山县河口镇。江西商人史称“江右商帮”,活动范围遍及全国,在湖南、湖北和西南一带尤有影响。虽然江右商帮中富商巨贾数量有限,也没有成为中国近代资本主义萌芽的源头,但其人数之众、操业之广、渗透力之强均十分可观,对明清社会经济产生了相当影响[7]。明人王士性记载,在湖广,有“无江西商人不成市”的说法;在云贵川“非江右商贾侨居之,则不成其地”[8]。与此同时,也有大批外省、特别是周边相邻诸省商人来到江西经商,在各地商埠建造会馆甚至定居。
2.4 多元崇拜传统
江西具有多种源远流长的宗教传统和地方崇拜传统。自东晋起,江西成为江南佛教活动的中心之一,佛教净土宗、禅宗的形成和发展均与江西有着极深的渊源[6]。宋代开始,以江西龙虎山为宗坛的正一道成为道教主流之一。除此以外,江西还存在多种地方崇拜传统。许真君崇拜起于晋代南昌,唐代以后与道教合流,明代以后成为江西商人的保护神,其宫观统一称“万寿宫”,大量兴建于江西各地大小城镇,又随江右商帮传播到全国各地甚至海外,常与江西会馆合并建造,从而成为具有全省影响力、极具地方特征的民间崇拜和江西人的象征[9]。此外,傩文化亦在江西有大面积的传播,各地还有张王崇拜、萧公崇拜、将军崇拜等各种千奇百怪的地方信仰。
上述文化特性普遍存在于江西全境,但由于自然条件、交通区位和开发时序的差异,各地文化特性的表现各有强弱和侧重,从而显示了文化多样性,并进一步影响到江西传统建筑的发展,在各地呈现“百川并流”的面貌。文章将这些文化特性的具体表现粗略地与4个地区(图1)相对,分别阐述。
3 耕读传家:赣中地区
赣中地区以赣江中游吉泰盆地和抚河中下游平原为中心,即汉晋庐陵郡、临川郡,唐宋吉州、抚州,明清吉安府、抚州府,并包括宋代建昌郡、明清建昌府辖地,相当于今天的吉安市、抚州市市域。
吉泰盆地位于这一区域的西南部。赣江一路汇集泉江、禾水、泸水、恩江等大小支流,形成面积接近2万km2的盆地。秦代在吉安设庐陵县,东汉末年设庐陵郡,是江西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早在宋代即已成为江西的经济文化中心,明代前期甚至成为全国科举和人才的中心,总共出了10位宰辅[10],诸如“一门九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之类的美谈,几乎遍及全境。
吉泰盆地东隔雩山就是抚河中下游平原。抚河在抚州附近汇集琅琚水、宜黄水、崇仁水、云山河等支流形成的开阔平原位于吉泰盆地的东北方向,实际上已经是鄱阳湖平原的边缘。东汉在抚州设临汝县,三国设临川郡,唐初以文名重天下,王勃《滕王阁序》称“光照临川之笔”。至宋代进入黄金时代,号称“才子之乡”。明代以后,仍有宜黄谭纶、临川李绂等政治家兼大学者出世。
这两个区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历史上长期是江西主要的粮食产区,是中原文化最早进入江西的区域,直至明清,一直是江西省经济最为繁荣、文化最为昌盛的区域。庐陵文化、临川文化,影响范围广阔,以吉安和抚州为核心,分别沿赣江和抚河向北伸展,在南昌交会,并沿鄱阳湖西岸继续向北延伸至长江沿岸的九江,并称赣文化两大支柱,各有特征,不过均以基于儒学传统的耕读文化为其核心价值。作为受外部影响相对较小的地区,赣中地区的传统建筑具有最纯粹的江西地方特色。
在儒学传统影响下,赣中地区的传统聚落和建筑对空间秩序的追求特别强烈。家族祠堂规模庞大,拥有尺度显著的开放空间,在聚落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而小家庭住宅则体量有限,不论身份地位如何,建筑形态、格局均高度一致,有时甚至出现整齐划一的兵营式布局,由大量尺度、样式相似的建筑组成整个聚落的主体(图2)。建筑内部空间则秉承以天井为中心的矩形平面布局。即使由于极不规则的用地形状导致建筑外轮廓变化复杂,内部仍基于一组或若干组矩形平面布局。在一组矩形平面空间中,其核心为堂屋(图3),通常为一开间或三开间,正对天井,堂屋两侧次间为正房,天井两侧为厢房。一个天井周围只有一间堂屋,对单天井建筑而言即为正堂,轴线串联的多天井建筑中的多间堂屋按轴线顺序由外而内分别为下堂、上堂,或者下堂、中堂和上堂,对于具有多条平行轴线的大型建筑而言,则通过控制建筑体量、尺度甚至装饰陈设,使各条轴线上的各间堂屋具有不同等级、地位。通过堂屋和天井的结合,形成秩序化、等级性的空间体系。
同样由于儒学传统的影响,赣中地区传统建筑的外观较为简洁朴素,以带阁楼的单层建筑为主,除楼阁和塔外很少超过二层。建筑外部以大面积墙体包围,有时升起山墙露出屋顶,有时连屋顶都被包围,墙身因此成为建筑外部造型的主要部分。外墙普遍使用青砖砌筑的清水墙体,大量使用空斗墙,在勒脚和转角处或采用眠砌法,或加入石板、条石以加强墙体强度。砌筑工艺非常精致,形成了浑厚致密的质感[11](图4)。入口为墙体主要装饰部位,往往配以精致的石质门仪,并加门罩。另外,少量的石雕或砖雕花窗给墙面增加了活跃的元素。由此组成的城市街道和乡村聚落,形成了朴素而统一的整体。
赣中地区由于夏季长时间受副热带高压控制,炎热无风,建筑对遮阳和隔热的需求超过对自然通风的需求。在赣中吉泰盆地中心区域的中小型住宅中,屋顶完全封闭,天井位置演变为天花藻井,以彻底避免阳光射入,又采用天门、天眼、天窗等各种方式来改善采光、通风的不足[12]。但此做法仅见于这一地区,是个特例。其他区域则常在天井井口下加装可开合的遮阳帘。
图2 吉安钓源村鸟瞰(图片来源:南昌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马凯摄影)
图3 乐安流坑怀德堂(图片来源:姚赯摄影)
4 聚族而居:赣南地区
赣南地区通常指赣州市域,历史上相当于三国孙吴庐陵南部都尉、晋代南康郡、唐宋虔州、明清赣州府及清代宁都州辖地。这里地处福建、广东、湖南和江西四省交界处,江西东部的武夷山和西部的罗霄山在此与南岭交会,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变化剧烈。章水自大庾岭脚下蜿蜒而来,在赣州不远处汇集上犹江;贡水从武夷山西麓出发,一路汇集湘水、濂江、梅江、平固江、桃江等大小支流,至赣州城下与章水汇合形成赣江。发源于寻乌武夷山南端余脉的寻乌水和定南水在广东龙川境内汇合成为东江,是珠江水系干流之一。
虽然水系发达,河谷盆地数量众多,但规模有限,最大的赣州盆地面积略大于1 200 km2,缺乏用于生产和建设的开阔平地。交通亦不能完全依靠水路,跨越省界与福建、广东的贸易,虽然繁荣,仍必须翻山越岭;与湖南之间则由于地形过于崎岖,来往几近于无。尽管如此,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秦代即在赣南设有南壄县,西汉又增设赣县,至西晋初年设立南康郡,目的均在于扼守赣江—珠江交通线的关键节点。
不利于经济发展的复杂地形和特别重要的战略地位,使这一地区的发展呈现出矛盾的局面:交通要道上的城市开发极早,甚至可追溯到秦汉;交通要道以外的区域则开发迟缓,部分远离要道的地方时常盗匪丛生。直至明清,这一地区一直有大量外来移民涌入。明代前期、清代前期,都有大批闽南、粤东移民进入。这些移民数量巨大,大大改变了赣南原有的人口构成,形成所谓客家民系,使赣南与闽南和粤北建立起持续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并造成当地族群关系的紧张[13,14]。
在开发赣南地区的过程中,家族的力量对于建立秩序、发展经济具有重要意义,使得族居传统在赣南地区具有特殊的影响力。客家民居的影响在赣南相当显著,发展出一种聚族而居的大型居住建筑形式——围屋,与福建土楼、广东围龙屋一起成为客家民居的代表。跟随移民的脚步,在赣南地区形成的地方特征甚至还分别沿江西东西两侧的山脉向北推进,西侧最北已进入修河流域,东侧最北则到达抚河上游。
和福建土楼经常依托山地建造不同,江西围屋通常选择盆地中相对平整开阔、靠近河流且地势较高的基地,甚至将围屋建在耕地中央,形成所谓“田心围”。在保存围屋数量最多的龙南县,有多座著名的“田心围”,由各个不同家族建造,如关西徐氏田心围、武当叶氏田心围等。其他地方的围屋虽未必直称“田心围”,但选址特点亦有类似之处,均追求建筑、聚落与农业耕作环境紧密结合(图5)。
围屋规模差异甚大,最大的围屋占地面积可达数公顷,规模几乎等于聚落,如龙南里仁栗园围[15]。建筑面积最大的围屋是龙南关西新围,面积达到1.15万m2。最小的龙南里仁冯湾村吴屋围(俗称“猫柜围”)面积仅有250 m2,仍具备相当完整的围屋特征[12]。大部分围屋体量显著超过一般建筑,少数围屋具有特别高大的形象。如龙南燕翼围檐口高约12 m,长边长约45 m(图6);龙南关西新围檐口高约9 m,长边长约92 m;安远东生围檐口高约7.2 m,长边长约90 m。
少数大型围屋外墙使用砖墙砌筑或包砌,但大部分围屋以使用土墙为主,形式包括土筑墙和土坯墙,土坯墙往往加泥浆粉刷,视觉效果与土筑墙近似,其质感较之砖墙更为粗旷浑厚。近年来的新农村建设,将大量土墙粉成白色,大大改变了赣南山区聚落的传统形象。
图4 金溪竹桥村巷道(图片来源:姚赯摄影)
图5 安远东生围(图片来源:同图4)
5 工商并举:赣东北地区
赣东北地区通常指鄱阳湖东岸,今天的景德镇和上饶两市市域。这里地形变化复杂,西部属于鄱阳湖平原,昌江和乐安河在鄱阳附近汇合形成饶河。战国时期楚国设有番县,西汉改名番阳县,东汉再改名鄱阳县,东汉末年设鄱阳郡,隋代改为饶州,明代改为饶州府,北与徽州府相邻,是江西开发最早的地区之一。东部则多为丘陵山地,叠嶂丛峦,自北向南分别为黄山、怀玉山和武夷山占据,信江一路汇集丰溪、的铅山河、岑港、白塔河等大小支流,蜿蜒向东进入鄱阳湖平原。这里三国时期才开始设县,唐代中期才建立信州,明代改为广信府,东北与衢州府相邻,东南与建宁府相邻,开发较晚。
复杂多变的自然环境赋予赣东北地区丰富的自然资源,山区中发育的河流构筑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宋元时期的饶州、信州与徽州同属江南东路,正值中国古代工商业最为发达的时代。浙江的衢州、福建的建州均与赣东北毗邻,虽然仍有山峦阻隔,但仍远较赣南与外部的交通便利,尤其是徽、饶、衢、信四州之间,交流十分密切。明代将饶州府、广信府正式划归江西,民国时期,婺源又从安徽划入。优越的交通区位使这一地区逐渐形成特别发达的工商业传统,景德镇的瓷业、铅山的纸业、浮梁和铅山的茶业,均为江西历史上的重要产业,在中国乃至世界均有重要影响。
依靠产业资本和贸易利润提供的财力支持,赣东北地区的传统建筑具有显著的特征。皖南的徽州民居和浙江中南部的东阳帮建筑匠艺对这里均有明显影响,是江西传统建筑最为华丽的部分。虽然整体风格仍趋向内敛,但赣东北传统建筑大量使用白粉墙,且大量建造楼房,普通住宅中两层建筑极为普遍,三层建筑亦不乏其例。这一带建筑与聚落的面貌与江西其他地区具有显著差异(图7)。
赣东北地区的地方建筑有着江西传统建筑中最华丽的木结构,梁柱断面明显增大,并大量使用装饰。梁断面呈巨大的椭圆形,上下砍平少许,形成向上弯曲的月梁,梁端浅刻出卷曲线,称为“剥腮”。三架梁、单步梁等皆有复杂的造型及雕刻。额枋亦为极壮硕的月梁形式,往往遍施雕饰。挑檐、挑平坐下的撑栱尺度巨大,并大量使用动物、人物形象的圆雕。梁、檩端部皆以雕琢复杂的雀替承托。上层梁架支承做法多样,斗栱、瓜柱或驼峰均有,斗栱和驼峰无论形状或雕琢均十分复杂,瓜柱则以华丽的平盘斗承托(图8)。穿斗式梁架虽稍简朴,亦常施以大量雕刻。翼角做法亦与其他地方不同,大致有以下三种。其一,老戗嫩戗做法。老戗后尾插于金柱或金檩,戗头延伸至角柱之外,嫩戗斜插于老戗外延段顶面以起翘。其二,单根曲角梁做法。角梁为一根加工成弯曲的枋料,角柱外延段辅以挑枋支托。其三,叠木做法。角梁由多根枋料叠加拼合组成,每根枋料的高度加工成前大后小,以形成翼角起翘[2]。
赣东北地区是中国汉族戏曲四大声腔之一弋阳腔的发源地[16],民间戏剧演出传统深厚。城乡有兴建戏台之风,相互攀比,尤以信江中游的弋阳县和乐安河下游乐平市为甚,凡大村庄、家族或商帮均建有戏台,大部分附属于祠堂、会馆,少部分附属于庙宇、住宅或独立建造。这些戏台往往成为当地聚落中最为华丽的建筑(图9)。一般建筑装饰中也大量使用戏剧场景,包括人物、车马、风景、建筑等主题,这些装饰主要用于填充重要建筑的额枋,也用于填充栏杆的栏板和格扇的绦环板。
图6 龙南燕翼围(图片来源:姚赯摄影)
图7 婺源庆源村(图片来源:同图6)
图8 广丰龙溪管氏宗祠享堂屋架(图片来源:同图6)
图9 乐平浒埯名分堂戏台(图片来源:同图6)
6 多元崇拜:赣西地区
赣西地区大体包括今天的新余市、萍乡市、宜春市大部和九江市西部,相当于汉代豫章郡西部及晋代安成郡,唐宋袁州、筠州,明清袁州府、瑞州府辖地,以及唐宋洪州、明清南昌府的西北部。战国时吴国即在修河下游靠近鄱阳湖西岸一带设有艾县,西汉初在袁河上游设宜春县,锦江下游设建成县,修河下游设海昏县。西晋以宜春为中心设立安成郡,唐初改安成郡为袁州,改建成县为高安县,以其为中心设立筠州。
这里也有大面积的丘陵山地,东北、西南走向的幕阜山、九岭山和武功山将这一地区分割成三个主要区域:幕阜山和九岭山之间的修河流域、九岭山东南的锦江流域以及九岭山与武功山之间的袁河流域。修河在武宁与武宁水汇合,至永修入鄱阳湖。锦江经万载、上高、高安,汇入赣江。袁河流经宜春、分宜、新余,在樟树市区汇入赣江。
这三条河流及其水系,是沟通江西与湖南、湖北的通道。这一地区在明清两代也经历了大规模的移民运动。元末明初,朱元璋发动“江西填湖广”,组织江西人迁往人口稀少的湖南、湖北,直至明朝后期仍未停止。在此期间,还有大批闽南移民进入赣西北山区。清代前期,又有大批湖北和赣南客家移民进入赣西北。从湖南醴陵至江西萍乡的湘赣驿道是最重要的移民通道之一[13,14]。赣西地区的文化特征因此具有更广泛的多样性。西部与湖南、湖北两省毗邻的区域有大量的文化交流,东南部则更接近赣中地区的主流文化特征。
这一地区的重要特点在于保存了较丰富的宗教和民间祭祀传统。佛教禅宗与赣西地区关系极为密切。马祖道一墓塔至今仍在靖安宝峰寺,其塔亭始建于唐大中四年(850年),重建于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再次重建于元至治元年(1321年),保存至今,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亭六柱六角,全为石构,仿木抬梁式结构,飞檐伞形盖,宝瓶顶,通高5.5 m,宽4.5 m。作为江西唯一的宋代地面非塔建筑,是极为珍贵的历史遗存(图10)。
禅宗五家七宗中,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杨歧宗和黄龙宗五宗源流祖庭均分散在赣西各地。唐天宝十二年(753年),禅宗六祖慧能门下再传弟子乘广在萍乡上栗县杨歧山建立广利寺。乘广圆寂后,马祖道一门下弟子甄叔继任住持,至北宋成为杨歧宗祖庭,更名普通寺,经多次兴废,至今仍保留清末面貌,是江西仅有的几处较完整的古代寺院之一(图11)。乘广、甄叔墓塔亦保留至今,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
此外,赣西还保留许多民俗活动,至今不衰。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傩舞和傩神崇拜传统,以萍乡为中心,各地均大量建造傩庙,民间俗称“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神”[17],至今仍保留若干处遗存。上栗县东源乡岭头山一带的傩神崇拜历史至少可追溯到唐代,明代后期于小枧村兴建的傩庙,屡经兴废,保存至今。傩庙以傩神殿为主体,面对戏台,两侧还有圣帝殿、观音殿、送子殿、长生社等配殿,一字排开,是极具特色的民间信仰建筑(图12)。
赣西地区的传统建筑多用红砖砌筑外墙。这一地区土壤多为红色,又自宋代起即为著名产煤区,以红壤土为原料、煤炭为燃料烧制的砖呈红褐色,色差较大,砌筑后形成斑驳肌理,成为这一地区历史建筑与聚落在视觉上的显著特点。
图10 靖安马祖塔亭(图片来源:姚赯摄影)
图11 上栗杨歧普通寺(图片来源:同图10)
图12 上栗小枧傩庙(图片来源:同图10)
7 结语
综上所述,似可以初步归纳出江西各地传统建筑差异化的原因:
第一、地形切割产生环境差异。
由于丰富的地形变化,江西古代文明建立于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河谷盆地之中,在现代交通网络建立之前,各地之间的文化和技术交流受到限制。部分大型河谷盆地具有更优良的农耕条件,因此在工业化之前具备更为发达的生产力,能够为建筑活动提供更有力的经济支持。
第二、基于水道的贸易线路。
部分具备通航条件的河流不仅成为江西省内各地区之间的贸易线路,而且通过与相邻省份的联系构建起跨省贸易线路,甚至成为国家交通大动脉,从而为部分地区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贸易机会,并促成了建筑技术和风格的跨地域交流。与此同时,大流域之间的交流仍然较为困难,其差异性显著超过流域内部的差异性。
第三、持续的移民活动。
自秦汉来,江西实际上一直存在着相当规模的人口流动,既接受移民也输出移民,从而将其他地域的建筑传统带到江西,并在境内扩散。特别在明清两代,移民的规模和持续时间均十分可观,对今日所见的传统建筑特征具有重要的贡献。
第四、长期稳定的行政区划。
前文已分述,江西郡(州、府)一级的行政区划至宋代以后基本稳定,近千年来变动甚微。宋代以后的州(府)辖县数量有限,地域连接紧密,内部经济文化交流相对密切,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小尺度的地方文化共同体。
综上所述,江西传统建筑的地域特征既客观存在,又相互影响与交错,难以定义清晰的边界,这进一步体现了“百川并流”式的文化多样性。对这种文化多样性的正确理解,将有助于对江西传统建筑遗产的深入解读,以及与之相关的遗产保护实践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