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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的糖果

2018-12-27

东方剑 2018年10期
关键词:晓玲宋家徐福

如果不是梦根嫂多嘴,周凤岐此番必定不会跟他的初恋女友重逢,更不可能经历这次匪夷所思的绑架案。

那天周凤岐回家有点早,就看到隔壁梦根家门口站着三四个拎着小菜抱着小孩的妇女,正在那里窃窃私语。周凤岐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议论什么,但她们脸上流露出的那些神秘、惊讶、夸张,以及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却令他有些在意,于是他随口一问。

梦根嫂听见周凤岐询问,似乎有些紧张。其他妇女也纷纷散去。

“凤岐弟,你还不知道吧……”梦根嫂走到周凤岐跟前,神秘兮兮地说,“不得了呀,出大事体了。”

周凤岐很纳闷:“出什么大事了?谁出大事了?”

“宋家。就是我的东家。今天下午,宋家的大媳妇朱晓玲,被人绑架了!哎呀,天要塌下来了。”梦根嫂抬起胳膊,张开五指,不停在半空里挥舞着。

周凤岐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被镇住了。他赶紧追问,便了解到一个大概。

今天中午,宋家大媳妇朱晓玲外出散步,久不见归。随后宋家就接到陌生人电话,声称宋家大媳妇已经被他们绑架,并开出五万美金赎金条件。

梦根嫂在宋家专门伺候大少奶奶朱晓玲,所以知道得多一些。她还说起,宋家接到电话后,一直争论不休。争执的核心,竟然是要不要花那笔钱,去救大少奶奶朱晓玲。

周凤岐非常意外。大少奶奶被绑架,怎么宋家还纠结这种问题?

梦根嫂又说起,也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到她回家时,宋家依旧没有报案,也没有任何筹集赎金的行动。宋家不缺钱,但一下子要拿出那么多现金,终归是需要一番调拨的。

周凤岐听到这里,心里马上涌起一股强烈的气息。这股气息从胸腔升起,突然膨胀,并顺着气管,盘旋而上,直冲咽喉,令他一下就愤怒起来。

“宋家人怎么回事?大媳妇被人绑架,他们怎么会有这种反应?”周凤岐忍不住问。

梦根嫂看着周凤岐,左右环视,随后小声道:“凤岐弟,你有所不知。大少奶奶嫁入宋家多年,却始终没给宋家添上一男半女,这件事宋家上下都有怨言。后来宋家大少爷又续了个房,准备给宋家留下香火。谁知道新少奶奶嫁入宋家到现在,也已经有小两年,肚皮也没有一点动静。嗨,宋家人为了这个事,没少操心。”

周凤岐不解地问:“这件事跟救不救大少奶奶有什么关系?”

梦根嫂摆摆手,叹息道:“宋家后来去问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大少奶奶是宋家的克星,不仅自己不能给宋家添丁,更会挡着风水,注定要让宋家断了香火。换句话说,只要有大少奶奶在宋家,即便大少爷再续个三房四房,也照样不会有孩子。所以呀,我们家老爷太太很早就有心休了大少奶奶。要不是我们大少爷对大少奶奶还有些情分,一时舍不得,中间挡着,大少奶奶早就被宋家扫地出门了。所以你说,这次大少奶奶被人绑架,是不是天意?”

听到这里,周凤岐早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宋家也太不像话了。

晓玲呀晓玲,你受委屈了。

“哎呀,凤岐弟,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梦根嫂突然发现周凤岐面部僵硬,脸色铁青,便疑惑地问道。

周凤岐黯然,没有理会梦根嫂。他想了一想,无心回家,转身就朝弄堂外面走去。

梦根嫂望着周凤岐背影,怎么也弄不明白周凤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其实梦根嫂当然不会明白,这个朱晓玲不是别人,正是周凤岐的初恋。

好多年前,周凤岐和朱晓玲在一次青年活动中邂逅。那个时候周凤岐只有十九岁,青涩而懵懂,两人相识,如沐春风,彼此中意,但却谁也没有说破。

等到半个月活动结束以后,周凤岐忐忑徘徊,终于鼓足勇气去找朱晓玲,准备一吐衷肠,但却得知朱晓玲已经准备嫁给富豪宋永胜。

大男孩周凤岐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为人妇,万般无奈,唯有暗暗伤感。

事后周凤岐一直在想,明明在那半个月时间里,他跟朱晓玲已经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尽管还没有捅破最后的窗户纸,但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朱晓玲回家后不久,就答应嫁给宋永胜呢?她是不是被父母逼迫的?她究竟面临着怎么样的痛楚和难言之隐?她为什么连个交代都不给自己?如果她能把真相告诉自己,自己完全可以帮助她解决的呀。

这些年里,每当周凤岐想起朱晓玲,就会纠结于这些问题当中,黯然伤怀,又隐隐有些担心。

所以这次当他听说朱晓玲遇到这样的境况后,哪里还按捺得住。那天傍晚,他直接就去了宋永胜家。

很显然,宋家上下对于周凤岐的突然上门,根本就始料未及。

周凤岐赶到宋家以后,自报家门。宋家听说来了巡捕房的一名探长,很是不安。宋家上下相互打量着,谁都猜不到这究竟是谁报的案子。

周凤岐直截了当提及朱晓玲被绑架一事,并说自己此行前来,不是公干,而是在听说有这件事以后,却始终不见宋家来巡捕房报案,有些担心宋家有什么难处和不便,就过来了。这是他的个人行为,就是想看看宋家是否需要帮助。

宋家老爷宋子东对于周凤岐的到来,很是谨慎。在他的经验中,即便自家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但这个巡捕房探长不请自来,多少有些蹊跷。所以对于周凤岐,还算是以礼相待。

周凤岐发现,宋永胜似乎要比父亲着急得多。就在周凤岐跟他父亲说话期间,他已经表现得有些着急。

而周风岐看到宋永胜的时候,内心难免一阵愤愤然。就是这个男人,娶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不过周凤岐心里也很清楚,宋永胜娶走朱晓玲,也是明媒正娶。自己跟朱晓玲之间虽说互有好感,但根本没有任何承诺。所以要说宋永胜是横刀夺爱,也有些勉强。

“那么,接下去宋先生准备怎么办呢?”一番客套后,周凤岐单刀直入问道。

宋子东沉吟片刻,终究没有说出他们准备放弃赎人的心思。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一旦传扬出去,对宋家的声誉是致命的。

而周凤岐有所不知的是,就在他到达之前,宋家已经为这件事争得不可开交。但这些都是可以关起门来做的事情。而现在周凤岐的上门,一下令宋子东陷入尴尬。

宋子东沉吟良久,左右为难之间,便干咳了几声,看了看大儿子宋永胜,推说自己不舒服,就让佣人搀扶着,走进内室。

宋永胜看到父亲离开客堂,连忙坐到周凤岐身边,急切地说道:“周探长,这件事你千万要帮帮我们。”

“你们有什么打算?既然没有报案,那就是准备拿钱赎人了,对吗?”周凤岐问道。

宋永胜面有难色。周凤岐一看,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宋先生,你们是不是准备放弃营救大少奶奶了?”周凤岐冷冷地问道。

宋永胜非常意外,说道:“周探长你是怎么知道的?惭愧呀,惭愧……”

“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问你,宋先生,你究竟喜不喜欢大少奶奶?”

宋永胜一听,感叹道:“那当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可……”

“可是什么?可是她并没有给你,给你们宋家添上一男半女,对吗?”周凤岐说道。

宋永胜很惊讶,但随即便又黯然地说:“周探长你误会了。其实在你到达之前,我们确实一直在争论这个问题。但我始终坚定一定要营救的立场,不信你可以去打听。真正反对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荒唐话……”

周凤岐打量着宋永胜,发现对方并不像是在说谎。同时他也意识到,宋子东夫妇若有心放弃营救朱晓玲,也只有宋永胜这样的角色,才可以与之抗衡,所以他还是相信了宋永胜的话。

想到这里,周凤岐开始对宋永胜有了些许好感。

“周探长,我虽然有心去救人,但却没有办法凑齐这笔赎金。家里的钱款,全都要有我父亲首肯,方能动用。”宋永胜最后说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正在竭力说服、争取。而现在周探长来了,我就希望你可以给我父母施加些压力。我父母最担心的就是被外界知道。你可以利用这一点,去影响他们。”宋永胜说道。

那天说到这里,天色已晚。再加上听说宋子东夫妇已经休息,周凤岐也不好打搅,便准备第二天再来。反正绑匪说过,他们会在第二天中午再次打电话过来。

周凤岐准备离开的时候,宋永胜突然开始哭泣。这样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突然悲伤恸哭,不免让周凤岐心动。

于是周凤岐一番安慰,然后旁敲侧击,顺便询问下宋永胜跟朱晓玲的一些情况。从交谈中得知,宋永胜和朱晓玲两人的婚姻,源于媒妁之约。开始的时间,就在他跟朱晓玲结束那半个月联谊活动之后。

周凤岐心中黯然。这样看来,朱晓玲是在结束跟他的邂逅以后,马上接受了宋永胜的婚约,并秒速成婚。

但是宋家堪称是上海滩富豪,而朱晓玲却出身平民家庭。按照一般的规律,富豪家庭很少会迎娶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而大都会选择攀龙附凤之辈或门当户对之家。

而且他更觉得,自己跟朱晓玲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已经积累起了足够浓厚的好感。他相信朱晓玲不可能无视这种好感,而轻易去接受另一桩婚姻。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对于这问题,周凤岐一时找不到打探的借口,只能暂时存疑。

第二天周凤岐一大早赶到宋家时,宋子东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甚至还没等周凤岐追问他们准备如何应对这件事,宋子东就抢先表示,他已经在派人筹款。

周凤岐颇有些意外。但再一想,这种变化,或许也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宋子东感到压力了吧。

临近中午时,五万美金到位。绑匪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进来,并且跟宋子东约定了付款的地点。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大家熟知的那种绑票套路发展。

接下去的问题是,谁去送钱?

宋子东手下有几个心腹,但一听说是去给绑匪送钱,全都两腿打颤,设法推诿。宋子东心中叹息,可也理解这帮人,谁愿意去跟这帮亡命徒打交道呢?万一人家拿了钱,再撕票,那就完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后宋永胜站出来说愿意去送钱。但这个建议马上就被宋子东否决。周凤岐看到,当宋子东不许儿子去冒险时,宋永胜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坚决非去不可的态度。这一点,让周凤岐马上感受到了某种愤慨和伤感。而且他也看出来了,宋永胜虽说是宋家的大儿子,但在父亲跟前,基本上拿不出多大的勇气去对抗。所以周凤岐估计,即便这次朱晓玲不出事,宋永胜反对休妻的抵抗,也撑不了多久。

周凤岐看到宋永胜的表现,很是不满,就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去送钱。因为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这样意味着自己可以亲自为朱晓玲做些什么,然后还能顺带着谴责宋永胜一下,让他自惭形秽。

宋子东见周凤岐自告奋勇,哪里还有阻挡的理由。就这样周凤岐收拾了一下,把赎金放在一个皮包里,赶往约定地点。

周凤岐坐在黄包车里,盯着鼓鼓囊囊的皮包,突然就想到了朱晓玲当年的动人模样,一阵悸动,连着一阵焦虑,紧跟着又是一阵心疼。他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帮助朱晓玲化险为夷。如果有可能,他还想面对面亲口询问朱晓玲,当年为什么要无视他们的那场美丽邂逅,嫁给他人?

胡思乱想之间,他就赶到了约定地点。

这里是一处相对安静的十字路口。附近有不少民居小弄堂,蛛网交错,深不可测,非常适合隐蔽和逃脱。可见绑匪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也是动了心思的。

按照约定,周凤岐只需要把包包放在一个垃圾桶上,就可以离开了。

而之前周凤岐估计了形势以后,觉得绑匪求财,那就不妨顺其自然,把赎金给他们,换回朱晓玲的安全。反正宋家不缺钱。他最注重的就是朱晓玲的安全,即便有什么变故,他也能应对。好在这次宋家最后并没有报案,这一点也比较让绑匪信任。周凤岐知道,现在官匪一家是常态,很多绑匪在巡捕房是有内应的,一旦家属报警,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样人质就危险了。

就在周凤岐准备把包包放进垃圾桶之际,旁边电话亭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周凤岐往四周张望,并不见有人朝这边靠近。他觉得这种街头的公用电话亭,一般都被用作主叫,打出去,而极少有人把电话打进街头上的某个电话亭,除非这个电话亭里有人专门守着。

所以这个电话很可疑。

周凤岐想到这里,重新拿起包包,走进电话亭,拿起听筒。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不用说,电话那一头就是绑匪。

周凤岐从那条安静的小马路出发,一路奔跑,到达位于大马路上的惠罗百货公司时,早已经汗流浃背。

惠罗百货是外国人开在上海的一家时髦商场。一开始里面出售的全是进口商品。而光顾这家商场的,也大多是在华外籍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顾客并不多。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惠罗的生意并不算兴旺。于是到后来,惠罗的老板就开始把商场分割开来,尝试着把柜台外租给华籍商人。

周凤岐直接来到惠罗商场二楼。那边是华人租用柜台最集中的区域,也是华人顾客光临最多的地方。

周凤岐来到福祥珠宝柜台,找他们的徐福祥老板购买钻石。

刚才街头那个电话确实是绑匪打来的。打电话的原因,是他们准备改变交钱方式。具体而言就是,让周凤岐带着手头的这些钱,去惠罗商场内的福祥珠宝,购买一批他们刚刚到货的南非钻石,并以此作为赎金。

听到这个消息,周凤岐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些绑匪够狡猾。一则他们临时改变交钱方式,令自己防不胜防。如果今天周凤岐安排守候伏击,多半就会扑空。二则把整整一皮包的美金兑换成钻石,体积上大大缩小,更加有利于交接,以及绑匪以后的分赃和携带。

但周凤岐觉得这都没有关系。重点是他一定要把钱如数交给绑匪,然后期待朱晓玲安全返回。这是他入行以来,唯一一次愿意主动放弃抓捕罪犯,配合绑匪达成目的的行动。

福祥珠宝的老板徐福祥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五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灰色长衫,坐在柜台里喝着茶。周凤岐一眼看到他,就感觉对方目光深邃,是个颇有内涵的人。

周凤岐向徐福祥说明来意,并出示了美金。徐福祥被周凤岐这种气派深深折服,马上热情接待。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了一个挺公道的价格成交。

当周凤岐接过用黑丝绒小布袋装着的钻石时,徐福祥微笑着对他说:“先生,东西拿好,祝你一切顺利。”

周凤岐朝他看看,见对方微笑自如,热情有度,并没有任何不妥。但他刚才那句话,为什么那么令周凤岐感到几分意味深长呢?

但此时此刻,周凤岐根本无暇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环节。他现在必须马上去另外一个地方,把钻石交给对方。

下一个目标,被绑匪指定在很远的浦东。周凤岐摆渡过江后,喊了一辆黄包车,一路上使劲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车夫说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周凤岐说我不要你的命,但有个人的命正等着我去救,大哥请帮帮忙。

等到了约定地点以后,周凤岐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大片乡下的野湖。湖面上芦苇丛生,水道蜿蜒交错,不知去向。周凤岐来到绑匪指定的位置后,看到了那棵标志性的大柳树。他来到大柳树边,就看到树下有一个挺大的木浴桶。

当时在街头电话亭里,绑匪让他到达这里以后,就把兑换来的钻石从黑布袋里倒出来,然后用木浴桶里的一张报纸包好后放进浴桶里去。

周凤岐当时说没有问题,并对绑匪说你们要说话算话,既然是求财,就请在拿到钱以后,尽快把人放了。绑匪爽快地说没有问题,他们出来就是求财,谁无缘无故想害人呢?

周凤岐此时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对方。在他脑海里,此时已经被朱晓玲的影子全部占满,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这对于一向以头脑清醒著称的周凤岐而言,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周凤岐马上把钻石倒进报纸里包好,然后按照吩咐,把浴桶放进湖水里,再用一根竹竿,慢慢把浴桶捅到湖中央。此时正值涨潮,浴桶很快就随着潮水,慢慢漂进了前方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不知去向。

周凤岐由此明白,这就是绑匪设计的取钱方式。

这种方式可谓聪明。要是周凤岐想跟踪钻石的去处,必须得有一条船。但这里荒无人烟,周凤岐情急之中,根本没地方找船去,所以没法追踪。而此时此刻,绑匪必定是躲在哪个地方监控着自己。只要自己带着人过来,或者在赎金上做手脚,他们马上就会发现,这样一来,朱晓玲就危险了。

周凤岐回到宋家,把情况跟大家说了一遍。大家听到这些稀奇事,个个倒抽一口凉气。而周凤岐心里,说实话也并没有多少把握。这一点令他变得比之前更加焦虑。

晓玲,你快回来吧。

但是他们一直等到傍晚,还是没有朱晓玲的任何消息。当晚周凤岐没有回去,就守在宋家。宋子东给他安排的客房他根本没有踏进去,他在宋家花园最东面的一条长廊里逗留了整整一夜,累了就在走廊美人靠上眯一会。

第二天整整一天,依旧没有朱晓玲的任何消息。这下周凤岐有些慌了,按照常规,到现在还不见人质回家,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宋子东对于这个结局,表现出一股非常复杂的情绪。对此周凤岐并不难猜测到。朱晓玲的存在,对宋家有百害而无一用,如果她遭到撕票,那么宋子东也就算是遂了心中愿。而且这件事即便传出去,也不会对宋家的声誉有任何损害。

但即便这样,当天傍晚宋子东却还是冲着周凤岐埋怨起来。

“周探长,我们把这件事全部委托给了你,但现在这个局面,真是始料未及呀。”

宋子东说这话时,宋永胜站在一边,冷冷注视着周凤岐。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在周凤岐的心脏上划过。

一股无以名状的悲楚和揪心,突然弥漫进周凤岐的心田。他猛然间清晰意识到,朱晓玲被撕票的可能性很大,此时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这个悲伤的结果,竟然也是自己一手造成。

“周探长,晓玲呢?你不是说过会让她回家的么?”宋永胜流泪质问道。

“哎,这真叫人财两空呀。”宋子东望着周凤岐,叹息道。

周凤岐猛然觉得自己掉入万丈深渊。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这个案子犹如一条黑色藤蔓,死死缠绕住周凤岐的脖子。他开始深深自责起来。

他太大意了。

他急于救人,过分关注人质的安危,而忘记了应对绑匪所该有的警惕。在这件事上,周凤岐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个探长,最多就是一个慌乱的人质家属,以至于他没有安排任何预案,甚至单枪匹马就想把事情解决,犯了轻敌大忌。那些绑匪惨无人道,或许是在朱晓玲跟前泄露了某些秘密,而不得不杀人灭口。

关键是因为自己对绑匪的纵容,到最后反而害了晓玲。这个悲惨的事实,一下就摧垮了周凤岐的心智,让他变得无限悲伤、懊恼。他这才发现,再强大再理智的人,同样会因为内心的某种软肋,突然失去水准,犯下低级错误。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绑架对象是朱晓玲。

悲伤之余,周凤岐努力让自己恢复状态。他开始仔细审视整件事的每个细节。他觉得自己必须让整件事水落石出,给晓玲、给宋家、给自己一个交代。

要说整件事的细节,最令人难忘的,还要算绑匪中途突然变卦,让他用赎金去购买相同价值的钻石。然后,再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把赎金转移走。

在应对一般绑架案时,最值得好好筹划的环节,应当就是在交付赎金时。这个时候最容易将绑匪抓获。而本次的赎金交付环节,却完全处于失控状态。

周凤岐突然很好奇。当他在把钻石放进浴桶里,并目送浴桶消失在茫茫芦苇丛里时,绑匪会在哪里监控着他?或者说,绑匪会守候在芦苇丛的哪个角落?

要知道那个时候,潮水涨得挺快,那只浴桶究竟会漂向哪个方向,实际上是随机的,不受绑匪和周凤岐控制的。

那么问题来了。绑匪靠什么手段和技术,能保证最终一定会拿到浴桶里的钻石呢?那个浴桶漂在水面虽说挺稳,但湖面那么大,水流复杂,被一片片芦苇丛分割而成的水道更是多不胜数,谁能保证它一定会到达某个预定地点呢?而且湖中布满了芦苇水草,残根断枝,浴桶说不定就会被卡住,甚至是当场打翻。而如果不是在第一时间拿到钻石,那么浴桶漂久了,也很容易被路过的船只或者渔民撞见。

所以说绑匪的这种取款方式,同样是不可控的。这就很奇怪了。

想到这些,周凤岐决定就以这个为突破口,解开这个谜团,找到绑匪。虽说现在朱晓玲生死不明,但也未必就真的已经被害。所以这样做是非常有必要的。

这个时候周凤岐接到法籍总探长的指令,让他接手一起伤害案。受害人是个法籍商人,跟总探长是朋友。

周凤岐在电话里推说自己生病了,需要请假几天。但安德烈一定要他到位,还拿惩处来威胁他。周凤岐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当即在电话里说大不了我离开巡捕房,不去不去。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已经想好了,不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不把朱晓玲找到,他决不罢休。哪怕是找到她的尸体。而如果最后朱晓玲真的被害,那么周凤岐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做巡捕这个行当。自己枉称法租界巡捕房神探,却连这样一个普通的绑架案都失了手,自己心爱的人也因此遭殃,他根本无颜面对今后,面对这份伤心的职业。

于是周凤岐再次来到浦东。他向附近村民租了一艘小木船,还雇用了一个船夫。他还请教当地村民,详细了解有关这湖的潮汐规律,并在一个跟案发当天潮汐性质很类似的时间段,让船夫从那棵大柳树出发,让木船顺着水流,自由漂行。

当木船开始漂行时,周凤岐凝视着湖面,倒影里浮现出来的,却全是朱晓玲的久违面容。水波涟漪之中,朱晓玲的神态一直在变幻着,似怨似恨。风吹过来,芦苇沙沙摇曳,像极了朱晓玲柔弱身影,在他四周顾盼生姿。

周凤岐无限黯然。

木船在水流的驱动下,晃晃悠悠朝着芦苇深处漂荡进去。一路上周凤岐仔细观察,却发现沿途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绑匪想要截住浴桶,只能也是借助船只。

最后周凤岐让船夫划船,在芦苇里兜了好几圈,终于在一处芦苇丛的拐弯处,意外发现了那只浴桶。只不过那只浴桶已经进满水,只是因为是木质的,所以没有沉没,只是浸没在了水中。

周凤岐赶紧把浴桶打捞起来,带了回去。

周凤岐还发现,那张被他用来包钻石的报纸依然还在浴桶里,只是已经碎烂得不成形。

周凤岐很是意外。他大致猜测,那天浴桶被放到湖里后,随波漂荡。而绑匪多半是乘着小船躲在芦苇荡里,在恰当的时候截住浴桶,拿走钻石。最后他们把浴桶弄沉丢弃,并顺手把报纸也丢在浴桶里。那张报纸悬浮在浴桶里,也没有漂荡出去。

这多半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整体而言,绑匪的计划天衣无缝,可算是费尽心机。那么也就是说,整件事的线索也就此中断,无法继续下去。

周凤岐直愣愣盯着浴桶,心中悲伤,无限懊恼。

晓玲,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时候周凤岐突然想到,这只浴桶被捞起来后,他发现底部多了个小孔。所以浴桶之所以会进水,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小孔。周凤岐回忆起,当时他把钻石放进浴桶时,曾经看到过浴桶底部有个用油灰嵌没的小孔痕迹,但没有发现漏水。

周凤岐马上请人对残留在小孔周围的残余油灰进行化验,得到的结果表明,这种油灰掺杂了过多的草木灰,防渗水效果很差。

所以周凤岐推断,浴桶之所以落到这样的状况,也有可能是在漂出一段距离之后,那个用劣质油灰嵌没的小孔就开始漏水,直到把浴桶灌满,并搁浅在某个拐弯处。

而且从这个小孔的形状看,绝非虫蛀腐朽所致,而是硬生生被人用利器掏挖出来的,痕迹也非常新鲜。

既然绑匪要用这种方式取钱,那么必定会选择一个结实的浴桶。这么明显的孔洞存在,他们居然没有注意,这就很奇怪了。

因为有了这个新发现,周凤岐索性请人对浴桶做了一次更加彻底的检测。

结果检测的师傅发现,在浴桶底部,残存着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周凤岐得到这份检测结果以后,马上去了一次惠罗百货商场,找到福祥珠宝柜台。

徐福祥看到周凤岐突然赶来,脸色已经有些尴尬。

“徐老板,这次那批钻石还有吗?我还想买些。”周凤岐问道。

徐福祥呵呵笑着说:“哎呀,不巧,那个批次的钻石全卖完了。要不你看看别的吧。”

周凤岐盯着徐福祥,没有再说什么。他扭头朝不远处望了望,顿时就有好几个巡捕赶了过来。

“把整个珠宝柜台搜一遍。仔细点!”

随着周凤岐一声令下,赵勤带着大家开始对珠宝柜台里外搜查。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搜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周凤岐指着一大摊东西问。

“这……”徐福祥无言以答。

周凤岐马上把徐福祥带回巡捕房,一番审问,徐福祥很快招供。

原来徐福祥就是这次绑架朱晓玲的绑匪之一。

在搜查到的东西里,有一套用来伪造钻石的工具,以及一些钻石赝品的成品。周凤岐请检验科的兄弟把这些赝品浸在水里,半个小时以后,奇迹发生,这些赝品慢慢融化,直至消失。容器底部只剩下少许晶体。

而这些晶体,跟之前他们在浴桶底部发现的那些残渣,完全一致。

“这是一种很少见的进口材料,用来伪造钻石。伪造出来的赝品如果不是内行,或者光靠肉眼手感很难辨别,完全能以假乱真。”徐福祥交代道。

周凤岐恍然。这样一来,整件事的真相就清楚了。

绑匪让周凤岐拿着美金到徐福祥那里换成假钻石,然后让周凤岐把假钻石放进浴桶。实际上绑匪根本不用去取这批钻石,因为这都是假象。赎金早已经落到绑匪之一的徐福祥手里了。这样一个替换,他们就避免了在接收赎金时被巡捕房伏击的危险。

然后他们事先在浴桶上设置了一个延时漏水点。这样当浴桶漂到一定时间后,就会进水。而假钻石遇到水以后就会融化,这样待浴桶进水,沉落散朽,所有痕迹就消失了。

而绑匪也没有料到,周凤岐会重新盯上这个环节,直至找到线索。并且在发现残渣以后,马上联想到了那些钻石。一查,果然不出所料。

而徐福祥对于朱晓玲的下落,却一问三不知。他表示自己也是受人之托,只负责假钻石这一块,其他一概不知。同时又招供出来几个同伙。

周凤岐心急火燎,带着赵勤连夜赶往安徽,终于在安徽某个村庄的一家民居里,截住了徐福祥点名的两个绑匪。

这两名绑匪也很快承认了绑架朱晓玲的事实。而在周凤岐追问朱晓玲的下落时,他们却死活不肯交代。周凤岐的心头紧绷着,问,朱晓玲是不是已经被你们害死了?

这下子两名绑匪急了,连声否认。

周凤岐急得都想打人了,大声呵斥道:“那你们把她藏在哪了?钱都拿到了,为什么还扣着人质不放?”

两名绑匪面面相觑,不再说话。周凤岐气愤至极,抬脚就朝他们两人身上踹过去。

就在周凤岐对他们拳打脚踢时,突然有人敲门。赵勤打开房门,从外面突然冲进来一大帮子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把周凤岐两人制服,绳捆索绑。

周凤岐惊讶。从做巡捕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放开我。我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探长,你们好大胆子,敢绑我。”

“可这里是安徽,周探长。”有人笑笑说道。

“我可告诉你们……”周凤岐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男人挥拳击中脸部,疼得他龇牙咧嘴。

“等着瞧,回头我一个个找你们算账。”周凤岐愤怒不已,但也没有办法。

“你还嘴硬。”有人见周凤岐不服气,又想揍他。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再次被推开。三五个人鱼贯而进,后面跟进来一名年轻少妇。

周凤岐看到这名少妇,马上就惊呆了,失声道:“晓玲?”

朱晓玲注视着周凤岐,也稍微有些动容,但稍纵即逝。

“晓玲,你这是……”周凤岐失声问道。

“朱大姐,这两个人怎么处理?”有人凑上来问朱晓玲。

朱晓玲背过脸去,挥挥手说:“事全被他看穿了。不能留活口。”

说完就离开了。

周凤岐目瞪口呆。紧跟着他跟赵勤就被蒙住眼睛,推上了一辆卡车。周凤岐问那些人想干什么,对方说朱大姐吩咐的,要把你们俩扔到悬崖下去喂狼。周凤岐又问,朱大姐是什么人?对方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是我们老大,这次绑票案全是她一手策划的。

周凤岐心头一震,又是郁愤,又是惊骇。他还想问什么,却被对方呵斥。卡车载着他们,一路颠簸着向前。

大约走了足有两小时的山路,卡车总算停了下来。等汽车发动机一熄火,周凤岐马上听见一阵瀑布的轰鸣声。他明白,这恐怕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果然,有人上前把周凤岐推到悬崖边上。周凤岐挣扎了片刻,就放弃了。因为这根本于事无补。他同样不清楚赵勤现在在哪。

此时此刻的周凤岐,呼吸着浓重的水汽,异常清醒。他这次主动卷入宋家绑架案,原本是为了拯救朱晓玲。但现在他却要面对被朱晓玲灭口的局面。这实在是太富有戏剧性了。

几年不见,朱晓玲现在居然成了绑匪团伙的头子。

这时周凤岐凭着感觉,意识到那几个男子已经离开。他正在疑惑对方为什么不动手,却意外察觉到,有轻盈的脚步声,正在慢慢靠近自己。

周凤岐凭着敏锐,马上抬起头,朝着脚步声方向望去。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是晓玲吗?”周凤岐感觉到有人正站在自己跟前,便轻声问。

“是我,凤岐,别来无恙。”朱晓玲轻声回答。

周凤岐内心一阵翻涌,似有无数的话想讲,但却根本无从说起。

“晓玲,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周凤岐问道。

朱晓玲点点头说:“没错。整件事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在宋家做了几年媳妇,受尽了羞辱,很早就想离开。但我忍不下这口气,所以筹划了这次假的绑架案。宋永胜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还怪别人,宋家太欺负人了。拿到这笔钱,我就远走高飞。”

周凤岐吃惊,挣扎了几下,又道:“晓玲,你变了。”

朱晓玲笑笑道:“凤岐,我其实没有变,是你把我想象得太美好,所以才无法接受现在的我。其实你并不了解我,不是么?”

周凤岐被当头一棒,哑口无言,但还不肯相信。

“凤岐,当年的你是何其的纯真。我差点就被你感动到。但我确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样子,那都是我的伪装,是我有些不忍心让你失望。反正我觉得我们半个月以后就会各奔东西,所以也就耐着性子,跟你玩玩这种暧昧。后来我接受宋永胜的婚约,完全是自愿的,也听说你还来找过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但这的确是你误会我了。要不是贪图宋家产业,我早就不耐烦他们了。这次也是被逼无奈,这才想着捞一票,然后远走高飞。”朱晓玲站在周凤岐跟前,平静地说道。

周凤岐听完这话,犹如顷刻间跌入冰窖。

“而且我知道,你自告奋勇帮助宋家处理这起绑架案,全是因为我。我知道你很想救我,这一点我确实被感动到了。但是对不起,对不起……”朱晓玲黯然失声。

周凤岐一阵心痛,悄悄落泪。幸好有黑布蒙着眼睛。

“凤岐,我马上就要带着钱,远渡重洋。所以我也可以不杀你。因为你即便事后告发我,也抓不到我了。待会你自己想办法解开绳子,回上海吧。这就算是我对你的回报,否则的话,我猜想不用我动手,你也会伤心致死。”朱晓玲说完,慢慢离开。

周凤岐听着朱晓玲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心里既是羞愧,又是愤怒。他努力挣扎几下,很想大声呵斥远去的朱晓玲,但却浑身无力,发不出一点声响。

这么多年来,朱晓玲一直是他最美好的一颗初恋糖果,甜蜜,浓稠而丰富。多少年来,这颗美丽的糖果浸润过周凤岐的无数个寂寞夜晚,给过他失落,也给过他勇气、希望和慰藉。可是这次,他却尝到了糖衣之下那份浓厚而苦涩的真相。

周凤岐悲伤不已,努力在石头上磨蹭着绳索,准备脱身。

同时他也想到,人的一生,恐怕就是由一连串这样的故事串联起来的。他跟朱晓玲之间,无疑就是个美丽的误会。以往对她的所有美好猜测和联想,都是自己真挚而一厢情愿的美化。这真叫周凤岐无限唏嘘。

绳索很快就被他磨断。周凤岐极目四望,眼前山清水秀,奇峰突起,辽阔而壮美。

他突然不再难过,甚至还慢慢豁然起来。他感到这颗初恋的糖果虽然苦涩,但却让自己看清内心的善意和真诚。而且此时此刻,他也不再为自己拥有这份幼稚的善意和真诚感到羞愧感到自卑,相反,他觉得这是属于自己最珍贵最值得珍藏的东西。他们能够让自己更看清自己,更可以给自己以勇气,让自己在面对未来时,变得更加从容,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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