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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前文明时期的长岛

2018-12-26王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50期
关键词:北庄长岛考古

王珊

无迹可寻的遗址

见到北庄遗址的第一眼略有些失望。与想象中沟壑不平的考古工地完全不一样,遗址早已经回填,上面盖了几间小平房,除了其中一间陈列着早些年发掘现场的照片之外,没有看到一件考古发掘的展品。院子里更是荒凉,野草萋萋,一只脚迈进去,草可以埋了膝盖。

唯一提醒人们这里是遗址所在地的,只有进门那块石碑,上面书着“北庄史前遗址博物馆”几个大字。就连问起北庄村的四十多岁年纪的村民,他们也只记得发掘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被聘去做发掘工人。其余的,也都记不清了。毕竟,那已经是30多年前的事情,那时他们还是七八岁的孩童——老一辈的人也已經相继离去,如今,他们这辈人多数忙碌于长岛旅游开发的大节奏里,无暇顾及这个荒芜在一边,且带不来收益的建筑。原本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遗址在我心里是颇具神秘感的。这毕竟是被称为可以与西安半坡遗址相媲美的地方,还有着“东半坡”的称呼。

最早知道北庄遗址是因为北京大学的一个项目。当时,听说北大在长岛再建了新石器时代遗址的两座房屋,一座是整个遗址中最大的一处房址;一座则平面、规模和结构上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半地穴的设计、房屋框架的榫卯结构、泥墙、绳子的绑扎;房顶使用的是海带草,这是项目组根据长岛当地现存的“海草房”特色历史民居做出的判断。他们认为长岛新石器时代的房屋也有可能使用了海带草这一当地特色资源。北大再建房屋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想为北庄遗址的深度解读提供依据、推进考古学研究,另一方面也尝试在遗址展示利用及公众教育方面探索道路。

此后,我去搜了一些关于北庄遗址的资料,知道那里距今已有6500年的历史,与西安半坡遗址属于同一时期,累计经历了6次发掘,发掘时间可谓横贯了整个上世纪80年代。我对遗址的另一层兴趣源于好奇,在这个位于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之间的群岛上,6000年前的人类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饮食起居、礼仪规制是什么样子的?

1980年秋天,严文明也是出于类似的想法要到长岛转转。严文明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北大考古系的教授,一直从事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中国文明的起源研究。1980年,北大还没有成立考古系,只有考古专业。严文明从1978年开始就带着学生在山东做发掘。他申请了一个课题,名字叫“胶东地区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文化谱系”。在调查了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以及杨家圈文化后,严文明突然想到了长岛。他的思考是更为专业的,长岛作为山东半岛通往辽东半岛的必经路线,这条路线最早是什么时候开辟的?有没有一些迹象可寻?有没有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如果海岛上有遗址,所依托的生态环境跟陆地上应该有所不同,能不能通过考古深入探索一下?

就这样,严文明一行8人就抵达了长岛。长岛南北共有32个岛屿,他们从南边的南长山岛开始,由南到北经过了北长山岛、砣矶岛、大钦岛,几乎每处都发现了史前遗址,但保存得都不太理想。他们还有些泄气。原本8人的终点是最北边的北隍城岛,但当时正逢冬季,风太大,船过不去,他们只能往南折回,前往大黑山岛。严文明还记得,刚一进岛,鹅毛大雪就下了起来,几个人完全没有办法进行考古调查,只能裹着被子窝在乡政府招待所的床上一边打扑克,一边半开玩笑地埋怨当地的工作人员为啥要把他们带到这个鬼地方。

现在说来,北庄遗址的发现完全是出于巧合。有一天,严文明到屋外小解,突然看到旁边盖房子铲露的断崖上面有些红烧土(土壤被烧过的痕迹)。对于考古人员来说,红烧土是考古发掘的一个重要指示,意味着可能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严文明回到房里取了手铲,开始对着断崖刮了起来,他即刻判断这是被火烧过的房屋痕迹。

北京大学在长岛再建了新石器时代遗址的两座房屋

严文明也没有去房间里叫人,自己一个人卖力地刮了起来,没多大会儿,整个断崖的剖面就被刮了出来,是并排三座半地穴式的房屋基址。这么随手一刮就有三座房屋基址,这意味着,这里可能是一个保存相对完好的大的部落遗存。他看了看土里剥落的陶片,觉得跟蓬莱紫荆山一期的遗存很像。这意味着,如果判断正确,这里应该是新石器时代的遗存。尽管手已经冻得发麻,但严文明还是将整个房址的剖面图画了出来,他拿着图纸进了房间,向众人说出了他的决定:从明年开始,北京大学的考古实习转到北庄来。

“我们挖出了个东半坡”

1981年秋天,北庄遗址的发掘开启。刚开始只有少量的师生参与,他们大多还在山东栖霞的杨家圈遗址进行发掘。第二年,全部人马都来到了北庄。小村庄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除了驻扎的兵团,这个依靠渔船往来的地方还未见过那么多的人,有七八十口子。多数是稚气的学生——先是北大考古系81级的学生都过来了,后来83级的考古实习也在这里,他们是发掘的主力军。所有人都是下工地的打扮,只有一个人每次都打扮得正正式式的,戴着墨镜,穿着风衣,看起来是有学问的先生气息。这个人就是国内著名的考古学家苏秉琦,他曾多次到长岛来指导发掘工作。

我是从长岛回来后见到的严文明先生。他已经86岁,听力有些不好。他是一个低调的人,年纪大了之后更是不愿意跟媒体打交道。提到要采访长岛,他才提起了与我交谈的兴致。他告诉我,发掘一直从1981年持续到了1987年,遗址比他想象中更为丰富。

北庄遗址累计发掘出100余座古房屋基址和60余座墓葬,有年代相当于大汶口早期的遗存,他们将其称为北庄一期;此外还有北庄二期、龙山文化和岳石文化的少量遗存。后来,考古人员还发现了十几座战国墓。在发掘的最后阶段,他们又发现了少量比北庄一期更早的遗存,可以追溯到距今7000年到6000年前,可谓揭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史前部落。当时就有人开玩笑说:“西安有半坡遗址,我们挖出了个东半坡。”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严文明

在这次发掘中,严文明一直试图将聚落考古的思想纳入到发掘中去。聚落考古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一种考古理念,为美国考古工作者常用——背景多为人类学毕业的他们,倾向于将古代的人类放在社群里进行研究,这为研究人类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切入点。聚落考古所考察的对象包括房屋,房屋的安排形式以及其他与社团生活有关的建筑物的形式与处理方式。这些聚落反映自然环境、建造者所使用的技术水平,以及这个文化所保持的各种社会交接与控制的制度。在当时,国内的考古依然倾向于从氏族、婚姻制度、墓葬礼制上入手。相比于这些涵盖较多主观意识的存在,聚落考古更具有客观性,更能反映社会的存在形态。

严文明在发掘现场告诉学生,什么是聚落考古,如何将这种手段运用到北庄遗址的发掘中去。当时现在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赵辉还在读书,他听着严文明讲述聚落考古的思维觉得很震撼,甚至有些半懂不懂,但严文明的这些示范教会了他们另外一种研究社会的方式。比如说,在发掘中,他们先是发掘了一座小房子,发现里面有些盛粮食的小型器物。严文明就会开始他的推理——房子里的粮食只够几天的食用,房间里没有存放更多粮食的器皿。很显然,这个房子不能代表一个独立的家庭组织,顶多只能算一个消费单位。那么这样的消费单位的生存就要依赖于更大的社会单位,他们应该有一个共有的粮食存储区域。严文明等人判断,小房子的周围肯定会有一个大的集体存在。

果不其然,顺着这条逻辑,他们发掘出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房址布局。整个北庄遗址在分布上大致分为南北两区,两区之间有一道南北宽10米、东西长60米的深沟,沟内积有大量红烧土块。两区上的房屋分为若干组,每一组都有一座大的房子,房子周围辐射出去,围绕着几个小房子。每组房子之间被一系列的灰坑和窑穴群间隔开来。这样的房屋构成,展示的是一个村落的社会模式,说明这里是存在着等级制度的。

如今,这些我只能在大黑山见到北大复原的两座房子,房屋都是半地穴式的,用几根木柱支撑起来,在地面上看起来很矮,可以防御海上的大风。地穴的周围地面都做了三四十厘米的平台,用以日常的器物摆放。地穴底部、平台和四壁上都用海胶泥抹平,起到防水的作用。看到这里,不禁要佩服远古人类的睿智。严文明告訴我,北庄的房址因为保存得比较好,它们的复原对于其他史前文化中大量存在的半地穴式房址的复原,可以作为重要的借鉴和参考。

在北庄一期遗址中,考古人员还发现了大量的动物骨骼,家畜有狗和猪,野生动物则有野猪、斑鹿、獐子以及各种海鸟等。他们还从一座房子里发现了少量的粟粒,有的房址上还有加工粮食的石磨盘和石磨棒,这说明当时的北庄已经有一定的农业。除此之外,他们还在遗址处发现了鱼骨和扇贝。最初,严文明是想寻找海岛上人类生活的特点,但最终的发现证明,北庄在6500年前是以农业为主的村落,打鱼或者捡拾扇贝只是辅助生活的一个手段。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收获,丰富了人类对于海岛文明的认知。“北庄遗址的保存与当地环境的封闭性有关,人类活动少的地区,对遗址的破坏也小。”严文明向我回忆起最初进入大黑山岛时的情景,当时还有部队驻守在岛上,进岛都需要开证明,“我们当时也是住在部队里,开伙也是在他们的伙房”。

桥梁与驿站

但如果再往前推算,那时的长岛则是另外一番繁盛的模样。严文明告诉我,早在7000多年前,山东半岛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就已经通过长岛传入辽东半岛,从此以后,接连不断,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渠道。

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稻米之路”。早在1万年以前,中国的长江流域就开始栽培水稻,是稻作农业的起源地,日本的稻作农业也是由中国传入,这也是中国史学界和日本学界公认的事实。但在上世纪80年代,两国学界对于这条道路的线路存在着很大的分歧。有日本的学者提出“华南说”,他认为稻米经由中国的华南地区,由台湾传至琉球群岛,然后进入日本南九州,再扩展到内地;也有学者提出“华中路线”,声称稻米是由长江下游直接渡海东传日本的九州。

严文明则是华北路线的提倡者,他认为稻米是从长江下游往北到山东半岛,再通过长岛到辽东半岛,继而经过朝鲜半岛,像接力棒似的一站接一站地传递,直到约3000年前才最后到达日本。他是从各地存在的水稻品种进行判断的。水稻有籼稻与粳稻两个亚种,日本只有粳稻。严文明说,长江下游既有籼稻又有粳稻,山东和辽东则只有粳稻。如果按照“华中路线”的说法,水稻从长江口直接传到日本,那日本就应该有两种水稻,而事实上只有粳稻或称日本稻一种。而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都已经发现了水稻的遗迹或遗物。严文明提出,长岛在“稻米之路”上起到“桥梁”或“驿站”的作用,如今,“华北路线”的观点已经得到考古的佐证,为学界所公认。

事实上,从地理位置来看,在造船和航海极不发达的远古时代,当时的人们选择从这条道路通行,也算是最方便和安全的方式。毕竟从山东半岛上的蓬莱只有13公里的距离。这条线路上从长岛到辽东半岛的海上距离也只有40公里。这以后,铜器、铁器、丝绸乃至更多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传播走的还是这条路。所以这条稻米之路有时又称为“东方丝绸之路”。长岛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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