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相伯:育人是一生的事业
2018-12-26牛皮明明
牛皮明明
1939年,越南谅山一间普通的民房里,一个虚弱不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作故乡。
有人来看望他,老人念念有词。年轻人弯腰去听,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句:“我是一条狗,叫了100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那年,老人虚岁100岁,这位百岁老人正是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
他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死于乱世,走过了三个历史时期,却不曾叫醒当时动荡的中国。
对比一下,现在11岁的孩子大部分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正忙于写作业,奔波于各种辅导班充实自己。
但100多年前的晚清,11岁的江苏丹阳少年马相伯却意气风发地离开家乡,独自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城市上海出发了,他想见识下这个广阔的世界。
到了上海后,他一头钻进上海徐汇一所教会学校,苦学法语、拉丁语、希腊语等七国语言,同时攻读哲学、神学、数理和天文等学科,成了中国那个时代第一个能够熟练运用七国语言的人才。
经过十几年的埋头苦读,当年那个独自出门的少年终于被授予神学博士。那年,他整30岁,已入而立之年,一肚子的学问却无处施展。马相伯本想献身教会,可外国人气势凌人,经常欺负中国人,在无比的失落和悲悯之中,马相伯一怒之下,决定出走。
既然不能在教会施展学问,实现抱负,那就索性从政。1876年,马相伯敲开了直隶总督李鸿章的大门。
凭借熟练七国语言的优势,马相伯追随李鸿章,担任其助手和翻译。可晚清大厦将倾,马相伯纵有百般学问又能如何呢?他能做的不过是跟着李鸿章签订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在谈判桌上,马相伯纵然用尽全力,代表国家唇枪舌剑,拼命斡旋。可回国之后,等待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卖国贼”讨伐声,所到之处全部是冷眼。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他,甚至常和外人说:“我不曾生过马相伯这样的儿子。”
母亲临终之前,马相伯想陪在她病榻旁尽孝道,却被母亲拒绝。直到去世,母亲也不肯和他说一句话,而母亲葬礼上,马相伯大哭不止。
这一年是1900年,马相伯60岁。
母亲去世之后,他陷入极度悲愤与失望中,人生也已步入晚年。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终归一事无成,不如远离政治,此生落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尘归于尘,土归于土,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
马相伯从家中拿出地契,将3000亩田产全部捐出,并立下字据:“自献之后,永无反悔。”捐完之后,他身无分文,转身走进上海土山湾孤儿院。剩下的日子,他想安静地等待自己人生的落幕。
回首这一生,他有少年求学时的意气,有救国无门时的失望,有母亲死不瞑目的痛楚,也有白茫茫一片的洒脱。
马相伯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殊不知,他悲怆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1901年秋,33岁的蔡元培到上海担任南洋公学总教习,他早已得知马相伯的名声,便来找马相伯学习拉丁语,马相伯并没拒绝,点头答应。不料蔡元培一来,来找马相伯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多。这时,马相伯的生命重新被点燃:“何不办一所学校,让中国更多的孩子有书读?”
在教会的支持下,马相伯于1903年春办了震旦学院。大学问家梁启超听说马相伯出山办学,激动地著文庆贺,他在贺文中写道:“今乃始见我祖国得一完备有条理之私立学校,吾欲狂喜。”
不经意间,马相伯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学校。而且,马相伯对学生来者不拒,只要有才华、爱学习的学生前来报名,他都收入门下,尽心尽力教授他们知识。
当时的于右任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写嘲讽清政府的诗《半哭半笑楼诗草》,结果被清廷一路通缉,只好避难上海。走投无路时,他来找马相伯,马相伯爱才,一见于右任,便对他说:“今天你就可以入学震旦,我免收你的学费、膳费和住宿费。”
只这一句,于右任就热泪盈眶。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朝廷犯”,马校长也敢收!在震旦大学期间,于右任化名“刘学裕”读书。
几个月后,马相伯又把于右任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过去教过几年书,现在你的学识足以做我的教学助手。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师了!”于右任大为吃惊,他实在没想到马相伯不但收留自己这个“朝廷犯”,还敢让自己当老师。
于右任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多名学校的创始人,可他时刻不忘马相伯的教诲和知遇之恩,并将马相伯当作再生父母:“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
可震旦学院成立两年后,投资方教会与马相伯的教育观产生了分歧:教会只想教育传教士,马相伯却希望教育出能对国家有用之人。
两方俱不相让,教会一怒之下解散学院,对马相伯更是百般驱逐,甚至找人将他架到医院,让他“无病而入病院”。马相伯被架走后,学生们摘下校牌,全体退学,纷纷表态:“我们誓死和马校长站在一起,可以无震旦,不可无校长……”
于右任也带着同学们找到马相伯。在医院,大家一见到马相伯就齐齐跪下了:“校长,我们没书可读了。”听到这句话,马相伯哭了,偌大的中国竟然摆不下一张小小的课桌。
为了让学生们有书可读,65岁的馬相伯常常一个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整个上海东奔西走,到处游说筹集办学款项。
“国家再穷,可学生们总该有书读啊!”
1905年中秋节,经过一番奔波,马相伯终于得到了张謇、严复等名流及社会的支持,在吴淞废弃的提督衙门一个破破烂烂的屋舍里成立了学校——一个老人,一百多个学生,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只有一块黑板——现在名校复旦大学的前身复旦公学。
开学那天,三百多名学生从各地赶来,甚至有学生坐火车从苏州赶来,又走了一夜的路才来到学校。
马相伯担任复旦公学第一任校长后兢兢业业,即使环境简陋,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而且就是这样简陋的教学环境,却培养出了:中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著名艺术大师李叔同、国学大师陈寅恪、著名数学家胡敦复、中国第一任轻工业部部长黄炎培、教育家邵力子……
从那时开始,只要说到让学生读书,马相伯就办学“上瘾”。他像割肉噬虎的佛陀,为了办学,可以拖着年迈的身体四处奔波。一生中,马相伯用一己之力办了复旦大学、辅仁大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培根女校、启明女子中学。
1917年,当蔡元培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长、在中国掀起教育改革时,首先邀请恩师马相伯北上,马相伯对蔡元培说:“所谓大学者,非校舍之大之谓,非学生年龄之大之谓,亦非教员薪水之大之谓,系道德高尚、学问渊深之谓也。”马相伯所言便是现代教育的全部意义,他在中国第一个提出现代教育的平等、奋发和进取。
谁也未曾想到,这个现代教育的践行者竟然是一位在60岁时曾一度决定放弃人生追求的失落老人。马相伯在救国無门的失望中,在不被母亲理解的痛楚中,用佛陀般的献身精神重新出发,并影响蔡元培、陶行知、梅贻琦等大教育家。
四
1937年,上海沦陷,马相伯97岁。人到了这个年龄,按道理应该不再出门,因为在那样动荡的年代里,生命随时都会中止,甚至会暴死街头。
可上海已经沦陷,中华大地全在战火之中,不当亡国奴,就只能一路逃难。于是97岁的马相伯被家人带着,像条老狗一样气喘吁吁地四处逃亡。他们从上海逃到武汉,从武汉逃到重庆,又逃到相对安全的云南。当云南也被空袭时,马相伯一家竟然一路逃到了越南谅山。
经过这么折腾,1939年4月的一天,马相伯病了,他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地问家人:“我们到哪里了?这里是中国吗?”
家人知道马相伯不想客死他乡,要死也要死在中国的版图上,可当时战乱的中国哪里还有一块可以埋葬全尸的地方呢?家人只能骗他:“现在我们已在滇黔交界处,回到中国了。”听到这句话,马相伯长叹了口气。
这一年,马相伯99岁,按中国人的传统,99岁已是罕见的高龄。因此,虽是战乱年代,复旦的老师和十几位学生依然前来为他过虚岁的百岁大寿。马相伯却示意将祝寿金拿出,全部捐给前线抗战伤兵和难民。
《国际新闻》主编胡愈之去采访他时,面对烽烟四起、国破山河的中国,马相伯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一生,活了将近100年,也见证了当时民不聊生的100年。他深深觉得办教育如同学狗叫,目的都在警醒世人,他内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声地说:“我是一条狗啊,叫了100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年底的一天,马相伯叫来孙女马玉章。一看到孙女的脸,马相伯就哽咽了,问马玉章:“爷爷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连你自己的钱也没有留给你……”说完这句话,马相伯已经泣不成声。停了一会儿,马相伯又开口:“你……你恨爷爷不恨?”
原来早在1914年,马玉章只有六个月大时,马相伯的儿子病逝。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筹钱找到马相伯:“先生,玉章还小,这一万块钱用来资助她日后的生活费和教育费吧。”不料拿到这笔钱,马相伯转身就去创办了启明女子中学,没有给孙女留下一分钱。
对孙女的这份愧疚,马相伯始终深埋在心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说出口。
11月4日晚,病床上的马相伯连日水米不进,在听到家人说湘北大捷时,他突然挣扎着坐起来,连呼几声“消息!消息”后沉沉倒下,永远地合上了双眼。临终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并未死在祖国,而是客死异国他乡。
马相伯活了100岁,亲历晚清、民国等三个时期。历史在他身上鞭打出深深的伤口,他却像老狗一般喘息着办教育、育国人,叫了100年,也见证了中国的100年。
编辑/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