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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与宋代自传文学的爱国主题

2018-12-26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天祥自传爱国

王 莹

宋代在中国历史上是经济、文化、教育高度繁荣的历史时期,结束了唐代后期及五代十国的政治混乱,宋代君主剥夺了文士的军事权力,锐意以文治统治天下。雅文化的兴起,培育起崇尚雅好和博闻广识的文化氛围,并渗透到了北宋文人圈。雅文化占社会的主导地位,尚雅和尚博的文化风尚席卷了整个北宋文人阶层。南渡后虽国力衰微,但这种文化风尚却丝毫不减,同时文人士大夫还普遍产生了恢复中原的爱国之志。

植根于这样独特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宋代自传文学也呈现出了有别于前代的开拓与新变,并对后世自传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较之唐代自传,宋代自传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主要在思想内容和文化意蕴的开发上进行了探索和提升。在独特时代氛围的濡染下,进一步深化了自传文学的雅趣之美(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同时加入了前代罕见的女性视角(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在南宋末年国运衰颓之际更融入了感天动地的爱国情操(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宋代自传中呈现出的雅好趣尚、女性视角和爱国情怀这些新变,成为宋代自传在中国自传文学发展史上的独特之处,象征着中国自传文学在唐代达到鼎盛之后,于宋代步入成熟期的新高度。其中文天祥自传文本的诞生,以壮怀激烈、无与伦比的爱国情操,在宋代末世奏响了自传书写思想高度的最强音,亦为整个中国自传文学史补足了以往自传书写普世价值缺失的关键一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注]文天祥:《过零丁洋》,载《文天祥全集》,349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这样气贯长虹的誓死报国情操,带给整个中华民族的爱国感召和精神力量是贯穿百代、历久弥新的。

本文之论述,将聚焦于文天祥在中国自传文学史上意义重大的标志性文本,其中包括著名的《指南录后序》《指南录自序》《正气歌》及其他一些“自传诗”,探询其中呈现出的感天动地的爱国情操、雄浑悲慨的叙事风格、曲折多变的表现手法、剪裁得当的谋篇布局,也由此窥探宋代自传在中国自传文学史上的开拓与新变中所达到的道德制高点。

一、宋末爱国题材自传诞生的时代氛围与历史缘由

文天祥自传的史料价值早已被学界公认,在此须深刻剖析的是文天祥自传文本于宋末诞生的背后,所映射的宋代文化和历史对人心的巨大影响,文人自传在宋末是怎样由个人化的自叙平生、写意抒怀升华为超越时代、至高无上的普世价值——爱国情操的高扬与彰显。诚如韩兆琦先生在《中国传记文学史》中总结:“在南宋灭亡的前后,传记文学突然又放出了异彩。在国破家亡、天崩地塌的时代变局中,广大南宋军民特别是朝野文人的民族感情因受到震撼而强烈地爆发出来了。卫国战争中民族英雄们所创造的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为爱国作家创作传记文学提供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素材……《指南录后叙》《一是居士传》分别是文天祥和郑思肖所写的自传,因而尤为突出地表现了南宋亡国前后的民族情绪,具有更为强烈的时代特色。”[注]韩兆琦:《中国传记文学史》,31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其中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更广为人知,是中国自传文学史上具有标志性的爱国题材自传文本。作为“宋末三杰”之一的民族英雄,文天祥从苟且偷生只为报国,到最后南宋亡国后的慷慨就义,一以贯之地践行了自己诗中所写的“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注]文天祥:《正气歌》,载《文天祥全集》,375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文天祥把南宋后期爱国主义文学的创作,推到了一个气塞天地、光照千古的崇高境界。”[注]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318-319、32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

作为宋代爱国的高标,以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为代表的宋末爱国题材的自传作品的出现,有着特殊的时代氛围和历史缘由,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山河破碎下士大夫文人向救国武将的自觉转化

《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这样写道:“国族危机促使一批文人成为战士,文天祥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注]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1375年之前)》,59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这样的评价是切中肯綮的。在国破家亡之时,文天祥散尽家财募集军队挽救国家危亡,自己也投军从戎,以实际行动诠释了唐太宗对萧瑀的赐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注]刘昫等:《旧唐书·萧瑀传》,240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金人的入侵,将北宋王朝推向覆没,将中原广大地区的人民推向战乱,也将长期处在和平、优裕生活的文人推向血雨腥风的战场……南宋的文人集团中,始终有一股慷慨言兵的强音在回响。”[注]马茂军、张海沙:《困境与超越——宋代文人心态史》,177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南宋文人集团敢于慷慨言兵的代表人物中,不仅有我们耳熟能详的陆游、辛弃疾,亦有宋末身居要职的谢枋得、谢翱等。而文天祥则是其中积极承担起军事指挥的角色,勇于与国家共存亡的最突出典范。

(二)宋代理学对士大夫文人人格建构的深远影响

宋代理学大兴,这一融合佛、儒、道三家的新的哲学体系侧重于对人的思想行为提供价值判断,“入世操戈,于心性根源之地指明天理的存在,把伦理提高为本体,为社会树立起具有普遍性和约束性的价值标准,适应了封建社会后期道德政治的需要”[注]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33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从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张载:《张载集·张子语录》,320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开始被奉为天下读书人的至高追求,理学作为一种强化伦理纲常的社会伦理哲学,就对宋代的士大夫文人思想道德层面的人格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受此影响,士大夫文人阶层普遍树立起一种“以天下为己任”(朱熹对范仲淹的评语)的道德标准和价值体系,将精忠报国、君臣纲常视为至正之道,因此文天祥、谢枋得等人在这些思想影响下誓死不仕二朝的忠肝义胆的道德取向,也进一步影响了其文学思想的导向。文天祥在《题勿斋曾斋诗稿》中写道:“诗因出于性情之正而后可。”[注]文天祥:《题勿斋曾斋诗稿》,载《文天祥全集》,246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文天祥将他这一思想融入了其脍炙人口的自传诗《正气歌》[注]文天祥:《正气歌》,载《文天祥全集》,375-376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中,宋代理学对于士大夫文人人格的建构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其价值体系与理学思想的高度契合、对国家民族高于一切的价值体认,成为宋代理学对士大夫文人人格建构的绝佳例证。所以李泽厚先生说:“文天祥的《正气歌》不正是宋明理学吗?……由于宋明理学细密地分析、实践地讲求‘立志’、‘修身’,以求最终达到‘内圣外王’、‘治国平天下’,把道德自律、意志结构,把人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和人优于自然等方面,提扬到本体论的高度,空前地树立了人的伦理学主体性的庄严伟大。”[注]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256-26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作为文天祥精神写照的自传文本代表之一的《正气歌》,其内含的宋代理学思想的烙印充分说明了宋代理学对于文人精神品格的巨大提升,使他们在面对国难当头能够以身殉道,以其风骨气节彪炳千古。

(三)宋代末年爱国文学高潮与个体人格表达的绝妙契合

爱国高潮与人格彰显于宋末成为密不可分的统一体,“到了孝宗、光宗和宁宗时期,它已经汇成了一股汹涌澎湃的大潮,完全主宰了文坛的局面”[注]。“如果说,爱国与人格的统一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存在着一个传统,这种传统其实是在宋代正式建立起来的。”[注]王晓舒:《中国文学精神·宋元卷》,148-149、150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宋末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方逢辰、谢翱、郑思肖等人忠君爱国的行为与其人格高度统一,广为后世所称颂,而在这其中,尤以文天祥最受推崇。这与他以卓越的自传文本传世,并在其中成功的人格塑造密不可分。朱东润先生在《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中有这样的论述:“一切的传叙最着重在人格的叙述……在讨论传叙文学的时候,当然只从人格立论。”[注]朱东润:《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19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

尽管文天祥的自传文本是宋代爱国与人格完美契合的典范之作,但其独特之处绝不仅仅在于对于“爱国”这一普世主题的表达,而更在于文天祥精忠大义、誓死报国的民族气节和精神风骨附着于这一主题后形成的具有永恒价值的“立德”图腾。在宋代自传文学史上,同为表达爱国,在文天祥之前,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的爱国情绪,是在结尾处以借梁元帝萧绎、隋炀帝杨广的帝王身份隐喻的方式,来曲折地表达对河山沦丧、北宋博古雅致的文人日常生活遭到毁灭性破坏的悲慨;在文天祥之后,郑思肖的《一是先生传》中的爱国,则以自我清高孤绝、傲视不迁、誓死守志的遗民文士形象的文学化塑造,来展示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李、郑二文亦成为宋代自传文学史上的千古名篇。

那么,何以文天祥的自传文本成为宋代爱国自传不可逾越的高峰?除了文天祥独特的气节风骨和慷慨悲壮的精神气质融汇于其自传文本、使爱国与文天祥的人格合二为一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文天祥的自传文本更突出地体现了宋末的正统文学思想,呈现出宋末文学的标志性特征。“到南宋中后期,形成了崇性理而抑艺文、重义理而轻辞章的正统文学思想,把读书穷理和涵养道德正气视为文章写作的根本,主张‘以诗人比兴之体,发圣门理义之秘’。诗文的文学价值完全为道德价值所取代。”[注]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34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尽管文天祥从未“轻辞章”,但文天祥在其自传文本中将崇性理、重义理和涵养道德正气都发挥到了极致,体现了宋末文学的思想取向和价值判断,具有时代特色和历史意义。

独一无二的人格塑造与爱国主题的完美契合,令文天祥成为宋代自传文学中爱国主题书写的至尊文雄,被奉为后世爱国文学高山仰止的圭臬。

二、文天祥自传文本中的身份认同与自我塑造

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主要包括著名的《指南录后序》《指南录自序》《正气歌》及其他一些“自传诗”。尤其是脍炙人口的《指南录后序》,是宋代自传具有超越性和突破性的典范文本,亦于后世成为千古名篇,是本文要探讨的核心。作为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民族英雄之一、“宋末三杰”之一,这位德才兼备、正气浩然、傲骨凛凛的状元宰相二十岁时就被皇帝钦点为进士第一,却不幸生逢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危机密布的宋朝末世,《剑桥中国文学史》向全世界的读者这样介绍他:“国族危机促使一批文人成为战士,文天祥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注]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1375年之前)》,59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理解文天祥的自传,解题是首要的一步。《指南录》中的“指南”二字取自文天祥的诗作《扬子江》中“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注]文天祥:《扬子江》,载《文天祥全集》,343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的寓意,以比喻的手法,表明自己的心就像指南针指向南方那样永远心向南宋;它的第二层意思,是缘于当时南宋在南,元朝在北,南北不仅指方位,也代表两个对立王朝,故而文天祥在《指南录自序》和《指南录后序》中皆称元朝为“北”。将心比作指南针的磁石,是一个绝妙的比喻,使“指南”,具有了一种源自天性的特征,对应一种发自本真的自然情感,而磁针指南不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方向的必然性,又将文天祥对国忠贞不二的至真至上之情操淋漓尽致地寓于指南磁针这一小小意象之中,可谓是“立象以尽意”的经典。因此,文天祥把他从京口逃脱南下途中所作诗称为《指南录》,把他兵败被元军押解至大都狱中的所写诗编为《指南后录》,皆取此意。其诗集中的作品,也多有指涉南北之意。如收在《指南后录》中记录宋军在厓山海战中惨败情景的《二月六日海上大战》[注]文天祥:《二月六日海上大战》,载《文天祥全集》,349-350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就用了南北对立的概念来象征宋兵和元兵。待到被赐死就义时,仍不忘向南拜[注]邓光荐:《宋少保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文山先生纪年录》,载《文天祥全集》,466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可见“南”这一概念在文天祥眼中就是大宋王朝的皇权和国家的象征。因此,含义丰富的“指南”就象征着文天祥永远忠于祖国,始终不改爱国救国之志,集中体现了文天祥高尚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是我们理解文天祥后期作品的“文眼”。

文天祥的自传文本诞生于一个王朝即将终结前的三年,并成为千古名篇,“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注]赵翼:《题元遗山集》,载《瓯北诗话》,105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更加不可忽视的是文天祥本人的精神风骨在自传书写中个性化地注入,文天祥对自身的身份认同——于国家民族危难之时力挽狂澜的宋末顶级文臣——宋状元宰相——这个角色为文天祥所奋力担当并极力演绎,最终成为闪耀着悲壮血色光芒的、彪炳千秋的民族英雄形象。

现存的历史文献对其生前言行的记述为此提供了有力的证明:“伯颜初以危言折之,天祥谓:‘宋状元宰相,所欠一死报国耳!宋存与存,宋亡与亡,刀锯在前,鼎镬在后,非所惧也,何怖我为?’伯颜改容。”[注]“上(忽必烈)使谕之曰:‘汝以事宋者事我,即以汝为中书宰相。’天祥对曰:‘天祥为宋状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天祥相宋于再造之时,宋亡,天祥当速死,不当久生。”[注]刘岳申:《文丞相传》,载《文天祥全集》,489、494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天祥在燕凡三年,上知天祥终不屈也……召入谕之曰:‘汝何愿?’天祥对曰:‘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注]脱脱等:《宋史·文天祥传》,12539-125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从中可以清晰窥见文天祥对于“宋状元宰相”这一身自我身份定位的高度执着和深层认同。

尽管如此,文天祥在“宋状元宰相”这一身份定位中真正在乎的绝非宰相这一官职所代表的权力、高位和荣华。郑思肖在《心史》中记载:“忽必烈数遣叛臣留梦炎等坚逼公归逆,谓忽必烈曰:‘鞑靼不足为我相,惟文公可以为之,得其降则以相与之。 ’公曰:‘汝辈从逆谋生,我独谋尽节而死。生死殊途,复何说!大宋气数尚在,汝辈大逆至此,亦何面目见我?’遂唾梦炎者去之。”[注]直到文天祥就义前,忽必烈还传谕“‘降我则令汝为为头丞相,不降则杀汝。’公曰:‘不降!’且继之以骂”[注]郑思肖:《郑思肖集》,127、12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其忠君爱国之情,苍凉悲壮、感天动地。

西方重要社会心理学专著《自我》(TheSelf)中有这样的论述:“我们试图塑造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的另一个原因是为自己建构一个特定的身份。”[注]乔纳森·布朗、玛格丽特·布朗:《自我》,212页,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6。文天祥一心忠于大宋,誓死报国,从不贪恋权位,“事二姓”为异族做宰相效力之事他誓死不为。因而其自我身份认同,就可以用“宋状元宰相”完全概括。“宋状元宰相”中的三个元素——宋、状元和宰相,在他这里缺一不可,必须组合在一起才产生意义,意味着作为宋代盖世英豪的顶级文臣的他对于国家的誓言和使命,“宋状元宰相”成为一个在历史时空中只为他而命名的独一无二的“单纯词”。

文天祥在“宋状元宰相”的身份认同之下,对于自我形象的塑造便始终围绕着忠君爱国的天地浩然之正气展开,这一点在其脍炙人口的《正气歌》中体现得最为清晰。在其重要自传文本《正气歌》诗序中,他详细描述了监牢里极其恶劣的环境,以此烘托自己的不屈之节与强大意志:“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注]文天祥:《正气歌》,载《文天祥全集》,375-376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宇文所安在其《自我的完整映像——自传诗》一文中提出了“自传诗”这一概念,并对于自传诗中“自我”的身份认同和塑造进行了多层面的深入论述:“从中国语境考察自传诗,诗学的自传是在‘解释自己’的需要中从辩解开始的。”[注]“诗人在诗作中塑造自己的身份,犹如所有的人在生活中塑造自己的身份,这身份是被复杂性、矛盾、渴望等无数回声所环绕的角色,这些声音提示着我们自我不只是角色。”[注]宇文所安:《自我的完整映像——自传诗》,载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113、123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文天祥的诗作为宇文所安的论述提供了最完美的标准例证文本。

文天祥自传诗中对“宋状元宰相”的民族英雄形象的定格,具有反复强化的功能,令人更加过目难忘。那么文天祥的真实“自我”与他诗作中设定的“角色”是否完全一致?

作为国际汉学的重要研究课题,海外汉学家对于诗人“自我”的历史真实与文字塑型之间差异的质询从未停息,在宇文所安对陶渊明、杜甫的自传诗进行追问之后,较为著名的还有剑桥大学麦大维对杜甫[注]David Mcmullen.“Recollection Without Traquility: Du Fu, Imperial Gardens and the State”.Asia Major. 2001,14(3)。、斯坦福大学艾朗诺对李清照[注]艾朗诺:《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Ronald Egan.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3.真实自我和文学形象的重新审视和探询。然而在文天祥身上,这似乎难以成为一个课题。事实上,文天祥真实自我形象与其历史形象的一致性鲜少被后世质疑,因为文天祥自传性文本中对于平生经历的叙述和自我形象的塑造,与正史、别传及现存文献所含时人对其评价等相对照,并未发现明显的偏差。文天祥的民族英雄形象在历史时空的永久定格,与他在自传文本中恪守“宋状元宰相”这一真实身份定位密不可分。

三、文天祥自传文本中的叙事策略与语言风格

如果仅以爱国这一标签对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一概而论未免武断,其自传文本在爱国这一整体思想统摄之下,又有许多有别于前代的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创作技巧,叙事策略精妙高超,语言风格也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呈现出多种叙事技巧错彩镂金,多种语言风格交相辉映的层峦叠嶂的风采。

(一)家国、个人与自我三重复调的完美呈现

文天祥自传的独特的文本价值,在于其在塑造壮怀激烈、誓死抗争的民族英雄的“自我”形象的同时,也表达了作为身处末世的孤独个体的“自我”在现实中面对挽救国与家之宏愿时的无力感和愧疚感,这种带有“复调”性质的叙事和多面性“自我”的塑造,为作品增添了沧桑沉郁的风格气质。在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中,“自我”形象的塑造并非是在历史史实和个人经历的简单堆砌中实现的,而是于家国和个人之间的关系中存在,通过对二者关系的精妙叙述,“自我”的形象获得了厚重深邃、丰富多元的内涵。

朱东润先生在《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中有这样的论述:“在他(传叙家)的笔触下面,不应当是固定的、成型的、完美的人;而只是独有的、变幻的、而且不能十分完美的人生。”[注]朱东润:《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208、19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假使伟大人物的传叙要激起人类向上的意念,我们止望这是一座攀跻可上的高峰,而不愿是峥嵘缥缈的雪山。”[注]朱东润:《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208、19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

文天祥最负盛名的自传作品《指南录后序》最能体现这种传记创作思想,在《指南录后序》的结尾,文天祥痛切地表达了对人生这种永难平复的“不完美”的遗憾,文天祥无法回避的是心怀对于国与家的双重羞愧与遗憾,他并没有将自己书写为一个完人。这种富于变幻的表现手法,令“自我”塑造更为鲜活动人,避开了宏大叙事导致的人物形象的单一和扁平。

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之所以震撼人心,与其对于家国、个人和自我三重复调的完美呈现还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家国和个体之间生死抉择时微妙复杂的内心活动的展示,也使文本中的“自我”塑造更加真实可感。“自我”的形象在这种生死抉择之中以更加复杂和曲折的形式烘托出来。诚如韩兆琦先生所说:“在文天祥看来,以身殉国固然是他在所不辞的本分,但与之相比,顽强地活下来,与敌人奋斗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更有意义。这种对死生大义的认识,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可谓一脉相承。”[注]韩兆琦:《中国传记文学史》,314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

《指南录自序》这样写道:“犯万万死,道途苦难,不可胜述……天时不齐,人事好乖,一夫困顿不足道,而国事不竞,哀哉!……意者,天之所以穷饿困乏而拂乱之者,其将有所俟乎?”[注]文天祥:《指南录自序》,载《文天祥全集》,312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从叙事策略的角度来看,这段话中有着三重转折和对比关系:第一重是对历经千难万险的苦难叙述,与作者内心对由此形成的个体痛苦的淡化和轻视,形成了带有悲壮色彩的强烈转折和对比;第二重是 “一夫”与“国事”形成的个人与家国的关系,文天祥心目中始终不变的家国与个人相比至高无上的价值取向,表明他的内心痛苦从不来自苦难重重的个体自身,而来自对家国沦陷、山河破碎的深切悲哀;第三重是为国土沦丧而痛惜的悲凉和无助,与之后奋力振作,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巨大使命感勉励鼓舞自己,形成了又一转折和对比,表达了对救国复国的深切希冀与决心。

文天祥运用精妙的叙事策略,通过三重转折和对比,将作为力挽狂澜、万死不辞的救国英雄形象的“自我”,于对家国与个人关系的递进式强化叙述中光耀千古。

(二)时间、空间与叙事三者关系的精心营构

在叙事策略上,文天祥的自传文本也有超越前代的突出之处,这主要体现在他对时间、空间与叙事三者关系的精心营构上。作为宋末重要史料存在的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文中文天祥的个人经历与历史史实明确等同起来。如何将历史史实通过精彩叙述变为千古流传的经典文学文本,文天祥的叙述策略是制胜的关键。

怎样将亲历史实中的时间和空间的流动和转移,以及身在其中的个体生命体验与价值判断,巧妙融汇于最精炼的文本叙事中,文天祥对此做了精心营构,使得其自传文本叙事节奏的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通篇读来,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气势与风范。在《指南录后序》中,文天祥连用了18个排比句,其中连用了18个“死”字,除了最后一个排比句,句句以“死”字作结。这在中国古代诗文中实属罕见,这18个句子句句指涉文天祥千难万险、死里逃生的经历。

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述:“文本的疏密度和时间速度所形成的叙事节奏感、是著作家在时间整体性之下,探究天人之道和古今之变的一种叙事谋略。”[注]杨义:《中国叙事学》,10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这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经历,被文天祥以其独特的叙述策略,在时空快速转移的运行操作中,以大起大落的历史人生变化彰显出天人之道,在飞速且动荡的时空变化中寄寓了稳固而恒定的“不变”——贯穿始终、至死不改的报国之志,显示出高超的叙事策略。

在《指南录后序》中,文天祥还巧妙地以《指南录》中的“诗稿”这一物,串联起与之相关的时间、地点和自身经历,令诗稿、时间和空间三位一体,在段末水到渠成地托出以诗言志的遥深意旨,隐喻着深刻的三不朽的精神寄望。

(三)雄浑、悲慨与悲壮三种风格的巧妙融合

文天祥自传文本文风的一大特点在于“雄浑”之美,《正气歌》中的句子“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注]文天祥:《正气歌》,载《文天祥全集》,375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便是典型的例证。但这却并非文天祥自传文本的唯一风格。实际上,其自传文本巧妙融合了唐宋诗学领域提出的重要概念中之雄浑、悲慨与悲壮三种风格。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中这样写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备具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注]司空图将“雄浑”列为《二十四诗品》的第一品,足见“雄浑”不仅是重要的诗学概念,亦是当时士人倍加推崇的精神气象。他在《二十四诗品·悲慨》中又写道:“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1、73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亦称:“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注]其中“雄浑”与“飘逸”与《二十四诗品》用词完全一致。陶明濬在《诗说杂记》中这样解析严羽所述的“雄浑”与“悲壮”:“何谓雄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者是也……何谓悲壮?茄拍铙歌,酣畅猛起者是也。”[注]严羽:《沧浪诗话》,7、9-10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结合《二十四诗品》《沧浪诗话》及陶明濬的相关解读,文天祥自传文本的风格是雄浑、悲慨和悲壮的复合体。

如其最负盛名的“自传诗”《过零丁洋》[注]文天祥:《过零丁洋》,载《文天祥全集》,349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首联、颔联、颈联都是悲慨的诗风,而尾联突然大转折,擎起扛鼎之力,以雄浑高亢的气魄,气贯长虹地将自我的壮怀激烈、视死如归渲染得焰耀古今。

其作于狱中的《览镜见须髯消落为之流涕》作为《正气歌》之外另一篇重要的狱中纪实作品,也呈现出多重风格杂糅的气象:“万里飘零等一毫,满前风影恨滔滔。泪如杜宇喉中血,须似苏郎节上旄。今日形骸迟一死,何来事业竟徒劳。青山是我安魂处,清梦时时赋大刀。”[注]文天祥:《览镜见须髯消落为之流涕》,载《文天祥全集》,373页,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这首诗作于文天祥第二次被捕的第二年即1280年,时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监狱。这首作品表达了文天祥身陷囹圄揽镜自照,深感岁月流逝,容颜苍老,内心愤懑不平、壮志未酬的激越之情。首联以悲壮之风开启全篇,颔联、颈联以悲慨之风,尾联以豪迈激越之词,写出了雄浑、悲壮两种风格融合的浩然慷慨之气势。

在《指南录后序》中,这三种风格融合的特点也十分显明,对江山社稷的挚爱情深,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都以雄浑嘹亮的风格,字字铿锵地呐喊出来。而其余的叙述,则将末世英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曹植:《白马篇》,载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413页,北京,中华书局,2016。的悲壮气质进行了完美的抒写。

雄浑、悲慨和悲壮三种风格的巧妙融合,令文天祥的自传文本具有了贯穿百代、独树一帜、高标壮伟的风骨气质。也因此,《指南录后序》才比同代和后世同为表现爱国和忠肝义胆的传世人物传记作品——宋末郑思肖的《一是先生传》、清代戴明世的《画网巾先生传》等都更加广为人知,光照千古,文天祥笔下的“自我”独一无二的雄浑悲壮、气贯长虹的救国英雄之慨,令其与中国古代的其他爱国传记作品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凌越卓绝气象。

综上,作为光耀千古的民族英雄、宋末三杰之一,文天祥及其诗文皆名垂青史。其经典自传文本于宋末诞生,将其正气浩然、精忠报国的精神风骨高妙地贯穿始终,“宋状元宰相”这一“自我”身份定位被他赋予了超越百代、光射斗牛的道德内涵和精神价值,从而将宋代爱国文学主题的书写,提升到了一个古来罕有的“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张载:《张载集·张子语录》,320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的宏阔壮伟的气象境界。为中国古代自传补足了爱国——这一普世价值缺席的关键一笔,在中国文学史上,将爱国与人格进行了空前完美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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