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的误区与我们的方向
——在线研讨发言摘编
2018-12-26主持人夜鱼嘉宾朵渔育邦江雪
■主持人:夜鱼 嘉宾:朵渔、育邦、江雪
主办:
长江丛刊编辑部时间:
2018年10月地点:
江城武汉主持人:
夜鱼嘉宾:
朵渔、育邦、江雪夜鱼:
这期我们讨论的主题是先锋的误区与我们的方向。关于先锋的误区,陈超先生在多年前就有过严肃的批判,对当时先锋流行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巨大的盲点:艺术不是道德的工具;与此相应,同样重要的一个理念是,艺术也不是反道德的工具。再者“先锋”是个相对的概念,陈超先生当年所指的那些所谓“先锋”,如今已不再能称之为“先锋”,先锋的误区也有了新的面目,出现了以先锋姿态自居的新面目守旧者。
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一直是变动的,而作为最具前瞻性、引领性的诗歌艺术,更应在嬗变中守住尊严。当下社会生活的复杂程度,可谓前所未有,通过自媒体传播的各种讯息,纷繁迅猛地扑面而来,价值观与判断力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下,如何重建我们的写作伦理?检讨我们的价值观?也就是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个人认为这几乎超过了一切技艺的论争,成为亟待明晰和探讨的关键问题。非常荣幸请到三位在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上都颇有建树的资深诗人,就此话题,展开讨论。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先锋派
朵渔:
这几十年来,我们对现代汉诗的讨论,似乎都离不开“先锋”这个范式。无论是谈诗的技巧、风格,谈诗的历史、流变,谈诗的个体、流派,都首先在“先锋”这个政治正确的范畴内来谈,似乎不谈“先锋”,诗就没法谈了。先锋的就是正确的,先锋的就是进步的,先锋的就是高级的、先锋的就是现代的……谈了几十年,先锋不是被我们谈死了,而是被我们谈俗了。现在我们继续谈先锋,似乎可以绕道先锋的侧面去谈,换一个角度,也许能发现点不同的东西。陈超说艺术不是道德的工具,也不是反道德的工具。艺术根本就不是工具,艺术是目的。在“艺术作为目的”这个方向上的任何探索,都可谓之先锋的。现在我不想讨论先锋的探索,我在想,我可不可以不先锋?可不可以不探索?人类的艺术几千年,已经有那么多条道路通罗马了,我可不可以捡一条道路走下去?这其中,我认为“走下去”很关键,“罗马”也很关键。你如果说条条大道不必通罗马,那我们就失去了谈论的基础。你去亚历山大,他去埃及,大家挥挥手就此别过,没必要再谈了。先锋的守旧者,这很有意思,先锋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守旧,守旧就是守住既有的利益和收获,守旧的风格必然就是专制和霸权,唯我独尊。这个逻辑转变是非常人性的,太人性的。江雪:
朵渔兄与主持人夜鱼商议提出的关于重新审视“先锋意识”的主题,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当代诗学问题,我个人认为它的现时意义重大,尤其在百年汉语新诗秩序处于混乱不堪的当下境地。“先锋的误区”与“我们的方向”,前者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与厘清,后者则意味着“一代人必须果敢地凸显一代人的诗学立场”,对先锋诗学的再认知。你们提出的议题,不禁让我想起诗人、小说家韩东在十八年前(21世纪初)的文学行动:《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其间部分诗人与小说家所表达的反叛意识与先锋精神,影响了几代人的写作,至少曾经积极地影响过我。18年过去了,如今56位诗人、小说家中一些人作品中残存的、变异的先锋意识,已经与我的写作立场相去甚远,甚至也在误导80后、90后的写作。曾经被我们激赏的先锋诗人与先锋小说家,不再先锋,或者呈现于一种伪先锋状态。一些人已经成为“先锋的守旧者”;或者说,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先锋意识”,除了它与“知识结构”“文学修辞”“哲学意识”之间关系之外,与“时代叙事”“社会伦理”“个体命运”“精神信仰”等之间的关系,是否需要重构和更加凸显它们构建先锋意识的社会性与人文基础。因此而言,在我看来,文学与艺术的“先锋性”,应是一个永恒的诗学概念,它甚至包含我们不断寻找回来的、被我们不断丧失而又在暗黑中反哺我们的“传统”。夜鱼:
朵渔兄说:“走下去”很关键,“罗马”也很关键。但现在的问题是,就算都叫“罗马”,另外一个人心里的“罗马”,根本就不是你认知的“罗马”。肯定是不可能会合了。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方向?路径可以不同,但写作伦理和价值观的重新审视,肯定也决定了你诗歌的呈现。江雪兄的观点非常好,谁说“先锋”的唯一方向就是向前呢?“复兴”不也是一种方向?我以为写作者建立起个人审美非常重要,写作就是回到人群,再将自己从人群中区别出来。那么这种回归汉语源头,遵从内心的艺术的真实,这种将自己从人群中区别出来的艺术创作活动本身,是不是就带有先锋气质呢?
另外上世纪的诗歌先锋探索,无论情况多么复杂,都是有东西可反的,无论意识还是技艺上都已形成了趋于专制的强大主流,出现二元对抗的现象也很自然。对抗之激烈,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伊蕾,她甚至为此付出了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代价。但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这种二元对抗的情况已经转变得暧昧起来,提倡复兴渐渐成为潮流。
育邦:
几十年来,时代变幻,曾经的“先锋”或已功成名就、隐退江湖,或还在狼奔豕突、攻城拔地,或已黄袍加身、独坐山头,但能够证明他们曾经“先锋”的文本却是寥若星辰。谈先锋,其实没有什么意义。这并非源于文学虚无主义。先锋诗歌的本意大概由其两个方面决定,一是时间上的领先性、预言性,“先锋”意味着领时代之先,开一代之风潮,在未来到来之前,诗歌文本中蕴藏着对于未来时代、文学或诗歌的前瞻性,或内容,或思想,或形式,“先”急于规划一种未来文学备忘录;二是呈现面目的尖锐性、锋利性,“先锋”必须以不同于往常的旧思想、旧风气、旧文学,需标新立异,需对抗原有的文学秩序,背叛原有的价值观,宝剑出鞘必有锋芒,“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文学发现的合理性诉求,也可以说是代代催发的“先锋文学”的历史性硕果。
诸位均说到,谈诗歌必说先锋已然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先锋”已然成为诗歌界的高牙大纛,似乎诗人不扛此面大旗就意味着落伍,被时代所淘汰。这是一种无可争议的现象,当然,这也是虚幻的假象。
“先锋”其实是一种历时性表达愿望。在以春秋代序、先后为本的时间线上,“先锋”只是找到一个抢跑的位置。它并不证明文学的进化性。(呵呵,在这一层面上说,可悲的是,“先锋”已落入秩序的窠臼。)“先锋诗歌”与“文学进化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更何况“文学进化论”本身也是荒唐可笑的。
朵渔:
在其本质意义上,先锋没有“误区”,因为先锋不需要“正确”,甚至极端一点,先锋追求的就是“失败”。如果先锋的目的是胜利,那就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先锋,avant-garde,先走一步,前哨,当大部队跟上之后,也就是当先锋汇入主流和人群,先锋也就顺便取消了自己。所以,先锋是很孤独的事情,也是很难冒险的事情,独自牺牲的概率很高。如果说有什么误区,我觉得先锋的心态很重要,也就是说,你先锋你就不要在乎人群,不要在乎是不是有人理解你,没人理解才是你追求的目标,孤独求败;先锋就不要邀宠,更不要有“我先锋你们都跟我来”的心态,那就太矫情了。先锋在某种意义上也不是要去对抗什么,它不一定非要有一个既定的对抗或超越的目标,它有它自己的道理。目前的问题是,那个过于腐朽的诗歌场域,让每一位新进的写作者都将自我身份设定为先锋诗人,这当然也没有错,但那个腐朽的传统实在构不成对立面,于是场域里就只剩下“先锋”这一支,没人认为自己不先锋,先锋变得如此主流,然后再在这种主流里继续分裂,继续区分着先锋与保守。从大的生态来看,这其实是一种健康的诗歌生态,泥沙俱下,生气勃勃,等待时间的淘汰与收割。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让人讨厌的现象存在,但这也可以构成某种对立面,反作用力,就像那些腐朽的东西。先锋具有更多的天才属性,他通常不是习得的,而是个人气质和禀赋使然,不得不,一根筋。诗歌史上很多伟大的天才都是先锋派。但大师和经典是另外一回事,经典并非先锋的贝壳堤,经典另有途径。那种一边先锋一边觊觎着经典化的诗人,也是很搞笑的。先锋可以不管不顾经典,视之为狗屎也是可以的。但经典的写作路径大多是习得的,口味多元,转益多师,对先锋派那种异己的东西也能消化吸收。你可以说他不具有先锋气质,但这并不构成价值评判。如果你非说先锋的就是牛逼的,保守的就是落后的,那我也无话可说。诗歌的伟大就在于它是大地上的喜马拉雅,你从北坡上还是从南坡上无关紧要,你早上去晚上去也无关紧要,你倒在半途还是最终登顶对你个人都堪称伟大,你就不要北坡嘲笑南坡、一百步嘲笑五十步了,赶紧登山重要。登山这个隐喻是不是有点矫情?在平原、在盆地生活不是也挺好吗?也挺好。那座山只对少数人构成诱惑,希望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我再说极端一点: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先锋派。每一首新作都是先锋派。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保守、守旧的,如果他还要写作,他就必须要往前走,往未知里走,否则,他会被诗歌嫌弃的,他根本无法再继续。如何将写作持续下去,伟大的天才(天生的先锋派)有上帝照顾,他可能喷发一个时期、创造一种新的范式之后,就结束了。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如果不是自视为伟大的天才,你的写作该如何继续?是一根筋、只要主义真、唯我独尊,还是多关注异己的东西、不断吸收营养、不断调试自己?当然,学习也是一种天赋,但态度同样重要。我们现在多的是评判,少的是学习。评判是一种恶习,我有时候不自觉地就会陷入一种评判思维里,这很糟糕。
先锋不是历史虚无主义,不是一切都推倒重来,目无一切的先锋那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你首先要清楚我们的来路,要明白古今中外的大师都走过了哪些路,爬过了哪座山,你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开始反叛,独创,那是胡来。你可以不信服权威,可以打倒权威,问题是你拿什么去打。我们的很多先锋派真的是在胡来,在一种很盲目的状态下左奔右突,这是一种很大的浪费。做一个真正的先锋派真是太难了,要和很多东西做斗争。你了解了来路和去路,了解了历代大师,你很可能就服膺了,就心服口服了,先锋也就歇菜了。但你如果不了解这些,你可能就是盲目的,死路一条。
朵渔,诗人,随笔作家。1973年出生于山东乡下。1990年入读北师大中文系。后在天津一家杂志社工作十年。2003年离开单位,其后十余年,一直独立写作。其间,曾为多家报刊写作专栏,参与网站的策划与主持,编过民刊。最近两年,重新出来工作,做过出版策划与管理,个人出版工作室及诗歌公益。
江雪:
我同意朵渔兄的看法:先锋不需要邀宠,不需要跟风。“我先锋你们都跟我来”,其本质恰恰是一种恶俗的反先锋行为,带领一批人走一条路,像是在革诗歌的命,其实那是一种集体主义的假象;集体主义的诗歌荣光最终必将走向死胡同,走向保守与集权;“占山为王”,即是一种保守与集权。在当下,很多误入歧途的诗人,男女老少都自我标榜是先锋诗人,自认为他们写的诗才是先锋的,甚至到了今天很多对诗坛不太了解的诗人与读者,包括部分主流的评论家,会认为当下盛行的口语诗、废话诗、垃圾诗、颓荡诗、段子诗等一些诗歌流派才是先锋歌的主要形态,而其他无门无派的诗人或学院派诗歌、乡土诗、城市诗,仿佛与先锋诗歌无缘,而这恰恰是一种低级评判。先锋诗歌,它所承载的先锋性,与诗歌流派无关,与诗人所操持的语言、身份、职业、地位无关;诗歌先锋性的具体呈现,主要是他的诗歌写作立场、精神向度以及对诗歌语言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包括诗人在诗歌中所呈现的关涉人性与社会的自由度。然而,在当下很多诗人、读者以及一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把一些披着先锋外衣的流行诗歌、时尚诗歌、搞怪诗歌,以及一些极度煽情的发表体、表演体、伪乡愁,也称之为先锋诗,这是十分可疑的,也是荒诞的归类与标榜。因此,我强调“先锋”的个体独立性与不可复制性。历史上,每一位杰出的诗人,在他的时代即是一位先锋诗人,他们往往也会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与精神的先驱,他们所产生的影响力,往往波及到文学、艺术、音乐、建筑、宗教等领域;比如屈原、李白、苏东坡、但丁、歌德、波德莱尔、里尔克、策兰、奥登、弗罗斯特、金斯堡等,当我们在阅读他们的经典时,我们会情不自禁想到,他们就是自己所处时代的诗歌先行者,领一代风气之先;甚至一位杰出诗人的先锋性,我们还要在诗人之后的若干世纪、若干年之后,经过时间与接受史的沉浮,大浪淘沙之后,才得到凸显和追认,比如杜甫、狄金森、穆旦、废名、昌耀等。由此可意识到,先锋性的终极理想,即是让诗和人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诗人的先锋行为即走向终结;而此刻,另一种反叛和独立的先锋意识又将在过去的经典中悄然诞生。
夜鱼:
几位对话题的阐述大体一致,明晰了我之前模糊的个人理解。但我也有了另外一个困惑:当然每个人都愿意往前走,但往往事与愿违,原地打转,惯性思维,强大的同质化话语环境都在无形中阻碍我们。学习消化吸收异己的东西是个好方法,除此之外,我觉得还不够,洞察力与思考可以靠后天学习训练,但生理心理的对这个世界本能的敏感度却在日益被磨损。是否只能通过屏蔽才有可能重新获得那份只属于我们个人的天生的敏锐感觉?前段时间还出现一件事,一位诗人,因不满意有人边游山玩水边写苦难时政新闻诗,而起了点口舌风波,我无意也不喜评判,但这又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姿态和认知才够资格承载当下我们的立场?需不需要相匹配的技艺?毕竟技艺和内容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两面。
诗人的自觉
朵渔:
如果我们承认诗歌的伟大性,承认诗歌的星空中布满了星云和恒星,那我们就应该承认自我的渺小,甚至承认先锋的渺小,路径的渺小。在此基础上来审视自己的写作,可能就不会再作茧自缚了。诗歌太伟大了,高耸入云,你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看透。在没弄明白诗的真谛与源头,没弄明白有多少伟大的天才在不断创造、丰富着诗,你就努力地工作、慢慢地参悟就是了。作茧自缚只能说明你视野不够宽,参悟不够深。诗的伟大就在于它可以让你搭上一生,吞噬你的喜怒哀乐,承载你的信仰和命运,它可以送你上天堂,也可以送你下地狱。它不仅仅属于大地,也不仅仅属于人间。我们现在真是不敢慢下来,这是一种幼稚病。我看了林毓生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讲人文重建所应采取的基本态度就是“比慢”。但“比慢”是需要条件的,只有“当你很努力、很努力工作以后,真正得到了一点实质成果的时候,你才真正能够‘比慢’”。也就是说,只有当你经过千辛万苦、无数煎熬取得一些成绩后,你才不会栖栖遑遑急不可耐了;只有当你真正识得诗的伟大,前人的伟大,你才会慢慢变得谦卑起来,而不至于狂妄自大。
我觉得诗人不可能“屏蔽”自己,也没有必要。诗人本来就有分外敏感的触角,他靠这个来吸收和感知,然后再内化为生命里的东西。与其说要“屏蔽”,我觉得用“专注”可能更好一些。诗这个东西很敏感,你一旦不专注于它,它就会离你而去。专注才能精进,专注才能“屏蔽”一些杂音,专注于自己工作的诗人,不会对外界的嘈杂在意。他都走那么远了,你还在后面窃窃私语,他不会在乎的。如果你专注于诗,你会得到诗的丰厚的酬答,这就足够让你快乐和幸福了,你就不会再想要这个要那个了。我们很多诗人拿写诗当拜佛,很功利。诗是上帝。
夜鱼:
是的,虽然处处都有名利场,被干扰在所难免,我相信只要能“专注”的诗人,能抵抗得住影响的人不仅会写出优秀的诗,也能获得从人群中区别出来的幸运。“先锋”的心态很重要,别人看西西弗斯可悲又可叹,却不知他内心跌宕的风景,不知道他日益的力量与获得,世俗标准无法衡量的东西才是诗人最在意的。其实这也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育邦:
任何一位真正的诗人必然地都成为自己的先锋派。在他的成长历程中,他会不停地走到自己的前面、自己的侧面、自己的反面。他是自我的革命者,从其自身内部产生了他自己的反对派,不同阶段,分蘖出一个个“先锋派”。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先锋”是属于诗人自身成长的秘密存在。“先锋”与其时代产生复杂而微妙的联系。当时的“先锋”可能是与时代共振的。就是白乐天说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老杜的《三吏》《三别》《登高》《春望》《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艾略特的《荒原》,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这些作品深入地契入时代的肌理之中,在诗句中跳跃着时代焦急彷徨的脉搏……那么那些没有直接与时代发生关联的诗歌就不是好诗歌,就无法成为当时的“先锋”势力么?我看并不尽然。我们无法为“先锋诗歌”的“同时代性”下确切的定义或划定疆域。同时代性也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
我们清楚地知晓,所谓的“先锋诗人”必然是不合时宜的。罗兰·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讲座的一则笔记中总结了这个答案:“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The contemporary is the untimely)”。
弗里德里希·尼采出版了《不合时宜的沉思》:“因为它试图把为这个时代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即,这个时代的历史文化理解为一种疾病、无能和缺陷,因为我相信,我们都为历史的热病所损耗,而我们至少应该对它有所意识。”而反观我们时代里的所谓“先锋诗人”,他们在技艺上日臻完善,在尘世里游刃有余,显而易见的利益趋光性已进化成为生理本能……这一切都太合时宜了,那些“不合时宜”已被屏蔽、清除或隐匿。当然,他们相信他们无法抗拒“历史的热病”,他顺从于他的时代。人》,文学随笔集《潜行者》《附庸风雅》等。现居南京。
育邦,1976年生。从事诗歌、小说、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著有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
夜鱼:
育邦兄列举了古代和西方的一些例子,其实汉语新诗百年,也出现了很多专注的探索性诗人,至今我读北岛、穆旦、牛汉、昌耀、骆一禾、曾卓、废名、朵渔、杨健、韩东等诗人的作品还是会被触动,只是诚如育邦所言,当下虽然优秀诗人众多,诗歌那种“不合时宜”的先锋锐度,却很难感觉到,总觉过于精纯恰当,“虚度”类世外桃源般的诗流行着,可是这种“虚度”,握手言和的味道更重,和陶渊明的隐居观世不是一回事。也许是我阅读视野有限。但无论如何在与世不得不和解之后,我相信肯定还有相当多的诗人,倔强地保持了他们艺术上的“不合时宜”。当然不是在某某刊物的目录上,甚至领奖台上,只要你走进那深沉的江河山水,或大小城池的角落,总能有惊喜。或许,当下诗歌并没有我想的那么悲观,这需要时间的淘洗。江雪:
“先锋性”在我看来,它又是一种潜在的自我觉醒与自我持守。然而,如果一位诗人写作,成天老是想着为先锋而先锋,或者,走火入魔式的另类写作,成天装神弄鬼,都是伪先锋,其实那是想把自己“先疯”掉,这些功利主义写作与神经质式的写作行为均是可疑的,与先锋性无半毛关系。一首诗和一位诗人的先锋性,惟由他的理想读者(批评者也是读者)来确认与辨识,由时间来印证,方才可信可靠。我们从形而上的角度,可以窥见每一个时代的诗人被尊崇为所处时代的文化先锋,即是诗人自己在当下和未来所彰显的超越时间的创造性与诗学高度;但是,现实中并非如此,时代语境、个体困境以及伦理欲望、政治中的人性,又会不断削弱诗人的先锋性,甚至可以让一部分诗人成为堕落者,成为犬儒,成为牺牲物。因此,我们又会发现,先锋性往往成为一个时代极为稀缺的精神品质与文化征象,它可遇不可求,它往往沉浸于自然生长、自我觉醒的精神状态中,诗人的先锋意识甚至具有思想启蒙的时代意义,真正的诗人,先知先觉,总会成为时代最初的觉醒者,语言的、精神的、社会的多维觉醒者,甚至是自我的殉道者;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确可以理解诗人的“先锋意识”,是一种“天才意识”,亦是一种“先知”。的确,“先锋性”、“先锋意识”和“先锋诗人”这些概念,包括“先锋作家”、“先锋艺术家”,全都是现代性概念,“先锋”一词甚至是日本学人对古代汉语改良后的舶来语义。在古典诗学中,无“先锋”一说,诗只有好坏之分、高低之分。因此,我们现在谈论“先锋性”也只有在现代诗学的语境中,方才成立,否则正如育邦兄所言,谈论这个概念将会陷入文本虚无主义;甚至严格来说,我们今天的中国诗人创作的大量白话诗,所使用的词汇中至少有一半(有中国学者撰文进行过统计,百度可搜索)是日本人改良后的现代白话汉语,大陆使用的字体又是简化体,而不是在用纯正汉语和意象所创作出来的汉诗。我们现在的对话,均在大量使用这种改良的日本汉语,而不是纯正的传统汉语。我们写作依赖的母语在这一百年里已出现汉语意象的断裂与丧失,这是历史性的诗学失忆现象,应引起重视。这种改良后的现代性汉语,是不是最好的汉语,它所呈现的汉诗现代性,是否能够继续承载汉语曾经的辉煌与博大精深,是否能够继续承载当代汉语诗人“先锋性”创造的轻与重?
江雪,当代诗人、批评家、艺术家。湖北蕲春人,华中科技大毕业。著有诗集《江雪诗选》《牧羊者说》、批评集《后来者的命运》《抒情的监狱》、摄影集《饥饿艺术家》等。现供职于湖北黄石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大学客座教授,《后天》主编。
夜鱼:
港台繁体竖排诗集我也看过,因为阅读障碍,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诗歌第一眼的感知度。但我这种障碍在使用繁体的华人地区却不存在,反过来他们读我们的简体只怕感觉别扭。所以我感觉的约定俗成的强大作用力。但先锋既然是一种超前,一种不合时宜,应当主要指精神态度上的,用繁体还是简体,都不会从根本上阻碍这一点。至于大量现代改良词汇,只要用得准确恰当,也没什么不好,正如育邦所言,诗歌与所属的时代保持着奇异联系和距离。至于网络词汇,我本人是不喜欢入诗的,这点上,我宁愿和时代保持些距离。江雪:
五四动动以来一百年,中国大陆几代诗人创作实践的新汉诗中大量使用的词汇正是这种由日本人改良的日本汉语,后来又经历了国人倡导的汉字简化运动。因此我们不禁要反思,中国百年新诗学呈现的是汉语改良后的现代性诗学,这种融合殖民主义与政治实用主义的汉语,已经过滤掉不少汉语几千年的传统诗学精华与汉字基因。西学东渐后,汉语新诗又开始与西方诗学进行融合、接轨和互补,这种现代性事实上早已残酷扼杀汉诗在全球诗学中沉潜千年的“古典先锋性”;而这种古典先锋性,早被被西方的一些大诗人奉若神明,比如诗人庞德、布莱希特、施奈德、弗罗斯特、豪格等,而我们这些近水楼台的诗人又该如何找回被我们遗忘和丧失的“古典先锋性”。夜鱼:
什么叫“古典先锋性”?江雪:
哈哈,“古典先锋性”是我杜撰的一个词,大意是指代古典汉语中的具有可以与现代诗学修辞(即西方诗学)进行比较与互补的意象、隐喻、比喻、能指、比方、比拟、借代、烘托、虚实、衬托、用典、言志等数十种古典诗学修辞手法,从而形成一种新的具有汉文化背景的比较诗学方法,我把这种从古典诗学中挖掘出来的诗学精华,称之为“古典先锋性”。我不是一个复古主义者,但是可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有时,我们所推崇的先锋行为,不过是被我们遗忘和丧失已久的传统行为的另一副面孔。汉语新诗与西方现代诗歌的形式上最大区别,就是汉诗是由汉字词句组成,而西方诗歌由字母单词组成。从语言考古的角度分析,汉字的历史更悠久,汉字本源所包藏的诗意与诗性,它的象形、意会和形声三大特征可谓气象万千,这是外语字母以及东亚仿汉文字符号所无法相提并论的。当代一大批在现代汉语基础上成长起来的青年诗人,如果长期浸淫于西方诗学中,而又丢失汉语古典修辞基础与训练,所写出来的汉诗与从西方翻译过来的诗歌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何强调“古典先锋性”意义,意思就是在这里。当我们用现代汉语写着西式翻译体诗歌,全然运用西方诗学修辞,数典忘祖,忘掉母语的诗性本源与博大精深,是绝不可取的,这是诗歌语言灵魂上的丧失与悖离。虽然近代学人为新诗带来了一场诗学革新,一百年过去了,也取得一些成就,但是这场诗学革新仍然不够彻底,是残缺的,仍然需要后来者不断探索和实践,中西结合才是正道,不断激活现代汉语的诗性与光泽,需要付出更多的诗学担当与勇气。
育邦:
江雪兄谈到的这个“古典先锋性”其实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我以为将涉及到诗歌的古典属性:对于传统的扬弃、吸纳与背叛,传统与个人才能,对于伟大影响的焦虑;诗歌的现代性:何为现代性?现代性与先锋的存在关系,现代性的审美、意识和技艺等一系列颇有意思的话题。可能需要另作专题讨论。“先锋”不仅需要契合,更需要疏离
朵渔:
我很赞同育邦兄的这个说法,“先锋”是属于诗人自身成长的秘密,你要想继续写作,你就必须成为自己的先锋派,不断革自己的命。对于先锋诗人的“不合时宜”性,从诗歌内部来看,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诗人走得自我而坚定,将读者和时代抛在后面,他就是孤独的先知和疯子。当时代追上你的时候,你必须拼命往前跑,这个“时代”挟裹着读者、桂冠、利益、荣誉等等。当你被这些热情拥抱或扑倒时,你也就“功成名就”了。所谓“利益的趋光性”,人之常情。但伟大的诗人必须不是常人,荷尔德林说做诗人要选择一种“绝对的生活”,你必须跟这些“常情”有一种“敌意”,避之而不及。这种诗人的自觉,我觉得还不是民间、体制等等范畴可以涵括的。诗人必须骄傲地超越这一切。育邦:
“先锋”自身产生悖论。它必须保持一个恰当的位置,实现在断裂与脱节中的“同时代性”。正如阿甘本所言:“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因而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也就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误,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紧系于时代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由于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从这一角度而言,“先锋”不仅需要契合,更需要疏离。我极其赞同阿甘本关于“同时代人”的另一个阐述:“同时代的人是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以感知时代的光芒及其黑暗(更多地是黑暗而非光芒)的人。一切时代,对那些对同时代性有所经验的人来说,都是晦暗的。同时代人,确切地说,就是能够用笔蘸取当下的晦暗来进行写作的人。”我想,倘若真有“先锋诗人”存在的话,他们的“先锋”就有明白无误的指向性:1、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2、感知时代的光芒及黑暗。朵渔:
江雪兄提到的先锋的“可靠性”“可信性”问题,我认为不必过虑,每一位“先锋诗人”首先要为自己负责,他如果“装神弄鬼”,毁掉的首先是他自己。读者有什么损失呢?读者会首先指认他“装神弄鬼”,来自读者的嘲弄还少吗?很多伟大的探索者也大多会被时代的读者所嘲弄、贬低。不过,这也道出了一个常识,“先锋”肯定不是胡搞,它需要强大的精神资源、知识准备和过人的天赋。江雪兄自创的“古典先锋性”概念,倒是挺有意思。我是觉得“先锋”不是只有朝前这一个方向,先锋也可以迈过现代性,迈过浪漫主义,回到古典主义的源头上去寻找新的资源和出路。先锋的“趋前性”也会成为一种潮流,它遵循一种艺术进化论理念,古典不如浪漫,浪漫不如现代,现代稍逊当代……总之,这种艺术观念的“政治正确”,让先锋变成了单向度的、盲目趋光的状态。飞蛾扑火很感人,但太虚无。所有形成“潮流”的东西,都自动取消了“先锋性”,这大概也是先锋的悖论。
我更愿意讨论的其实是价值观,结果说了这么多“先锋”话题。而且我们的“先锋”话题多集中在“方法论”上,事实上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思想”,这次都来不及谈了。
育邦:
其实,我也想说说“价值观”的问题的。这么多年来,认识很多写作者、看过很多文学作品,我越来越意识到价值观是写作的根基。以前想当然地认为写作者必然有着一个可资前行的价值观。如今看来,情形令人沮丧。现在的写作者价值观的混乱、幼稚甚至反动的情形俯拾皆是,指望他们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实乃奢望。写作者与时代与体制共谋的格局已然形成。朵渔:
是啊,小到诗人,大到国家、民族,归根结底,到了审视我们的“价值观”问题的时候了。育邦:
最后,我觉得有必要要说说勇气。“先锋”需要它的实践者放弃或多或少的现世利益,同时成为一个坦然的人、“免于恐惧”惊吓的人。它意味着不但有能力保持对时代黑暗的凝视,还要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种尽管朝向我们却又无限地与我们拉开距离的光。虽不能往,勉力为之。与朵渔兄、江雪兄共勉吧!江雪:
是的,幽暗时代的叙事与抒情,需要担当与勇气,需要厘清,需要注入先锋意识,独立写作或先锋性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先知意识,具有时代精神。我们既要与当下的歌德体写作、发表体写作、时髦写作、鸡汤写作、段子写作以及隐秘的犬儒主义诗学行为保持警惕与批评,不断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同时我们所倡导的“先锋性”又让我们意识到另一种汉语诗学的温习,追溯和探求被大批当代汉语诗人遗忘的“古典先锋性”,温故而知新,那是一种向后眺望、向古典致敬的诗学姿态。夜鱼:
的确,价值观是最根基的问题,离开这个话题,谈先锋没什么意义,我们在讨论中已有所涉及。但要详细展开恐怕仅用一期的专栏是不够的。非常感谢三位诗人接受我的邀请,我们将在下一期长江诗歌沙龙就此再做进一步的专题探讨。最后我要说的是,契入需要智慧,疏离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需要沉潜的积淀与思考,以及一种因此而形成的支撑:格局、视野、才华与天赋。所以我相信,黑暗中与我们拉开距离的光亮,也会在我们专注的凝视下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