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佳:33岁PEACE了
2018-12-25姚胤米
姚胤米
见到金世佳的那天,北京中度雾霾。采访在丽都饭店附近一家轻食餐厅进行,他要抽烟,便选择坐餐厅的室外卡座,漫谈。采访比计划的时间更长,谈了4个小时。
助理也并不担心采访期间的拍摄会引发路人围观,“我们也不是流量明星”。金世佳習惯并享受这样的状态,它是相对正常的,“很多你们觉得出过大名的演员坐在这儿不还是一样,该吃饭吃饭,该喝咖啡喝咖啡。”金世佳没有化妆,也不戴口罩,套了两层帽子。
当然,他也曾经可以选择不这样。1986年出生,人生第一部作品是风靡一时的情景剧《爱情公寓》,有强大的年轻粉丝基础,拍过大IP影视剧,长相也帅,这样的采访完全有可能以另一种更符合“明星”身份的状态展开—某个高级酒店,化妆师、助理、宣传、经纪人站满一屋子,记者和明星迎面而坐,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尬聊,时不时还要忍受某位工作人员突如其来的冒犯的打扰。
这是金世佳放弃的生活。2009年,刚因《爱情公寓》小有名气的金世佳赴日留学两年,回国后在上海演了不少话剧。同组的其他几名演员成了当时最热的“流量明星”。金世佳选择了另一条路,他从上海北上,既出演了于正的大IP剧,也演了陈建斌导演的口碑作品《一个勺子》,跟田沁鑫合作话剧《狂飙》,但也拍了不少烂电影。
有时候会觉得金世佳的选择有点“看不懂”。一通折腾下来,金世佳果然“彻底病了”:为了什么演戏?我在干嘛?想不清楚的那两年,几乎没接任何工作。对于一个年轻演员来说,这个操作危险系数不低。2016年,和自己最较劲的时候,金世佳告诉王传君,“做演员要有羞耻心”—这是在日本留学时,那个天天用关西腔骂他的大阪老师批评的。这句话敲醒了彼时混沌迷茫的王传君,他走上了艺术电影、话剧的道路。
人在年轻时,总会做这些“自以为想清楚了的决定”。追求了两年艺术的金世佳突然发现,自己那两年的无所事事“很自私”、“很不负责任”。2017年,蔡康永首度执导电影《吃吃的爱》,小S、林志玲主演,邀请金世佳当男二,金世佳起初拒绝了这个本子,蔡康永又把男二的角色变成男一,递给金世佳,金世佳还是拒绝。之后的一次面谈中,蔡康永耐心地问金世佳:“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活到这个岁数,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艺术家,他们做东西都特好,但都死了,他们都跟你一样,都是与世界为敌,说我要做卡夫卡,你想这样吗?”
金世佳思考了一下:我不想啊。
和蔡康永的合作撬开了一丝缝隙,金世佳不再偏执和较劲了。现在,他不追求每道菜都做成米其林水平,可以做一盘蛋炒饭,“你吃着觉得还行,不骂人,这就行了。”他从“拒绝”的状态里走出来,接网剧、上曾经有点排斥的《我就是演员》,剧本不够好也没关系,如果给很多钱,也可以拍。采访的一开始,金世佳说:“男生28岁到35岁这段时间,一年会有一个变化。我今年最大的变化是peace了。”
金世佳33岁的成熟是以这种peace的方式远离“较劲”和“各色”。金世佳33岁可能的不成熟是,这种远离本身有时还是会以细微的优越感包裹在语言中表露出来。他一面不拒绝,一面像他说的“只是冷笑”。采访中,他直率地批评自己接过的许多电影、电视剧、电视节目没有那么好,也谈他认为好的表演、中国演员的生存现状。
但你总不能期待一个男孩光速地成长到最熟状态。这是33岁的金世佳当下的选择和感受,是他33岁的成熟。
口述=金世佳
我这一年就一直在工作嘛,拍戏,也挺忙的。之前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干嘛(笑)。今年拍了《我们的四十年》,还拍了高群书导演的电影《刀尖》,演话剧《狂飙》,参加《我就是演员》,还拍了一个网剧叫《上锁的房间》。
接网剧这事儿也挺简单的,因为给钱啊(笑)。倒不是说需要钱,但是需要给家里人一个交代。前两年也不拍戏,什么东西都不要,小30岁的人,就这样一个生活状态,家里就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有问题。赚了那笔钱之后,起码长辈觉得挺安心的。人都要找一支点嘛,现在家里人也算是我的一个心理支点。
就像我去上《我就是演员》,别人总问,你为什么去。其实去年他们就来找我,我当时还说别闹了,会不会演戏哪是靠这个。但是今年呢,我就开始问身边的人,问我的经纪人,问身边的好朋友,问我的爸妈,我说你们觉得我要去吗?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应该去,我就去了。
我觉得我之前活的都太自私了,我永远只想着我自己,我要怎么样,我要这个,不要那个,什么东西都是“我”。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之后,就会想我为什么演戏呢?我为了“什么”去演戏?你说为了艺术,为了追求。说白了,我那两年真的是纯追求“意义”跟“艺术”,我觉得我在拼命往它那跑,但它不是不动的,它也一直在往前走的。你明白吗?就比如说10岁小朋友画画,真的有天赋的话也可以画得很好,就是说并不是谁干的时间长谁就能干得好。反正艺术这个东西追寻了两年,发现他妈的什么都没追寻到。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我为了什么去演戏?其实我是一个物欲特别低的人,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嗨的东西,特简单的一个人,但是我很喜欢别人因为我而高兴。我奶奶去世之前,2015年、2016年,那个时候我就不拍电视剧了,整天拍电影,拍的也是烂电影。有一次回家,我奶奶就跟我说,你别老是拍电影,奶奶腿脚也不好,没法去电影院看,这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你,你多拍点电视剧,在家里就可以看。有的时候我们作为演员,可能每天醒过来就是在演戏,但是对于身边的人来说,他们能够在电视里看到我还是一件很新鲜、特别高兴的一个事儿。我就觉得可以让他们很高兴,那就真的挺好的。
所以对于我现在来说,就是第一,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好,大家都健健康康的,第二,我做的每一份工作都不无聊,都是有趣的。那个有趣的点不一定是工作本身。比如说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或者这个角色还挺有趣的,或者拍戏的地方还蛮有趣的,只要找到一个有趣的点就可以了。
我觉得现在我也不能说跟这个事件和解了吧,没到那个地步,但是很多事情不会那么偏执了。我经纪人一直跟我说,你要学会“藏刃”,你别老把刀拿在手上见人就砍,你要把刀放在刀鞘里,不用天天把它亮出来,我觉得的确也是这样。
我以前是接受不了这种建议的,我以前是“我站在悬崖上看着你们芸芸众生”,我想做的事情你们都不懂。但人都会变的,那个时候深信不疑的事儿,过一段时间你会觉得这是个特傻的事儿。
其实我是一个特别傻的人。年轻的时候,二十四五岁,什么都不懂,经常追求很多没有意义的东西。其实现在想,那时候在做的事情就跟现在那些年轻演员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就是想着怎么宣传自己,想着自己的戏怎么被人看到。想来想去,就觉得没意思,干嘛呀这样子,就说去留学。2009年,我去日本之前,我觉得想清楚了,到了日本发现我就是个傻子。日本两年,我觉得我想清楚了,结果回来之后什么事儿都干不了,我想清楚什么了?然后在上海演了两年话剧,我又觉得上海话剧这个舞台对我来说太小了,我要去更大的地方,要去说话,要去表演。接着我来到北京,拍了两年电视剧,又不想拍了,觉得都他妈是骗人的,一点都不尊重创作本身,都是垃圾。到了2015年,我想我要去拍电影,正好碰到中国电影最不好时候,全部都是流量啊、假票房啊这些东西。我就突然觉得,我在干嘛呢?
2016年,那是我“病”最重的时候,是我跟自己最较劲的时候。那一年,我去上一个法国老师的表演培训班,蒂姆·波顿、科林·费斯、黄秋生都是那个老师的学生。去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结果去了之后,那个法国人天天骂我,说我无聊,演得差。他说:“你觉得你做的东西很有趣吗?在我看来就是shit。”然后他还不告诉我怎么演是对的。当你自视那么高的时候,有一个人他就是骂你,还不跟你说你哪儿做的不对,我就慌了,崩溃了。
我说那怎么才能演好戏呢?他说特简单,你要想办法做一个有趣的人、有魅力的人。后来我想了很久什么叫有趣,什么叫好演员。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就特简单,观众想看你。好的演员就是不管演什么,他只要一出来,观众就想看他。不好的演员,电视上总有他,观众就是不想看,那你就已经完蛋了。这个东西的基础就是需要你在生活里也是一个真诚的、真实的、优秀的人。
所以还是要先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人,有趣之后你就会对一些新的事物产生兴趣,然后那些东西会让你自己变得更舒服。现在演员出门都是三四个人、四五个人跟着,整天这儿也不去,那儿也不去,你怎么可能变得有趣啊,你离真实的生活那么远。
我现在觉得别离最热闹的地方太近,像我平时基本上都在片场,也不做什么宣传,每个戏要播出之前,会有一个发布会,我就去发布会。跟他们一定要保持距离,这很重要,因为你没有办法跟每个人说,很多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在很多事情上面,我们包容的太多了。就比如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看到过特别好的剧本,编剧都是靠想象力去写戏,演员靠想象力去表演。国内的剧本很多都是流水账,就比如像米饭,让你天天吃米饭,也能吃饱,但你好歹来个番茄炒蛋什么的,你整天搞番茄酱拌饭,这让我怎么吃啊。
我觉得什么东西都应该有一个准则,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就像我演《狂飙》里面说的:道理应该永远都是道理,不会因为人多而变得有道理,也不会因为人少而变得没有道理,不会因为它年代久远,我们就去疏离它,不会因为它当下流行,我们就去谄媚它。我们现在就是不管什么先吹一拨,就把那个评判标准给模糊掉了。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先把脚踏实地的东西做好了,然后再想着做脑筋急转弯。
现在可能能说话的太多了,他很努力,你没他努力,你比他更努力,他比你更努力。我和陈建斌拍《一个勺子》的时候,因为我演那戏很苦嘛,有一天我跟他俩喝酒,他就跟我说,他说世佳,你觉得演这个戏苦吗?我说不苦是骗人的,肯定苦啊,那么冷,化妆。他说辛苦你了,我也知道很苦,这个戏最苦的就是你。但是作为演员,你跟我说可以,但你别到外面跟别人说你苦,这样你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演员。我说,啊,为什么?他说别人问你苦吗,你说没有,我很简单就做啊。你永远在跟别人说我吭哧吭哧,然后人家一看,你不也就这样嘛。但是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特简单的事儿,但是你说我就随便做了做就做成了,这样才能帅气。
我刚听这话的时候还没听明白,后来我觉得真的是对。苦不苦真不重要,特别是电影,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嘛,你怎么和别人说很苦,拍得很好,没有用啊,你老骗人。所以之后别人再问辛苦吗?我都说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我原来是一个特硬的人,曾经有一度我是逮谁跟谁聊,你知道人类的起源吗?你知道什么是艺术吗?但现在不會说了,现在完全没有那么尖锐了,我现在特别peace。我现在觉得我的生活能过得好就行,没有必要那么拧着,也很少跟别人讨论演戏方面的事儿。对于我来说,我就是一个厨师,今天上班要炒多少菜,这个东西我给你吃你只要觉得好吃就行,你别拆店,骂“他妈什么厨师”,那我就觉得我的工作就完成了,我没有想我这道菜要把你吃到天上去。我是一个特别实用主义者。
当演那些你觉得没有那么好的本子的时候,也会觉得别扭,一去就想收工,收工完了之后,就想玩游戏机,想去健身房。虽然说也不是特别需要钱,但可能人家给我很多钱,我还是会需要。
从演戏上说我真是挺幸运的,因为我是一个两年不拍戏,整天全世界走来走去的人。回来才拍了一年的戏,起码又回到了大家的视野中间,然后别人觉得这个小伙子还不错,是一个认真演戏的人,我觉得就特别感谢。中国有很多好演员是没有被人发现的,因为他们没有渠道去被别人发现。其实你正儿八经地说真的想拍一个什么戏,基本上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中国女演员35岁以下那拨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劲儿,没有力量,这很可怕,演员没有劲儿你怎么打动人?有的好演员演得好,长得没有那么好看,但我们去拍一个生活的戏,生活里面哪有每个人都长得特好看的?像任素汐这种,她人长得不好看,这话她自己说的啊(笑),但我们去拍一个生活的戏,生活里面哪有每个人都长得特好看的?你只要开口三句话,让我相信你就是这个人物,那这个事儿就成了。所以有些导演挑人说我想找一个跟这个角色很贴近的人,我真的觉得这种想法是奇怪的,这个东西说到底还是一门手艺,一门技术,她能给你弄好,你只要会演,你演什么都行。
我觉得我比很多演员幸运,这可能跟我走的道路也是有关的。如果走的那条道路是正确的,慢一点,快一点,都是在往好的道路上面在走。还是那句话,能打动人的表演,能打动人的话,能打动人的歌,都是从真心里面唱出来的、演出来的。
我现在演戏还是会有过瘾的感觉,这种状态是会特别的兴奋,五感都打开了,觉得我在掌控所有的一切。觉得我面前坐了1000个观众,我要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那个感觉还挺High的。后来我就分析怎么会有这个,其实就是一个人在某一个瞬间,你自信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地步。我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的时候是《狂飙》第一轮北京演完,在台上说完最后一句词,我真觉得死而无憾了。
《狂飙》这个戏对我的影响很大很大。《狂飙》是在我人生当中很需要一个东西去支撑的时候,给了我这个支撑。演《狂飙》之前,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但是问我喜欢什么的时候,我不知道。田汉先生给了我这个支撑的东西,他让我找到了让自己更舒服地跟这个世道共存的方法。我原来就是有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那个劲,我要逆流而上,我要怎么样怎么样。但是现在说实话,就没有压力,虽然工作上会有压力,但是那个压力不牵扯到生活。以前有一种压力是,其实什么事儿没有,但是自己给自己的一种紧迫感。现在没有,现在就觉得都挺Peace。
现在我们公司也没有人管我,这戏你接咱们就去,不接就不去。不会有固定的每年必须要完成多少戏,如果每个剧本都够好的话我都会拍,没剧本也不会心慌。我不会有危机感,但是我会有那种担心,就是“我操,就没有干劲”,觉得干嘛呢这是。就是我会怕没有好的作品出来。
我演戏的目标特简单,就是导演满不满意。我演完《狂飙》后,我问田沁鑫,我说你对我满意吗,咱们说实话,她说我很满意,哦,那就行了。被牛逼的人认可肯定是一件(很好的事)。说实话,我演戏天赋一般,我感受力没有那么强,我太理性了,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没有办法去全身心地类似于《霸王别姬》里“不疯魔,不成活”那种。我永远是有一个抽离的自己在想这个事应该去怎么做,所以说感受力会差一点。虽然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但是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会更多一点。
现在我感觉自己欠缺的是,我的身体还没有跟上脑子。比如说我要开这个门时,发现被人开过了,我会怎么演。什么时候看门把手,什么时候看上面,什么时候眨眼睛,都要想好的嘛,但是有的时候就会乱。多练几遍就行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想想该怎么弄,走路的时候偶尔琢磨下,其实就是一个眼神,一个状态。这些时候都会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所以我还是挺感谢演员这个工作,可以一直做未知的事,我觉得我到33岁,还能不知道未来会接到一个什么样的戏,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生死这件事情。我奶奶去世这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就是觉得生命太脆弱了,我很怕去面对这件事情。我有的时候会想我怕死吗?我不怕,但我怕我去世之后,我的爸爸妈妈,我身边的人难过,那个是我不想看到的。
我20多岁的时候可能活得太肆意妄为了,想干嘛就干嘛。我觉得到了33岁的成熟就是,我开始为别人考虑,我会想怎么能够让爷爷高兴一点,让妈妈高兴一点,让爸爸高兴一点,让我经纪人高兴一点,让我助理高兴一点。我不是要去讨好他们,只不过因为我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就做一点能让他们高兴的事儿,照顾好我这一摊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想、抱负。
我其实真的挺无聊的,我就想不说假话,不骗人,不害人,问心无愧,老老实实地演戏,赚钱,让身边的人都开心,再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喝点小酒啊,到处走走啊,在山里住住啊,我就很满足了。我理想的状态是日文里面形容的“ダラダラ”,就是穿拖鞋或木屐在路上走发出的那个声音。稍微有一点贬义,就是整天在路上闲逛、没有任何目的地在生活的人,我还蛮喜欢这种生活的。但我现在还离这个状态很远,我还是有点忙。
我还有想去做的事情,可以演更多好的电影,可以让大家看到我,可以让更多的人感受到金世佳是一个好演员。但没有那么迫切。我觉得我是不是演技派这事儿不重要,我是不是好演员也不是我来告诉你。看完你们觉得好,那你们可以下次再看,你们觉得不好,那下次别看了,就是一個这样子的事儿嘛。我成了一个有趣的人,导演对我满意,大家跟我在一起工作都很开心,很累的时候我跟大家开开玩笑,大家会好一点,行了,千万不要做一个自己觉得自己很牛逼的人。
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啊,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演员,普通的比较聪明的演员。也是一个自在的人,问心无愧的人,什么事情都不后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