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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鄂A XT888

2018-12-25马拉拉

人物 2018年12期
关键词:出租车妈妈孩子

马拉拉

依依一直在出租车里长大。副驾驶座就是她移动的床,从婴儿期伸直脚睡着,到现在她4岁了,弯着腿才能躺下。

她的户口本上没有爸爸,从婴儿时期开始,她就跟着妈妈李少云跑夜班出租,在车里,她所见的天空是灰色的车顶,四个角会垂下来,垂下来的天空罩着她的粉色枕头、玫红色毛毯和白色的羊驼玩具,像一个家的样子。

这对作为公共交通工具的出租车来说不是好比喻。2013年李少云取得出租车从业资格证,她已经当了快五年“的姐”,稍不留意就会把租车跟拍的外地记者甩开几公里,但依依在,她的速度会慢下来。

“有的乘客开了门之后问,这是不是私家车?我就说不是,不是,是出租车。”李少云今年43岁,单身,皮肤蜡黄,她已经带孩子跑了4年的出租,每天至少从早晨9点开到凌晨3点,回家贴着枕头就睡着。

依依喜欢艾莎公主,有台湾乘客送过一盒饼干给依依,图案是艾莎公主,盒子存了一年。但她没看过艾莎公主的电影,只是从幼儿园小朋友那里听说。事实上,从小到大依依只看过一部电影,是两岁多的时候,李少云开夜班出租经过商圈,那天轮到她休息,两母女就进电影院看了《神偷奶爸》,两张电影票的钱够买两条儿童裤子。

在车上看到热闹的地方,依依会问:“妈妈,休息的时候带我去玩好吗?”最近的一次,她想要去黄鹤楼,那里每一层屋檐都缀上了黄色的霓虹灯。但李少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休息就只想睡觉,拖了一年都没能成行。

尽管累,李少云喜欢开出租车,相比于其他的工作来说,开出租每天都能看到钱,自己的钱。开车也是小学没毕业的她所能找到的最赚钱的职业,车的方向盘对她来说就是命运的方向盘。

周围的邻居把李少云叫做网红,看得到的,她家里经常出现摄影机。这一切也是因为依依,为了让她能下地走路,李少云经常跑机场。那里有几百辆出租车等待排队,会空出几个小时的时间让依依在户外玩耍运动。去年8月,李少云接到了一个武汉当地的记者。他从司机们的朋友圈看到一位深夜帶孩子跑车的司机,决定要写她,之后李少云就红了。她登上过微博热搜,还有 BBC 的记者来采访。

关注度会带来一些直接的好处—有人送了她一个上千的儿童安全座椅。但李少云不敢安装,给出的解释是,车上已经有个孩子和那么多被褥玩具,安全座椅那东西太显眼,别人肯定更以为是私家车不敢坐。生活本来就没给她太多选择。

4年里,依依见过了近万的人,毫不怕生,有时候会跑到后座和记者搭话,有时她会脱掉鞋子横躺在副驾驶,把腿举起来,脚够得到车窗凉凉的玻璃。今年10月,一个穿着立领短风衣的男人上车,落座了后排,他盯了依依很久后说:“丫头,你不能坐前面的,你知道吗?”李少云说自己开车还好,依依没有往心里去。“叫你坐好,你听见没有?我是派出所的,我把你抓走。”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听起来是装出来的凶,依依分辨不了,瘪嘴哭出了声。

红灯的时候,李少云挪出手拍拍依依。和男人一起上车的同伴也帮忙哄,依依才止住了哭。但男人还在继续,“我孙子也差不多大,但绝对不会让他坐副驾驶,要坐也是有人抱着。”车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李少云安慰依依,“伯伯是骗你的,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孙子。”

“我骗你是王八。”他有些激动自己不被信任,当场拿出手机打视频回家,露出一套精装修的商品房。他看上去四十出头,但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孩子,给他们都配上了一车一房,也真有孙子,4个。本来他做建筑工,后来自己承包项目,赶上了好时候,大拆大建的几年里,他正好赚了钱。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从100块一包的黄鹤楼里抽出一支烟,过滤嘴的包装纸是金箔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点燃它。他信奉这是一个努力就必定有出路的时代,“只要你勤快,不要投机倒把,到处都是钱。”

那次,李少云很安静,看起来开车开得格外认真。

捷径

李少云不是话少的人,为了能在开车的时候不犯困,有时会主动找乘客说话。车上来了个子特别高的女乘客,落座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到了门框,她会主动搭话:“你太高了,把我的车子都要撑破了。”逗得两个人都咯咯笑。

“他们都说妈妈不好,烦死了。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那天不说话是因为委屈,“他们都说妈妈不好,烦死了。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抽黄鹤楼的男人下车之后,李少云对依依说。

一天24小时,李少云有20小时都在车上。每天早上7点起床,把依依在8点40之前送到幼儿园。幼儿园在武昌,早上她过长江,正好赶上武汉的早高峰。下午不管她载人去到哪里,4点半又要准备去接依依,然后一直开车到凌晨四五点,一天吃一顿饭,不敢轻易喝水,怕找不到地方上厕所,前天的水放在车上第三天几乎还是满的。

她已经习惯了隔一段时间就会头疼,疼得厉害就去附近的卫生所打点滴,一次50块。依依还在吃奶的时候,有一次李少云发烧到39摄氏度,边开车边打摆子,坚持到凌晨3点,回家躺在床上浑身冷汗,像躺在水里一样,但多坚持一会儿就可能多挣一桶奶粉—她39岁生下依依,已经没有奶水了。

“觉得累的时候,想着送完这个人就休息一下,但只要看到前面有人招手,精神头马上就起来了,又有钱赚了。”不过这样的工作强度也仅够她们维生而已。她的住处容纳不了一台洗衣机,冬天要拿一个洗澡盆在公共厕所洗衣服。

不是每一个开出租车的女人都这么艰难,女性在这个以男性为绝对主导的行业里,有一种神秘的性别优势。李少云有一位朋友,在白天拉过1000块的单子。朋友看起来20多岁,属于自拍发朋友圈会有很多点赞的长相。“给人开车我会聊天,把人送到地方之后,就会加个微信,让他下次要用车的时候联系我。”她性格开朗,笑起来眼睛会向下弯,知道自己的讨喜。

李少云长得不赖,遇到过这种捷径—有男性乘客知道情况之后,提出要给她钱用,隐晦的意思是做情人,她直接拒绝。去年她还在从别的车主那里租车开,车主想和她一起搭伙过日子,李少云不愿意。这就是一个大多数的情况,男性觉得自己一个人承担生活太累,想要寻找另一个帮手,以帮忙一起抚养孩子作为条件,但李少云不相信他们会真心对依依好。

别人红了收获粉丝,她红了,读者给她打钱。井喷的好心人跑来加她的微信,今年年初她不得不取消用微信号添加好友的功能。别人给她打钱,她不收,等着转账在一天之后被退回去。

“如果说给孩子买东西这些可以接受,直接打钱其实我还蛮反感这样的。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工作才能稳定我今后的生活。别人今天帮助了我,我记得这份恩情,但是明天怎么办呢?以后又怎么办呢?”

武汉客管所看到新闻联系她,在盛源出租车公司给她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她之前都只能开其他车主承租的车),她找朋友借钱承包了一辆自己的出租车,车牌号鄂A XT888。面对大家李少云解释得最多的一个话题是,车牌是她摇到的,而不是公司特意买的。公司把没有人住的仓库腾出来给她落脚,李少云花了整个月搬家,每天挪一点。在那个被她称为新家的地方,大型的电器有电脑和冰箱(都是别人送的),冰箱三层是空的。

只要稍微做出让步,李少云和依依的日子不会像今天这么困难。因为这种过于执着的刚硬,在网上她被攻击为不聪明,有人说她卖惨博取关注,有人说她非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是一种包裹着母爱的自私,还有人说既然无法抚养孩子,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

出租车队里,不止李少云一位单亲妈妈,张姨也是。她的丈夫出轨了同一个单位的女人,三个人每天都要见面,为了等孩子满18岁,同时拿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她忍了整整6年。她离开前一家公司用之前的存款和社保购置了商业保险,又用商业保险做抵押贷款把车子从公司手里承包了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你看她的脸色,如果真的要对孩子好,她要自己照顾好身体。”张姨不太能够认同李少云的做法,又担心她的身体。

李少云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自己过得并不轻松。比起那些看上去更轻松的获得钱的方法,她宁愿在朋友圈卖治疗宫颈糜烂,阴道炎的女性药品,配上露骨的文字描述。

依靠

她并非始终是这样一个果断刚强的女性。李少云结过两次婚。1995年她20岁,在家附近的纺织厂做工人,第一任丈夫追求她,把彼此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用绣花针蘸着蓝墨水刺在小臂上,她的是“云”,他的是“龙”—属于那个时代的表达刻骨铭心的一种方式。

那一段婚姻维持了12年,她觉得有依靠,原因听起来有点过分简单,因为在婆婆责骂自己的时候,丈夫会帮着她。

这种安全感对她来说太稀缺了。她是武汉市郊蔡甸区农村人。哥哥是男孩子,要好好读书,但是她又要做农活又要带妹妹,可以不去上课。在村里,已经出嫁的女儿回家过年是一种晦气。每次回家过年的当夜,李少云都会去网吧里坐到半夜,脚趾头冷得不能动。

“那个时候不是有荷叶粑粑吗?别人家经常吃,我们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了。有时候实在想了,爸妈就收了麦子以后,自己在那个碾米机上面,把它碾碎了,和着那个麦子的壳一起做给我们吃。举出去就发现,别人都是白花花的,只有我们家灰颜色的那种。”她家太穷了,所以在童年伙伴冤枉她偷东西时,一切也显得似乎很合理。

第一任丈夫是第一个保护李少云的人。那点好,过了20多年她还记着。为了维持这段感情,她尽了自己的全力。两个人在农村养鱼,还掉了他家里债务。“我担心他在外面没面子,把钱都给他,身上最多就带10块钱。”12年里,她没有正经上过班,没有一部自己的手机。

1996年,李少云生下了婷婷,2003年又有了萱萱,都是女儿—没有儿子,这在家里看来不大好。

2007年对李少云来说是一个难过的年。她幾乎身无分文地带两个孩子回到家里过年,找遍了丈夫能去的地方,没有找到他在哪儿。共同朋友告诉她:“你别担心他了,他好得很,你自己顾好你自己吧。”她才知道,丈夫还完债后经常去娱乐场所,在那里他拥有了情人,婆婆以为情人怀了一个儿子,还是婆婆偷偷带着情人去做产检。

李少云一直都听话,丈夫出轨的时候,她还在帮忙照顾婆婆几乎瘫痪在床的爸爸。有一天,他把李少云叫到床边,说:“我死了,我会保佑你的。”后来,李少云去看过一次他的墓,跪在土里,问他:“你说好的保佑我,怎么忘了呢?”

李少云把偷偷攒了几个月的安眠药吞下去,把碗摔碎,用碎片割了腕,感觉不到痛。缝针之后回家,看到床头柜上婷婷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我妈妈的健康。”她没有再自杀,感觉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婚姻维持了12年,她就和社会断联了12年。提出离婚后,“带着行李和衣服出来的时候,我站在大街上居然不知道去哪儿,连朋友都没有。”那是李少云最接近流浪汉的一段时间。有些晚上她在火车站呆着,有些晚上她去睡30元一晚的小旅馆,最后连带出来的衣服都剩得越来越少。“我除了户口本上写了一个住址之外,没有一个去处”—这也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现在出去开出租,她都背一个黑色的 PU 包,把户口本放在里面。

主要因为割舍不掉女儿,李少云离婚后短暂地去往深圳打工又很快回到武汉,在和老家蔡甸区相邻的汉阳区做导购,两个女儿的家长会她没有缺席过一次。萱萱一开始会自己坐车过来找她,但孩子看她的频率也从一周一次下降到一个月一次,后来半年都见不到。

2013年的时候,萱萱在微信上给她发消息,说奶奶打她,传来几张图片胳膊上都是青印子。李少云着急了,想把萱萱接过来,但她觉得自己必须还得找一个依靠,拜托人介绍对象才遇到了第二任丈夫—一个以贩卖家具厂里的锯木灰为生的男人。李少云选择生下依依,“别人都说不给他生一个孩子,他怎么会对你的孩子好?”

“妈妈是不会不要你的”

怀孕的时候,李少云安静地坐在家里绣十字绣,以为已经有3个孩子的丈夫真的会把妻子的孩子也接过来—两个人要养活6个孩子。1.5米长的“家和万事兴”和一幅小一些的“真爱永恒”永远留在了那个不再属于她的地方。

依依出生之后,她的父亲狡辩说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5个月大的时候,依依的父母离了婚。2015年依依上户口那天他都没有出现,李少云只能以未婚生子的身份把孩子留在身边。

她并不是没有畏惧过这样的选择。她给当时正在准备高考的婷婷—家里知识水平最高的人—打过电话,婷婷说,如果将来李少云“万一有什么事”,“那时候我们已经大了,已经参加工作,有能力养她呀”。而且她也必须得将依依带走,第二任丈夫和她说,还好她来得快,否则就要把依依送给楼下收垃圾的老婆婆。

去接依依时,第一次下楼,因为要搬东西,李少云没有带上依依,回来依依正在大哭,直到抱着她上了搬家的车,依依才安静下来,嗫嚅着嘴,高兴地上下蹬脚。她告诉依依,“妈妈是不会不要你的。”

一个人带孩子没有那么简单,她拜托母亲从蔡甸来汉阳带孩子,每个月给她工资1000元。但租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到今天她的住处都没有电视—“你这里像个牢房。”母亲说,所以她在李少云那里呆得不开心。

有天开夜班回来,她躺在床上补眠,依稀听到依依叫着要去前面一个有健身器材的地方玩。母亲没有带孩子出去,李少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正在提着依依的肩膀抖。“妈等下等下,莫动莫动,我自己去。”母亲说:“我看你把她惯成个么斯样子(什么样子)?”“不要紧,是我的崽,不要那样带。”那次,李少云被吓坏了,宁愿把依依放在副驾驶座上,不再相信任何人可以把依依带好。

也就是在那时,她开始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依靠。“男的有父母支撑,有房子,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女的往哪里落?我不工作就没钱了,连租房的钱都没有。有人会给我房子住吗,只能睡大马路讨米了。女的一旦离婚了,就除了一个户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上没天,下没地,我就是这样……但我要证明我一个女人我还是把孩子养大的,并且还能让她有出息的。”

依依已经算是同龄孩子里极为懂事的。一岁多的时候,她就会在妈妈睡着的时候,自己拿着钱去买面,端回来给妈妈吃。但有一次依依把李少云的手机弄丢了,李少云还是吼了她,手机对她来说太昂贵了,一台2000多的手机,她要分期付款8个月才能买得起。依依哭的时候,她也哭,两个人对着哭。2016年7月,李少云还没有被媒体报道,凌晨3点,她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里依依躺在副驾驶座上睡着,配的文字是:“决定把孩子送养别的家庭,跟我太可怜了,受罪。”看着孩子,李少云在车上没人的时候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她担心熬夜会影响依依的身体。这样的忧虑包括她发现随便遇到一个同龄的女孩,对方都要比依依高出一个头;还有依依的头发,剃掉胎毛之后4年了,头发长到肩膀下面一点就再也没长过;还有她眼睛周围不定时有一圈白色的碎屑,别的孩子都没有。李少云只能买几个苹果蒸熟了喂给依依,这样会让她感觉好一点。

所以有的夜晚,她會把依依一个人锁在家里。在刚尝试的时候,她自己就遇上了事情。三个外地来的社会青年晚上发酒疯,上了车之后到处拍到处打,坐在副驾驶的那位还刮了李少云脸上两条印子。她当时心里正担心依依,想赶着回去看她有没有哭,气得她直接把车停在路边,她说:“我今天非要把你打到。我本来就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怕,我今天打不赢都咬你一口……你只管跑,那边有监控,跑我就报警。”打她的那个人下车跑远,她不让剩下的两个人走。“你今天搞我们进去明天出来。”“那是你的事。我一没有关系,二没有背景,你们有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最后两个人没办法,道歉到李少云气消。

在第一次开夜班出租的时候,李少云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么一天。那时候她晚上出门去远一些的地方,会故意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送个人去哪里,马上就回家。那次她体会到,当她拿出所有的勇气,不怕后果的时候才终于能赢了这一局。

她不再那么柔弱并容易哭了,被人别车,她会别回去。“当时我就正常开车,一个开卡车的年轻小伙子非要从我前面别过去,我当时车里还带着人差点出事。我也和他别车,往前面插,互相别了好几次。过了桥他把车子一停跑过来骂我,我就出来和他吵架。车里的乘客是个男的,他说让我去吵,要是打架他帮我。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我就问他是谁先开始的。”最后小伙子灰溜溜地走了。

从最开始带着依依被人拒绝乘车都要难过好久,心情平复后才能继续上路,到现在她知道:“要斗狠,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没必要怕他……其实你现在把我当个男人就行。”

这是她以前做不到的。

退路

但有些事情她更吃力。李少云有一瓶330ml的SK-II“神仙水”,在官网上售价近2000元。那是别的司机捡到给她的。她以为那是卸妆水,拿来擦手机屏幕。

她也搞不懂智能手机、网络一类的东西。晚上睡觉时,她的手机会一直跳出司机群的消息提醒,整夜都亮着,她不会打开通讯软件的菜单关闭消息按钮,只能在手机的下滑菜单里点靜音。

最近她想买一张高低床,萱萱在附近学画画,她从蔡甸去上课早上要5点钟起床。李少云的房间虽然小了些,但如果有高低床她们母女三人就能睡得下。李少云不知道网上可以买,去线下的家具城问,最便宜的也要一万多,就不敢想了。

李少云的一天,是从晚上接到依依才开始的。武汉很大,上午她要赶着送她,下午要赶着接她,有些方向不同的生意她做不了,堵车严重的地方她也去不了。依依在身边就不一样了,虽然驾驶座上多了一个人,反而会比较自由。

依依在身边就不一样了,虽然驾驶座上多了一个人,反而会比较自由。

10月末,接到依依后不久,在堵车的路口,她接到了两位和自己大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天全黑了,从外面看不太清楚副驾驶上坐了一个孩子,她们拎着购物袋,留时髦的短发,刚逛完街要回大学校区。落座之后,她们才发现依依。

有个女生也是离异家庭出身,父母在很小的时候离婚,她跟着爸爸,但父母住在同一个小区。妈妈有的时候会在微信上说想她,但是她一过去,又会嫌弃她过去只会看电视,除了吵架,她们之间几乎不说话。另一个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怪父母只喜欢姐姐。她们责怪自己的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了伤害,是父母让自己不快乐。离异的女生知道依依没有父亲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孩子还这么小,不应该离婚呀。”

临近晚高峰,堵车变得严重,李少云第一次在开车的时候急切地想说一些话,依依在一边连叫妈妈,她都没怎么顾及。“你妈妈也很无奈啊,你过去之后又不说话,她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你从来不说,她着急呀。”

和萱萱不一样,婷婷很少主动找李少云,也不去父亲那边的家。过节的时候李少云给她打电话,说:“你都不想我。”她说自己上学忙,李少云知道她对着自己有过不去的槛——孩子都爱自己的妈妈,但伤害是真实的,想去原谅却对自己太残忍。这样的感觉,像一种遗传从李少云到了婷婷身上。

“以前我也怪我妈,小时候第一次买卫生巾钱都是问我爸爸要的。虽然我没钱,但在她60岁那年我还是给她发了一个红包,因为她是我妈,其实她也没办法。到现在40多岁了,我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个小孩子,想着她也许哪天能喜欢我……永远都不要把自己当受害者。”面对那个并不算如何善待自己的母亲,李少云还是脆弱的。

女孩把本来为了听李少云说话而前倾的身子收回来,没有再像之前那么热情,她们在沉默里对视了一眼。

开出租车的朋友曾经在机场和她说:“贫穷会遗传,穷的越穷,富的越富。”李少云背对着他,去还洗车的水桶,她说:“如果依依长大了和我一样,我还有什么奔头?”这么多年来,她都在害怕,她不想让依依长大之后重复她的害怕,她给孩子起名叫依依,是希望她将来能够有个依靠。她希望孩子能够自己选择工作,不要像自己一路活过来没有什么选择。

李少云会说起1993年,那是一次她人生里不多的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她问父亲借了150元,扒着绿皮火车的铁台阶挤上火车,去了东莞。那年她18岁,赶上东莞正是野蛮生长的时候,被朋友介绍到镇上最大的棉纺厂工作,每天的工作是从流水线上抽出纺好的生丝送检测,一个月能赚400元。因为从小被欺负,她不怎么敢交朋友,孤零一个人,不如回家,在要升职的时候她选择了辞工,辞职申请递交了两次,工厂才放人。

最近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追求她,他在微信里说李少云现在看起来的坚强不过是核桃的种子,外面坚硬,里面都是软的。他自己有一辆出租车,希望两个人夫妻档一起开,这样年入15万没有问题。但李少云拒绝了他,“他会对孩子好吗?万一他对孩子不好,冷言冷语把孩子伤了以后,我就没退路了呀。”她人生里多了一件必须要坚持的事情,而不是在关系的漩涡里晕头转向。

那天和两个女生聊完天之后,晚上她打电话给多久不联系的婷婷,说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婷婷在那边抽鼻子。婷婷最近在准备考研,李少云告诉她:“你不要紧张,结果不好也没关系,结果不好你还有妈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和4年前,婷婷告诉她的话听起来很像。

挂掉电话,她想起第一段婚姻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依依,她肚子里怀着萱萱,洗澡的时候婷婷一定要趴在她的背上,然后她就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大家一起洗澡,她感到难得的幸福。“说起过去的时候,她在那边哭,我也在这边哭。”

这43年里她不惜为了一段关系失败去创造另一段,一直在痛苦里打转,直到又回到了原点。从头到尾,她想要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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