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隐士(短篇小说)
2018-12-25索耳
索耳
傍晚五点,不,其实还没到五点,我在街上看到了火烧云。当时我正在过人行横道,我感觉像是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的,其他人都没动,因为我看到了火烧云,所以那个瞬间只属于我。我以为冬天不会有火烧云了。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里也不应该有火烧云。它所保持的时间跨度大概就是我从人行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没有几步的距离,我身高一米七四,腿可能比同等身高的人腿长些,如果尽量走慢些,小碎步前进,这个瞬间也许会延长,就这样吧。整个过程我仿佛踩在光溜溜的冰面上,当然了,现在还没有下雪,再过两个月就会有了,要是再过个二十年,所有人都会踩在冰面上。自由飞翔。我走到街对面,往右拐去,顺着路走,红灯亮起,身边突然出现了人,这时候,火烧云不再是我关心的对象,我开始感到寒冷。走在我前面的两个女孩还在回过头来看着天边的云彩。她们仿佛才发现那片云。更多的人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云。我在他们的脸上也能发现这么漂亮的云,我不必回头了,我更关心的是寒冷。北京真冷。这次出门没穿够衣服,大衣还挂在衣钩上,或者淑女般地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那张我和茅茅共有的床。大衣也可能正披在她身上,这取决于她的心情。我们俩的心情都不好,大吵了一架,我出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但我现在好多了,因为见到了火烧云,还有他们脸上的火烧云。
电影是五点钟准时开映,我记得很清楚。但是记得清楚时间并不能避免我的迟到。我对数字敏感,每次都记得清,可几乎每次都迟到,这已经成了我的恶习。没有女朋友能容忍我的习惯,除了茅茅。因為她比我更能迟到。有时候,就连迟到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能协调一致。她经常在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才进来。她迟到倒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她实在太忙了。她的工作跟7-11便利店的灯泡似的,能亮二十四个小时。当然了,茅茅的钱赚得比我多,也比我更会赚钱。我掏出手机,再次确认了票据上的时间。十七点整。走到影院,电影估计已经开映了十分钟。我的电影从十七点十分开始。比别人少十分钟。这个十分钟的片段对我构成了一个永恒的谜。看电影时,我总会不断通过所看到的部分去推测开头处没看到的部分。电影的时间往后,我的时间往前。每次我的推测应该不会准到哪里去,不过,我也不会真的去网上把电影找来,去看一遍开头。谁会在意开头讲了什么呢?我也不是特别在意开头。我只是觉得挺有趣,像在创作一样。每次我看完一部电影,我创作出了一个和原来的电影不一样的开头。我隔了差不多两年没有创作。没有小说,没有剧本,没有画作。来了北京之后什么都荒废了,但我来北京的本意是为了搞出点东西的。这边本来有几个朋友,一个钓鱼钓出了心脏病,在医院里躺到现在;一个送外卖的,给人送餐送失踪了;还有一个,稍微有点文艺气息,跟我最聊得来的,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年,有次在餐桌上,跟我大打出手,从此就把我从通讯录里删除。后来认识了茅茅,第一次见她是在某个饭局上(我几乎不参加什么饭局但我就是忘了在哪个饭局上认识了她),通报了姓名后,她马上就惊奇地说,你就是某某某啊,刘晨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位大作家。刘晨就是跟我绝交的那位朋友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茅茅和刘晨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没想到刘晨还会向别人提起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恢复联络。茅茅知道这些事情,但她从不过问什么。她算是一个非常尽职的女朋友。对我来说。比以往的所有都好。心眼大,没有过分的占有欲,很有分寸。在床上,能让你产生强烈的联系感,像荒木经惟的写真,女人的躯体和捆绑的绳子。你会乐意变成那根绳子。
我在影厅里坐下,银幕上黑白闪动,这是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德国片子,从一个厕所欺凌的镜头进入,我开始构想前面十分钟的内容。十个男孩在胖揍一个男孩,后者大概只有扫帚那般大小。但是被揍一顿好像是一件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好,那就请继续揍下去吧。揍到影片结束。观众们都会乐意看下去的。可是那个小男孩还是站起来了,我感觉就像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似的,他用手指擦着鼻血,眼眶里泛着一丝轻蔑的、疏离的泪光,多么像我;我见过自己的旧照片,比眼前这个演员丑得多的小男孩,张开嘴巴号啕大哭的瞬间。我小时候没有太多值得高兴的事。那时候我常常觉得天空中会探出一只手指来把我像捏蚂蚁一样捏死。过了十分钟,茅茅从影厅入口进来,急匆匆地踏上台阶,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走得太急了,也许会摔跤,我心想,但她最终没有摔跤,朝着我的座位走来。四周昏暗。她身上穿着我的大衣,一件墨绿色的、帽子挂着貂皮的大衣。茅茅在我身旁坐下,我们谁也没有出声。我没想到她会过来。今天她不忙,难得休息,没错,我们约了看电影,这次我们都不应该迟到,可是两个小时前,她突然跟我说,她要去接她的表兄。她的表兄比我们百年不遇的准时的电影还重要。我们半年见一次她的表兄,她的表兄就住在郊外的县里,之前都是我们过去,这次他突然要过来。即便如此,我说,我们也不应该放弃电影,让他下次再过来好了。茅茅没有同意。她生气地说:你的生活就只剩下电影了吗?我说:还有写作。她说:滚蛋。我们开始吵架,起初我们吵得很厉害,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她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她在享受着这次争吵,我们大概有一年没有吵过架了吧,她此时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火热的、红通通的微笑,我想,她是想以此来制造一些生活里的激情吗,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显得有些平淡了?她就不能向我直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的忧虑?想到这里,我反而渐渐来气了,真的来气了,我一脚踢在床头板上,床头板没事,脚上的拖鞋却四分五裂飞了出去。她停下了语言。我也停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她弯下腰,把身旁的拖鞋碎片捡起,往墙上一扔。啪的一响。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在窗框上。她坐在了床上。我抬脚往窗边走。她眼看着我走向窗边。麻雀从窗框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沿着窗户边的瓷砖爬。我改变主意,不打算走过去了。我回过身,看到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茅茅还坐在床上。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想都不用想,是她表兄。但是她没有接。她低着头,手机像按摩棒在怀里震着。我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走出去。连大衣也没有穿。
她应该会去接她表兄的。可这个时候她出现在了影厅里,身上还穿着我的大衣。电影全程我们无交流。结束后我们从影院走出来,走了一段路,她才记起来,把大衣还给我。她里面还穿了一件紫色的羽绒服。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了几句,但更多的是接受着对方嘴里呼出来无差别的雾气。这么冷的天里,我和茅茅没有像往常那样牵着手走在大街上。我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是什么原因呢?她这段时间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争吵,不是第一次疏离地走在路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走到天桥上,她突然对我说:你不觉得很荒诞吗?我愣了一下,说:什么?她说:爱情。两个人之间的爱情,非常可笑。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电影,里面没有任何提及爱情的内容。我说:你是说我们很可笑?她点了点头。哪里可笑?我问。这种情感,捆绑在两个人之间,就很可笑,她说,不应该这样,我觉得,我们应该试一试三个人的关系。我说:你不爱我了?她说:不,三个人在一起,我会更爱你。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闪烁着远处大楼表面霓虹灯的色彩。我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她的瞳孔有股引力。每次盯着她的瞳孔过久,我都会乖乖让她牵着鼻子走。好,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我们应该找谁作为我们的第三者呢?她让我先想想。说实话,我脑袋里马上蹦出了一大堆人选,可是马上又从脑海里删除干净了。我怎么可能给她提供人选呢?要来也是她自己来。我告诉她我想不出来。她说:你觉得咱表哥怎么样?我说:你表哥?她说:对。我瞧了她一眼,说:你没病吧?她马上笑了,大概是嘲笑我刻意模仿的北京口音。她没有马上接话,但是我知道她没有开玩笑,从头到尾我们都在很认真地聊天。她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要不再考虑考虑?我说:我尽量再找一找,肯定有更合适的人选。她笑着说:好,我们一起找。
夜色像猎豹窥视着我们的后背。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我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正确的路线上。可是我们其实无事可做。我边走边回想着关于茅茅表哥的印象。他是一个高大的、话唠的、腿有点瘸的男子。显然,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每个特质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和他还有茅茅唯一一次合照,是在水立方前面照的,站在他身边的我像一个难民小孩。我根本不想和他站到一块。这时候,关于他的一段叙述突然在头脑里蹦了出来,是茅茅跟我讲的,我有些惊讶,因为本以为我不会记住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这段叙述是这样的:茅茅跟我讲起她和表哥童年时一起捉蜥蜴的经历。当时她8岁,他14岁。在山坡上,他们一起围攻一只蜥蜴,蜥蜴朝茅茅的方向逃跑,茅茅去追,在一棵树下摔倒了,眼看着蜥蜴就要从她的脚下溜走,这时表哥冲过来一个猛扑,就像电视机里的游泳运动员下水的姿势一样,刚好把蜥蜴抓在了手里。他的半部分身體全压在她上面。她当时觉得疼痛,本来应该是很疼的,但是她跟我讲述的时候,又说其实没有那么疼。表兄转过头来,手里攥着露出半只脑袋的蜥蜴,兴奋地冲她大喊大叫,他仍然压在她上面,他的脸和她只隔着一把直尺的距离。她感到了一丝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新鲜和欣喜,这种情感完全稀释了身体的疼痛,或者说,疼痛让她更加快乐。她第一次对男性有了新的认识。对性别有了新的认识。比第一次经血溢出时认识更深。包括那只蜥蜴,后来一直出现在她梦里。梦见蜥蜴就能到达高潮。当时被表兄压在身下的时候,她冒出一个想法:以后嫁人就嫁给他。一位长辈曾经开过类似的玩笑。非常天真,非常孩子气,直到茅茅和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还会害羞得脸红。那时候我心里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吧。我现在回想起来,越发觉得生气,故意让靴子后跟和路面擦出尖锐的声响。我不明白,如果茅茅喜欢的是像她表兄那样的人,那她为什么要跟我好?我和他根本上就是两种生物。她的表兄头脑简单、浅薄、眼里只有钞票,早年因为走私蹲过牢,给生意敌人暗算,弄了场车祸,折断了腿。茅茅经常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条腿,为此惋惜,要是那条腿还好好的,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对象,白瞎了这大高个。她表兄确实老大不小了,可我不觉得没对象对他来说是多么凄惨的一件事。他玩弄过的女人可不少。关于他那条腿,茅茅在我面前重复地提,就好像是我把他的腿弄断似的。她总是能轻易使你烦腻。使你生气。她的表兄也是。我不知道他每次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在一起,能聊到天昏地暗。虎了吧唧的东北话。和他们在一起,我反而像个第三者。现在梦想快要成真了。
我们走进了一家酒吧。酒吧外边有一些高脚的圆桌椅,有一群人在那里抽烟。一开始我们只是想混进人群里抽根烟的,但是后来还是决定进去喝点什么。天太冷了,对我而言喝什么都不合适。来瓶电气白兰吧。服务员听清了我的发音后,告诉我他们这里没有这种酒。当然了,那就换成“北京隐士”吧。他们家自酿的啤酒,名字不错。茅茅坐在我对面,低着头,用手机跟别人聊天,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她一天到晚围着工作转。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在酒吧的灯光下透出一种洋气的黄,她没怎么染过发,这比染出来的效果好,显得她年轻了好几岁。茅茅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等她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时候,我问她:你表哥今天来了吗?她回答:来了啊。我说:那你怎么不去接他?她说:他后来跟我说不用来接。我说:为啥?她说:他有别的事情。我说:明天是不是还得见一见?她略带怒气地说:不然呢?这时候,服务员把啤酒递过来,她狠狠地冲服务员瞪了一眼。茅茅啜了一口啤酒,马上皱起眉头,口感一定很差,酒在她的喉咙里停留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滚了下去。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讨厌他?她问。我说:我没有讨厌他。她说:你就是。我说:我讨厌的是自己。她说:别说笑了,你才不讨厌自己,你可喜欢自己了。你是全世界最自恋的人,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可是这两者不冲突啊。正因为我非常喜欢自己,我才加倍地去憎恶自己。她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更擅长于自我保护。我说:别以为你很懂我。她说:我确实不懂你,我也懒得懂你。——我们的对话已经趋于某种别扭而无聊的程度,也许不开口会好些,不应该进酒吧,我们就应该无止境地在户外徒步下去。这样我们就会专注于脚下的路而不是对方。我不说话了,可茅茅依然唠叨下去,实际上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淹没在酒吧内的爵士乐里,可她就是不想让嘴巴停下来。过了一阵子,走来一伙男的,都二十几岁,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问我:你们可不可以换下座位?他的意思是他们七八个人,应该坐在我们现在的大桌,而我们应该换到小桌上去。我向他撒了一个谎。我告诉他,我们也有十个人,只不过其他人都到外边抽烟去了。戴鸭舌帽男的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声,打扰。接着又对我说:我总觉得你面熟,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经常去十里河那边的丘陵酒吧?我摇摇头:从来没去过。他说抱歉,认错人了,然后走开了。我回过头来,茅茅冲我笑。我说你笑啥。她说:你很会撒谎。我脸红了一下,说:你也不想挪地方吧?她说:是啊,我在夸你来着,干得漂亮。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门牙,挺可爱的。那一瞬间让我回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她今天涂了浅绿的指甲油,但是没画眼线,她很少不画眼线出门,所以她今天给我感觉怪怪的。刚才那个哥们,你觉得怎样?她问。我看了她一眼: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茅茅:没有,我只是好奇。我:好奇啥?茅茅:他好像见过你。我:认错人而已。茅茅:你长得又不出色。我:这跟出不出色无关,是对不对路,刚好我长得比较像他的朋友罢了。茅茅:从他话里意思来看,那个人也不是他朋友。我:管他是谁呢。茅茅:我只是比较好奇。“只是比较好奇”,这句话她重复了一遍。
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还没有把酒喝完。本来的目的也不是喝酒。我们都知道来酒吧的目的是什么。大概有三四十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也不过两三个。一个服装讲究的中年男人(手背上有显目的烫伤疤痕);一个在过道里不断踱步、气质看起来像厨师的年轻人;还有刚才要和我们换座位的那群人里面,其中一个戴墨镜、留着大胡子、身材健美的男人。对了,应该还得算上在吧台边上出现过一分钟的两位女士。她们长得极其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其中一位染了深栗色的头发。茅茅判断她们不是双胞胎。即使长得很像,可她们没有那种联系,她说。她们在我的视线里没停留多久就消失了。那时我突然觉得,和这两位谈恋爱也不错,还有茅茅一起。我之前还没有想好。现在我终于有余地去好好想一想这个事情。在床上,我真的乐意和另一个男人分享茅茅的身体吗?或者是,茅茅,和另一位女孩一起,我有能力让她们同时满足吗?当然,单单这么一想,会觉得新奇,而且还有点兴奋,因为我还从未试过。电影里头倒是很多类似的情景。可是我们今天看的电影又不是《祖与占》。她仿佛比我更接近幻想,真空,艺术。她蓄谋已久,并非一部电影,或是其他什么契机的引发。也许八岁那年,她就做好了准备。她一定要嫁给表哥,因为现实的因素,又不能太露,太刺人,因此我就成了中间那个缓冲带。只要我存在,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大兴安岭走到南岭。可是,问题在于,我爱茅茅,茅茅爱我,茅茅爱表哥,表哥爱茅茅,而我和她表哥是绝不可能相爱的。别说是她表哥,就算是找来一个和我搭调的人,我也未必会和这个人相爱。茅茅也是这样。我相信茅茅说的那句话。如果有第三个人的话,她会更爱我。比现在更甚。尤其是目前这个状况,爱情快要在北京的冷风中干涸了。她想拯救我们的爱,拼命寻找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第三者”。这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