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沙英雄王有德 30年,沙漠里的冷与热
2018-12-24董可馨
董可馨
颁奖词
王有德坚守30年,营造防风固沙林60余万亩,控制流沙近百万亩,在浩瀚的毛乌素沙漠边缘筑起一道东西长47公里、南北宽38公里的绿色屏障,有效阻止了毛乌素沙漠的南移和西扩,实现了人进沙退的伟大壮举。
“你知道沙漠里什么时候最舒服吗?早上九点到十点半。那之前太冷,之后太热,沙子烫脚。”自然无情人奈何,治沙人的工作不能分时间,“白加黑,5+2”的状态,王有德坚持了几乎一辈子。
王有德64岁了,虽然退休已4年,却仍没停下来的意思。不过比起早年,他现在已不光往沙漠地头里跑了。11月29日第一次电话约访时,他正在北京参加三北工程建设40周年总结表彰会。12月18日他还要赶去北京参加改革开放40周年杰出贡献人物表彰会,全国共100人,他是宁夏唯一的入选者。
12月7日,在宁夏灵武的马鞍山林场甫一见面,他就拿出已经写好的4页发言稿,叫《南风窗》记者帮他看看,勾画出需要修改的地方。虽已获奖无数,但这回带有国家级“终身成就”的意思,他格外重视,特意嘱咐部下把习近平总书记两次到现场视察讲话的内容添加进去。
采访结束,在前往白芨滩治沙现场的路上,他不时感慨,那路,是他们一点点踏出来的,那树,是他们一棵棵栽种下的。时值隆冬,树叶凋零,没了生机,但荒漠变林地的不易,都在眼前。
我们去看未种上树的草方格沙障,半米见方的黑格子连成大片,麦草本是黄色,扎下多年,都已变黑。记者像小时候跳方格般走在沙地上,在方格中留下脚印,同行的干事王冠见了赶紧提醒,须踩在草方格边上,不要踩在方格中间,否则会破坏了土地结皮。结皮是草方格的腐殖质与沙里的矿物质结合形成的硅化物,“形成需要五六年之久,有它才说明治沙成功了,很宝贵。”
呵护土地结皮,保护寸草寸木,他们年复一年,不分昼夜,无论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无不感叹:白芨滩的今天,是王有德带着大家苦出来的。
苦
王有德回顾自己的人生时,离不了一句“好苦哇”。哪怕到了如今,治沙已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生活也早有起色,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有真正过上幸福的日子。
王有德的家曾在宁夏灵武马家滩生产队,毛乌素沙地的西南边缘。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上的人生活都差不多,挖甘草、抓发菜、打麻黄、砍树枝、喂牛羊,一切的生活资源获取于自然。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原来沙是会动的。
从前,沙漠在那头,风景秀美的家在这头,后来,家就是沙漠。
算上大爹大妈的两个孩子,王有德一家九口,都住在自己挖的窑洞里。他记得,自从地上没了草木,便是一年一场风,从冬刮到春。刮来的沙子会爬上窗台,漫进房里,门关不住。
那时候,他不知道,原来沙是会动的。从前,沙漠在那头,风景秀美的家在这头,后来,家就是沙漠。
家里的沙子每天都得清,但永远清不干净,最后索性不管,叫它刮去,直等到第二年春天,风小了才去清沙。他和哥哥用芨芨草编成的背篼把沙往外背,一清就是一两个月。
一开始,沙是清出去了,但那时候没有草方格,固不住沙,倒在東边怕刮东风,倒在西边怕刮西风,不论倒去哪里沙子总又回来。无奈之下,有些人家就把沙都堆在破房子里,堆到后来沙都上了房顶。
生态恶化后的生活无以为继,当地人的命运也从此改变。沙逼人退,马家滩镇两三万口人全都搬离了故土,王有德也随着家人离开老家,那一年,他18岁。
后来他参加工作,到抗旱打井队,工作内容是找水,但连续两三年也找不到好的水源。当地的水含氟量太高,王有德指着自己黄黑的牙齿给我看:“都是吃这水造成的。”他的症状还算轻微,因为长期吃恶劣的水,有的人身体都变了形,眼睛变得薄薄的,在那里工作的人,两三年就必须换岗。
1985年,才31岁的王有德因为“能吃苦”被提拔到白芨滩林场做场长,林场的日子还是苦。职工住的房子破旧不堪,晚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逢下雨屋子就漏水,接雨都只能用自己的碗,等满了就赶紧倒掉重新接,下雨天炕面总是湿的。没有电,他们点着煤油灯,墙面慢慢都被熏黑了。
因为离县城有40多公里远,林场的人买菜看病也都不便,一旦得病了还得坐着拖拉机去找医生。工人的基本生活无法保障,教育更无从谈起,40年里连个中专生都没有,娃娃上学都是投亲靠友,到处送人。
机械化还未普及前,林场里各种重活累活全凭着一双手脚。造林要修渠,修渠要铺水泥板,打板、拖板、贴板,王有德和职工都自己上。用来铺渠的水泥板,厚6公分,长1米,宽60公分,用沙子水泥打成,一个职工一天得打出30块板才算完成工作量。七个人的工作组一天要至少打完210块板,王有德作为厂长要参与每个组的工作,而但凡是他参与的组,必是超额完成任务,最多的一天他带着工作组打了588块板。
打板的工作消磨身体,为了搅拌,他的手脚都得泡在湿水泥里,没有任何防护,即使泡烂了双脚,仍不敢休息。沙窝里和别处不一样,一夜不管,沙子就翻了跟头,把渠填了。所以打好了板后,王有德还得赶紧带着工人砌渠,砌好了渠才能灌冬水。工人一次背一块,他背两块,白天拼了血汗,晚上就钻进沙地的帐篷里睡觉,第二天一切照旧,几十天回不了家。就这样,苦出了白芨滩如今的绿。
干
1985年王有德接下的林场,已是个烂摊子。后来的治沙英雄,在当时一心只想着怎么把林场救活,“治沙,当时没有那个想法,也没有那个决心”。
王有德做了场长后的第一件事,是下场调研。调研的结果很糟糕,工人连吃粮吃水都成问题,而一些干部和子女却在后勤机关“享福”。工人意见很大,不少人都要求调走,没走的则终日坐在墙边晒太阳、下象棋。
不能眼看着林场颓了,王有德决心彻底改革。他虽然是全场的大管家,却没什么文化,只上了三年半学就半耕半读,后来又上了半年高中,前后加起来的学龄还不到5年。
但他肯干,爱钻研,到林场前做会计,愣做成了专业的会计师。到林场决定改革后,带着全场清仓厘旧、变废为宝,一方面,把旧设备都拉起来挣钱,扶助职工开起小饭馆,同时教工人利用沙柳条编成筐,卖给电厂、煤场、园艺场,后来又想方设法贷款,成立汽车运输队、建筑工程队、服务公司,向市场“要钱”。
王有德管这叫“跳出林业搞林业”“围绕主业发展副业”,他脑子活,这些办法和叫法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改革伊始,编筐对于林场的起死回生作用甚大。当时一个筐卖一元,工人一天能编二三十个筐,卖筐挣来的钱远远高出两块八毛二的日工资,第一次,工人尝到了甜头。
王有德顺势而为,定了新的工资原则,“砸烂铁饭碗,同工同酬,多劳多得”。取消工资级别,取消档案工资,只保留工龄工资。
新的工资办法交到职代会上讨论,大部分工人表示同意,但也有反对的。当时正值邓小平提出“一国两制”的国策,王有德借鉴其思路,定下“一场两制”,同意新原则的实行计件工资,不同意的仍保留档案工资。
“一场两制”实行到年底,按计件工资取酬的工人几乎都比过去挣得多,相比之下,保留档案工资的却挣得少,如此一来,没人再反对新原则,全场工资原则终于统一,工人的思路也开始转变。
他这一生只干了两件事:“一是让沙漠绿了,二是让职工富了。”紧跟着的其实还有一句,是他的“老婆子”对他说的:“你把沙漠绿化了,却把家里沙化了。”王有德心里都明白,家人为他付出了太多。
为了扩大林场效益,王有德继而又开发经果林,建立砖厂,但没一件事是容易的。当初开发大泉果园,四处贷款无着。后来和煤炭局联合建砖厂,林场这边已把厂子平好、砖机买回、用水准备好,没想因为建窑和建烟囱的价格谈不拢,遭到对方中途撤资。
谈判失败,王有德一走出办公室,眼泪“唰”就下来了,回去坐在窑门口直哭,现在他回想起来,只说“那时年轻,眼泪很多”,但“十几天吃不下饭,看到饭就呕”的痛苦,似乎仍在,“那种压力比爹妈去世还难受”。
好在最难熬的时候,王有德找到了三个贵人相助,最后借了近50万元建起砖窑。他清楚记得,窑建好那天,正值1990年9月22号亚运会在北京召开,亚运会的火炬在两点点火,他的砖窑是十二点点火,火光亮起,从前的苦和难终于有了回报。
产了砖,就得卖,王有德又成了包工头。砖头好卖,欠款难结。彼时矿务局买林场砖头,欠了4万元钱款,王有德一两年都要不回。最后忍无可忍,趁着对方开党委会,他跑去一脚踹开门,冲会场嚷:“为了要钱,我跑了几十趟,今天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欠款终于在当天追回,而王有德竟因此成了矿务局的典型,被局领导公开夸奖:“我们欠了林场4万元,人家追着、堵着、骂着都要把钱追回,外面欠了我们几千万,都没办法追回来。”王有德愣是带着这股不要命的劲儿,拼出了林场后来的富裕,林场富了,治沙才有了坚实的保障。
憾
老部下口中的王有德,是严厉的“老局长”。
王有德平日里本就不苟言笑,又因为身材高大,更平添几分威严,在任上时,连副手都“怕”他,昔日的部下如今见了他,肢体和语言依然满是敬畏。
只有王有德不在时,王冠才小声对我说:“在劳模面前,就算没精神,也立马有了精神。”“劳模”是王有德的另一个称呼。
劳模王有德常说,他这一生只干了两件事:“一是让沙漠绿了,二是让职工富了。”紧跟着的其实还有一句,是他的“老婆子”对他说的:“你把沙漠绿化了,却把家里沙化了。”王有德心里都明白,家人为他付出了太多。
当年他为了号召林场职工承包土地,种植经济作物,改善土壤,促进收益,自己先带头承包了40亩地。但因为顾不上侍弄,最后还是妻子带着家人年年在地里忙活,头三四年先扎豆子,直到土壤能育苗,再种上侧柏,十几年间,种活两批侧柏苗子且卖了,才算见到希望。也是因为王有德的带头,工人才跟着学起育苗,后来渐成风气。
王有德在林场开疆拓土几十年,建砖厂,种经果林,发展畜产业,前后贷款五六百万元,没钱时不仅把自己家房子抵押了,还动员其他亲朋抵押了房产。人家说王有德一辈子待在林场,升迁也不走,他是心里有责任,那么多贷款、欠款没还上,他不敢轻易卸了包袱,一走了之。不过比起这些,王有德心头最过不去的坎,还是他的父亲。
王有德口中的父亲为人非常“干净”,是“一大二公”时代里最标准的道德楷模,甚至于在家里,子女送去了东西都要还回钱来。母亲的脚伤了,王有德在沙地里忙得顾不上给母亲换药,派了部下王建国骑着三轮摩托车送去,这事被父亲批评了很久:“那是你母亲,不是人家王建国母亲,是公家的车,不是你自己的车。”
王有德的哥哥病了,想给医生捎点东西,以便看病更顺利些,父亲也坚决不同意。在父亲看来,救死扶伤是医生天职,儿子作为公社干部更不可带头败坏风气。哥哥反驳以“大家都这么做的”,父亲竟当场怒斥:“你死了又怎么样?不要这么去做!”
父亲离去时73岁,没能在他生命的后半程多陪陪,是王有德一生的遗憾。
有一年除夕,亲戚给王家送了一只羊,父亲不在,母亲收下了。父亲回家知悉此事,在当晚又批评了母亲许久,那时,王有德家空间很小,他和哥哥只能一直站在屋外等,听屋里传来的“道理”,哪儿也不敢去。
羊必须要退回去,不过父亲的退法很委婉,他叫来送羊的人,问其何所求,明白对方的意图是想学车后,同意了其请求。王有德记得,他当时对父亲批评母亲不满,但事后父亲只对他说:“儿子,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
王有德一生以父亲为榜样,在他对父亲的描述中,我终于理解如今的王有德从何而来。
父亲晚年,患上了食道癌和帕金森,并受肝病困扰,但王有德忙得顾不上家,一直不知此事,在一次来之不易的家庭聚会上,饭桌上的父亲眼泪哗哗地流,诉说唯一的心愿只是多见见子女。
当王有德知道父亲的病情时,老人只剩3个月的时间了,在生命的最后,大便都很难排出,需要王有德用手往外挤,用木棍往外抠。
父亲离去时73岁,没能在他生命的后半程多陪陪,是王有德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