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团 她的16年与农村进化论
2018-12-24向由
向由
颁奖词
杨团的愿景中,农村的振兴有四个阶段,从种养农业、价值农业、社(区营)造农业,到自立农业。此处的“自立”,和传统的“自给自足”不一样,它不依靠政府补贴,它是融入大市场的社区市场,是城乡居民融合的市场。在其中,农民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杨团69岁了,明年是她退休后的十周年,也是她本计划退回日常生活的年岁。然而,她还不能退。
她在2018年12月的行程,已经排到年末,这一趟要去四川、广东等地。杨团只好腾出在家中的时间。
12月4日晚,北京,天黑以后又一个多小时,杨团如约迎出来,她穿着旧色毛衣笑着招呼。家中陈设朴素,沙发上有一摞书,她含笑问,这是不是该清理的,说着就动手搬,又把挂着冬衣的活动晾衣架移开。两面墙上的书架满当,和沙发上的书一样,封面上大多有这样的字眼,那也是她付诸心血的地方:农村。
她一坐下便说,咱争取能快点,聊完还有三件事要今晚弄呢。而第二天,她要动身去四川,“百乡工程首届论坛”开幕在即。她说着急,但并不催促摄影。突然,杨团被什么绊了一下,原来是脚下的一台体重计和三盒“艾灸贴”,她一脚踢开,自己大笑起来。
这就是杨团。她快人快语,不拘小处,而行动起来有如生风。
历史的机会
“这一年,当然是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杨团在回望2018年时说,在这一年,她发起创设的农禾之家转型,而她本人也在“自我反省、自我改正,甚至自我否定”中。
這种改变和自我调整,缘于外部环境的变化。2017年年底,党的十九大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而后,中央一号文件出台了更多细则。乡村振兴计划,由五级书记挂帅,县委书记做一线总指挥,要举全党全社会之力来做。它作为国家战略部署,被放在了优先实施的位置。
“这是要引领到2050年共33年的,我就觉得,这真的是历史的机会。”杨团说,而她则先把预定退出工作的年纪,从70岁延后到了75岁。
杨团对中国“三农”问题的探索从2002年开始,至今整整16年。“这16年当中一直在探索乡村振兴,到底走一条什么路。”在杨团看来,农村的技术、生产、生活、社区公共服务……这些,是事情本身,并不是“道”。道,即是怎么才能让中国农村可持续地发展。
乡村振兴战略被提出后,她与国务院研究发展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部长徐小青,有过一次长谈,“就谈三农的道路,我们共同合作去推动三农的最终目标和它的行走路径的研究”,两人一致认为,“最终目标我们这一代人肯定实现不了。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尽自己的历史责任,就是要把最终目标讲清楚”。
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让杨团意识到,把综合性农民组织融入产业振兴,以承载农业信用、科技、流通功能的乡镇一级农民合作组织去实现产业振兴,这可能是解决农村多年积弊症结的一把钥匙。
杨团的思路明确,讲清楚最终目标,而实现它的路径要划分阶段。
最终目标是杨团自以为一直清楚了且从未改变的,即实现“综合农协”。她多次提到,这可能是解决中国三农问题的出路。用杨团的话说,“综合农协”是一种法定机构、公法社团模式,农协是特别法支持的农民组织,是按照一整套规范,由专职农协人为小农户组成的专业生产组(社)提供他们做不了、做不好的综合性服务。
“这个方向,我至今觉得是对的。但我的问题是,方向对,不见得你的路径对。”杨团说。
初涉三农问题时,杨团“过于着急”。2002年,她开始了持续多年的试点试验工作。彼时,农村还是传统的小农模式,其后的十数年间它将在城镇化的路上起伏,但杨团所做的试验,都是非常超前的,不符合当时的政策方向,历经艰难。
杨团自称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但在一次次的自我反思后,她的试验从顶层设计思路出发,转变为从当地的实际情况出发,把农民组织融合到农村事业的各方面。在实务中,就事论事,由“道”转入“术”。但在“道”这层面,杨团并未放弃,而是把它融合于官方表述,使之契合国家战略和政策。
而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让杨团意识到,把综合性农民组织融入产业振兴,以承载农业信用、科技、流通功能的乡镇一级农民合作组织去实现产业振兴,这可能是解决农村多年积弊症结的一把钥匙。
百乡工程
过去多年间,农村城镇化、城乡一体化等提法占据主流,农村作为应该被改造的一元,与另一元城市对立着。如今,提法改为了“城乡融合”。
杨团认为,这就指明了进军的方向,就是中国要走的一定不是乡村、城市的二元对立,最后贫富差距巨大,整个成为一个烂摊子。“城乡融合,实际上就是要把一刀切断的城市和乡村间的巨大差距,用一种好的方式让它弥合,既有物质层面的,又有精神层面的,还有道德层面的,总之,城乡是平等的。”
推及乡村振兴以前的政策,杨团说,她理解了为什么要施行全面脱贫,且力度如此之大,“做不好,你别升职,也不能调职”。扶贫工作这把悬在干部头上的一把剑,实际上,是为乡村振兴铺路了。也就是说,要把城乡差距最大的贫困地区这个乡村振兴的低洼地填起来,才有可能走向全面振兴。
政策方向之明确,及力度之大,尤其十九大报告提出“小农户要与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令杨团倍感鼓舞。“坚冰已经打破,航线已经开通,道路还要探索。”她这样总结。
号角既已吹响。很快,2018年2月,杨团筹备并在不久后推出了百乡工程这个为乡村振兴探路的政、产、学、研、社、农六界的社区集群。这成为她如今事业中的重心。才半年光景,到年底的百乡工程首届论坛上,已经有16个与农业农村基层需要直接对接的项目。
杨团还选择了与布瑞克集团合作,用它的大数据技术加移动互联,为社区集群的成员提供交易成本低廉的信息对接服务,及新兴技术所拥有的充满无限想象的未来。
布瑞克是一家农业大数据科技公司,业务聚焦在县域经济中已有十年之久。十年深耕中,起初的订单很少,而到今天它所掌握的数据与技术的价值开始被发现,杨团觉得和这家公司很投缘,“(它)不是像一般企业为了赚钱,才做这个事儿,而是有远见”。
双方一拍即合,在百乡工程社区集群上,用大数据来搭供方和需方。合作中,双方互补,“对供方,我们选择产业兴旺、科技振兴,有人才和社区营造的,就相当于,有一块是经济的,有一块是社会的。但是经济里有社会,产业兴旺里有农民组织。社会里要有经济,必须能够自负盈亏”。
“实际上,百乡工程是公共的公和商业的商的一种整合,是一种新的模式。”杨团说。
“我這一代”
百乡工程的设计中,为农村提供更高经济价值产业的,除了农业大数据,还有现代种植技术,这些都是自然科学的知识。与前三次的试验相比,杨团这次远远超出平常。
20世纪80年代,杨团在首都经贸大学读经济管理专业。此后,她辗转投身于大学教育、体制改革、慈善公益、社会政策研究乃至“三农”问题等,而在自然科学知识体系前,她是“门外汉”。
但难不倒她。
在这一年,69岁的杨团“恶补”了大数据技术、微生物技术、流通和产业规划等多学科。她毫不犯怵,开始学习上微生物技术,便到处跟人讲微生物,她以社会学的逻辑思维说,对面的专家也好心地告诉她哪里不对。有一天,一位专家跟她开玩笑说:“你不用再学了,也不用再问我了,你这样学下去,搞得我们没饭吃了。”
“我要为农民做一生的事”,杨团在实践她的诺言。
她笑得挺得意,觉得自己的头脑与学习能力都不错,“从没觉得这些是困难的、枯燥的”。
提到大数据技术,杨团兴致更高,她很认真地讲自己对大数据的看法:“用最简单的话说,大数据就是结构、非结构、再结构。”
社会学家收集数据,有既定的抽样框,甚至有假定的结论。再用自己抽样的数据,来证明自己的假定是对的。而到大数据时代,杨团说,懂这技术的社会学家是在既定框架下,“先结构”,收集到数据。再放大到大数据中,去更改自己的结构。这相较以往,就大有不同,因为从前没有社会学家能够研究海量的数据。“放大结构”后,第三步是“再进一步做结构”,从中分析研究结论。
这个过程给了她很大震撼。“大数据技术需要结构,只是这个结构要通过设定的结构与海量数据之间的多次磨合,才能接近事物本来的真实面目。”杨团说。
技术以这样的方式,将人脑无限延伸,这是杨团作为一个社会学人的震撼。
另一方面,这年所学的新知识,“对我的思路延伸延展,有很大的好处”。杨团大笑起来,她说,过去两年明显觉得,哎,语速没以前那么快了,身体也不太好。但今年呢,“嘿,恢复了,我现在讲话甚至比过去还快,精神也特别好”。
除了看书多,2018年也是杨团在农村跑得最多的一年。“不只是做调研,还要做传播,只要有人请我去讲乡村振兴,我就去”,杨团说,一年间,粗算下来就跑了有17个省市自治区约三十多个县乡,到处讲乡村振兴百乡工程,正式的讲座讲演就有十多次。有人说她:“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村里,要不就是打电话。”
的确,杨团在近70岁的这个年纪里,状态一如青年。
但她也有这个年纪的自我意识,知道好的状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她这次“超常”,设计百乡工程的背后,即有这样的心思:“我们这代人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就70岁了,还能给这个国家、给农民作一点贡献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脑子最清醒的很可能就是最近五六年,所以呢这五六年怎么去做,是很要紧的。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做一点一滴经年累月累积的试验。”
农村进化论
年岁渐长,杨团也开始“做减法”了。
二十多年间,杨团跟进了四件事:“社会政策”“慈善公益”“长期照护”和“综合农协”。近两年,杨团先后辞去了“社会政策”和“长期照护”这两件。她感觉到,不能不集中精力了,否则顾此失彼。
而“公益慈善”,这是她无法辞去的一个事业。2017年,《慈善法》作为开门立法的典型颁布施行。慈善法民间版本被吸收了80%的内容,杨团深度参与了这项起草工作。长期来看,“公益”这股新兴力量,还将有更长的路,和更大的前程。她将乡村振兴与公益慈善连接起来,提出乡村振兴是中国未来几十年最大的公益,因为这里蕴含中国可持续发展的最大利益,也最能凝聚全体中国人的共识。
不过,杨团决定退出她在公益圈的领导头衔和具体职务,转到了幕后。
提到这份难舍,她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为了向青年交班,“把青年推倒前台来”。
而今天中国的公益力量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青年做的,那么多年轻人嗷嗷待哺,我作为上一代,要对他们有责任啊!”因此,杨团转为幕后,虽然做了“减法”,但不“归零”。
但在这种情况下,杨团从没想过退出“综合农协”,相反,这一年多来,她是不断地往上加码投注的。
“我要为农民做一生的事”,杨团在实践她的诺言。这份缘,从她12岁时就开始了,杨述(她的父亲)当年放她一个人到农民家中,与农民同吃同住。成长中的杨团,学会了挑水等农活。她后来下乡,在云南从瑞丽回陇川农场几十里地的远足中,她用扁担挑起同行所有知青伙伴的行李,三十多斤重,不歇脚,只换肩,走下来啥事没有,“那时候,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农业实际上是跨界最广、知识最丰富的产业,身于其间的农民,在未来发展中的前景也是宽广的。
杨团的愿景中,农村的振兴有四个阶段,从种养农业、价值农业、社(区营)造农业,到自立农业。此处的“自立”,和传统的“自给自足”不一样,它不依靠政府补贴,它是融入大市场的社区市场,是城乡居民融合的市场社区。在其中,农民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这样的社区,一定是跟市场进行完全开放式的交流,但这个开放式的交流中,不需要依赖、迁就别人,我—农民才是最有力量的。”杨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