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中：无罪归来的企业家

郑嘉璐

颁奖词

七年冤狱，十二年蒙屈，他从未放弃，终获清白。曾经，他是将科技融入超市的明日之子；曾经，他是蒙冤入狱的“诈骗犯”；如今，无罪归来的张文中开启了他新的人生。在他的身上，创新、坚毅、拼搏的企业家精神光芒闪烁。

“从痛不欲生到面向未来，因为我是企业家。”

2018年5月的最后一天，最高人民法院对物美集团创始人张文中诈骗、单位行贿、挪用资金再审一案公开宣判。当审判长宣判“张文中无罪”的时候，56岁的张文中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

这一天，他等了12年。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在铁窗内熬过了七个冬夏。

2018年12月，北京的气温降到了结冰点以下。在紧邻西四环的物美大厦，《南风窗》记者见到了张文中。他一身整洁的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目光澄澈。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张文中坐得很端正。

下 海

我问他，如果能回到1994年，要对那时的自己说点什么？

他沉默了，沉默了整整10秒。透过他的眼神，我仿佛看到，过去几十年的起落沉浮，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

张文中是南开大学的理学学士、管理学硕士，中国科学院的博士。20世纪90年代初，他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的身份前往美国斯坦福大学，从事系統工程学博士后研究。受到硅谷创业风潮和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的影响，张文中毅然回国，辞职下海。

放弃“铁饭碗”下海创业，有的家人、朋友并不理解，但张文中很坚定。在斯坦福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企业家是这个时代经济发展的英雄，而中共十四大明确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张文中说，他们这一代人，就是应该去当企业家，积极参与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建设。改革开放在邓小平南巡之后重新起航，张文中对未来充满期待，相信自己大有可为。

最初，张文中利用所学，给零售业设计了一套基于POS机的管理信息系统。时至今日，我们对超市里的收银机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当时，人们习惯了柜台、地摊等购物方式，对这一新兴事物并不感兴趣。没人买，没人用，张文中决定开一家示范超市，推广这款POS机系统。于是有了物美。

1994年，物美超市北京翠微店开业，开业当天的销售额就超过了百万。老百姓觉着很新奇，这里竟然允许自己进去拿东西，而且超市的价格比柜台还要低！开业一年后，物美的销售额达到了一亿多元。张文中决定，全面进军零售业。

随后，物美以一种摧城拔寨、大力扩张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2003年，物美成为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内地民营零售企业。上市后，物美先后收购了美廉美超市、控股宁夏新华百货、浙江供销超市等。2006年，物美以230亿元的销售额成为中国连锁经营百强企业第七名，被外界称为“未来中国的沃尔玛”。张文中个人则以1.6亿美元的身家，位列福布斯大陆富豪榜第134位。当时美国的《财富》杂志刊登过一篇报道，“如果想了解零售业的最新发展，就该买张机票去北京，看看物美在干什么”。

冤 狱

可就在物美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一场晴天霹雳降落在张文中头上。2006年9月，张文中从一次会议上匆匆离开，前去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两年后，河北省衡水市中院做出一审判决，以包括诈骗罪在内的三项罪名判处张文中有期徒刑18年。他不服判决，提出上诉。2009年3月，河北省高院作出终审判决，改判有期徒刑12年。

张文中不接受自己的罪名。一审当庭，他激烈地为自己辩护，在最后陈述时，他说要用全部的生命捍卫自己的清白。如今，十年过去了，当张文中回忆起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但神情庄重如初。

铁窗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张文中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与这个时代脱节。他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

高墙之内，张文中依然关注着物美的发展。有时候，同事探监时递进来一张纸片，他都要反复地读，试着得到一些物美的信息。

可张文中毕竟在服刑，他与外界的联系非常困难。他回忆，最痛苦的一次是，有段时间监室的门二十多天都没被打开，“那种感觉就像生活在坟墓里面，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尤其令他绝望的是，在狱中，他和重刑犯关押在一起，不定哪天早上，同监室的死囚就会被押走行刑。那段日子不堪回首。

铁窗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张文中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与这个时代脱节。他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为了让自己沉静下来，张文中每天早上都坚持洗冷水澡，他把这个看作对自己的挑战，也是让他维持意志力的方式。监狱地处河北省，秋冬季节冷水刺骨，就算这样，他还是要“从头冲到脚，彻底地冲”。

张文中能够在狱中坚持七年，读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开始，监狱里没有像样的书，他就把教授农民养鸡、养鸭的书拿来读。后来，他和看守沟通，监狱总算允许外界给他送书来读。服刑期间，张文中读了几百本书，题材涵盖哲学、历史学、经济学、人物传记等，其中还包括大量的英文原著。张文中感觉到，读书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那是唯一的一种解脱。在最高法庭作最后陈述时，他说读书是他能够坚守信念、抗击孤独、磨炼意志的生存方式。他这里的用词是生存。

除了读书，这位海归博士后又在监狱里搞起了科研。他把想法写在本子上，同事来探监时把他的手稿带走，打印后再交还给他。与看望他的同事讨论课题，是他在狱中最幸福的时光。被关押的七年时间里，张文中一共取得了专利四项，省部级科技进步特等奖一项、一等奖两项。

平 反

2013年2月，历经两次减刑，50岁的张文中刑满出狱。

他用一个字来形容刚出狱时的感觉：晕。长时间封闭在高墙内，不与社会接触，他看到马路上行驶的汽车都会头昏脑胀。

因为心理有障碍，刚出狱时，张文中尽量躲着外人，不愿和他们见面。那时，他身上贴着“罪犯张文中”“刑满释放人员”这些标签，这不仅给他的心理造成创伤，更会影响到物美的经营—谁愿意和一个诈骗犯合作呢？

自由以后，张文中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名誉，让冤案平反。然而，这起“非法律人士都可以看出错误的重大冤案”，想要平反却困难重重。2015年12月，河北省高院驳回了张文中的申诉；第二年10月，张文中又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

就在张文中提出申诉后的一个月，党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完善产权保护制度依法保护产权的意见》，要求“坚持有错必纠，抓紧甄别纠正一批社会反映强烈的产权纠纷申诉案件，剖析一批侵害产权的案例”。张文中坦言，这个时机确实是太好了！

2017年年底，最高法院决定直接提审张文中案，这让他看到了平反的希望。一次次回忆、讲述自己被冤枉的故事，张文中痛苦而疲惫，但他还是要去伸冤，因为对他来说，尊严高于一切：“我是一个守法的公民，不是一个罪犯。”

5月31日，张文中案彻底平反，张文中无罪。

这起案件之所以广受关注，是因为它是中国保护个人产权、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的一个标志。过去一段时间，一些地方确实存在对民营企业不公平、不合理对待的现象，给民营企业的经营发展设置了不少门槛，一些民营企业家为了寻求企业发展，不得不采取了一些不规范的行为，但这并不违法，更谈不上犯罪。由于行政干预司法等原因，的确有一些企业家像张文中这样蒙冤入狱。

也正因为这样，张文中觉得案件平反不光是他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中国企业家的事。包括张文中在内的那一代企业家，其实也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创业者。他们没有前人的经验，凭着一颗赤子之心投身商海。如果他们的创新、创造不能得到法律保护反而被判刑，他们的积极性就会遭受重创。

归 来

牢中一日，世上千年。在张文中服刑的七年里，中国的零售业早已天翻地覆。他被带走调查的2006年是中国线下零售企业的黄金时代，很多企业都在这个时期发展壮大，成为行业的领军者。张文中被捕后，物美在香港停牌十个月之久，丧失了很多发展机会。等张文中归来时，电子商务已然崛起，智能手机也迅速普及，很多传统零售企业陷入了关店、走下坡路的困境，物美错过了转型的最佳时机，同样面临严峻的形势。

物美就像张文中亲手养大的孩子。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物美身边。

物美就像张文中亲手养大的孩子。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物美身边。看着自己的孩子走了许多弯路，张文中惋惜却不懊悔。他表情平静，语气坚定：“物美已经落后了，如果不奮起的话，就会一直落后下去；但如果奋起直追，也许还有机会。”接着，他稍稍皱起眉毛，“也许我会成为一个烈士，但我不会被吓倒在起跑线上。”

张文中开始了二次创业。冤案平反前，张文中有犯罪前科，还不能直接担任公司领导职务，他就在幕后指挥和管理。2015年，张文中创立的分布式电商“多点”正式上线。多点与物美合作，通过技术改造帮助传统零售业向新零售转型，实现线上线下一体化。同年，物美集团以20亿元人民币收购百安居中国；2018年4月，物美以14亿元人民币收购乐天玛特21家门店。目前，多点已与40个大型零售企业、5000多家实体店合作，会员总数达到5000万，覆盖零售企业的销售额2000多亿元。

2018年11月，张文中和阿里巴巴CEO张勇、盒马鲜生CEO侯毅一起参加论坛，探讨新零售的未来。张勇称物美和多点是数字经济的代表；而侯毅说，物美是传统超市中数字化做得最好的，因为它有APP“多点”。有媒体报道，这是阿里高层在公开场合唯一一次对其他新零售模式作出肯定。

这一切并不容易。张文中首先要做的是把牢里落下的补回来。他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学习零售行业的变化，学习七年里冒出来的所有新鲜事物。值得一提，《南风窗》记者注意到他手上戴的不是名牌手表，而是Apple Watch。

无罪归来的张文中尽量不去回想过去的12年。当别人问起这段经历，他往往表现出平静与克制。《南风窗》记者问他是否在刻意压抑情绪，他想了想，说是的。在最高法院作最后陈述的时候，张文中压抑了12年的情绪终于难以抑制，他两次哽咽，但还是坚持由自己完成陈述。那是张文中唯一一次在公开场合落泪。

七年的牢狱生活在张文中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服刑期间，张文中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还一度因心脏病发作送医抢救。出狱后他也一直服用控制血糖、血脂的药物。

但张文中说他不怨恨任何人。从痛不欲生到面向未来，因为他是企业家。

“人要生活在未来，而不能生活在过去。生活在过去的话，我就永远都在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