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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消失的偷闲艺术(节选)

2018-12-24陈静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生活

陈静

达尼·拉费里埃 (Dany Laferrière),法兰西学术院院士。1953年生于海地太子港,在小戈阿沃度过童年。1976年,为逃离杜瓦利埃的独裁统治,他流亡到加拿大魁北克,在蒙特利尔从事媒体专栏写作。第一部小说《如何与黑人做爱而不觉得累》出版后引起广泛关注,并被搬上银幕。之后,他又陆续创作了包括《情色》(1987)、《咖啡香》(1991)、《少女之味》(1992)、《缓慢偏移编年史》(1994)、《无帽之国》(1996)、《主人的肉体》(1997)、《无尽午后魅力》(1997)在内的十多部作品。这些作品后被归为《美国自传》书写系列,标志着他想要革新小说写作的愿望。2009年,他的第十一部小说《还乡之谜》荣获法国梅第奇文学奖和蒙特利尔图书展大奖。这是一部耐人寻味而充满力量的作品,讲述了一位旅居蒙特利尔三十多年的海地裔作家还乡的故事。之后出版了《在我老福特里的80年代》(2005)、《我周围的一切都在动》(2010/2011)、《几乎消失的偷闲艺术》(2011)。在《穿睡衣的作家》(2013)中他与读者分享了他的阅读体验及对写作的思考。在《那些人们不会对你说的事,芒戈》(2015)中,他为我们讲述了四十多年的生活。

《几乎消失的偷闲艺术》是一部关于慢生活的美文集,收录了他为加拿大电台撰写的多篇专栏文章。

他的作品充满了哲理和思考,语言风趣,耐人寻味。他曾如此评价自己的写作:“我用我自己来写作,包括我的血、我的思想、我的情感和我的旅行。”

突然变快的生活节奏

时代在抱怨声中老去

当你开始抱怨歌厅噪音过大,暗中嘲笑乳臭未干的警察只知装酷比帅;当你抱怨路上车速太快,交通规则无人遵守,黄灯的功能更是无人知晓;当你抱怨礼貌变成公开的溜须拍马,曾经熟悉的女人在光速变嫩,仿佛时光在倒流;当你抱怨医生面对情绪激动的病人一脸漠然,电视节目主持人吐字不清、语速飞快;当你抱怨某些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为何周日早上打来电话,感慨属于马尔罗和米勒的文学时代一去不复返;当你抱怨意大利电影在经历了六十年代的辉煌之后,已永远失去了费里尼、罗西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等一众导演;当你抱怨克鲁亚克及其追随者过于乐观,以致无人愿意盲目跟随他们穿越美国,而该国正战战兢兢地试图走出骄奢淫逸的五十年代;当你抱怨不公正和种族歧视是资本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两大思想根源,感慨有俄罗斯在对抗美国时世界更加稳定;当你记不清在约翰·肯尼迪被刺杀的当天都做了什么,看到照片上列侬和小野洋子(约翰·列侬,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小野洋子,日裔美籍先锋艺术家。两人是夫妻。)在蒙特利尔一家豪华酒店的床上鼓吹和平时便大笑特笑,而所有这些都是在你不经意间发生的;最后,当你不停地提及你的童年,就像我那样,那就意味着你已变老,也就是说,你已开始以另一种节奏在生活,而这是无药可救的。

在午睡的阴影下

我认为午睡是我儿时最讨厌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究其原因,其中一条便是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大人的发明。不管妈妈怎么说,午睡对孩子就是无益。人们发现,躁动的孩子一心只想扩大自己的地盘,并因此而变得让人无法驾驭,这使其不可避免地会与渴望秩序的成人世界发生矛盾。于是大人便需要设法控制他,而到头来只有困意才能让这个闹腾的小家伙安静下来。然而,渐渐地,午睡却成了童年时期的众多特点之一。我们都能略带伤感地回忆起这样一些时刻,那时的我们会有一种盛开之花突然被人摘去的无奈。孩子不愿午睡,觉得这是在偷他的时间,为了说服让他躺下,大人会施各种各样的诡计。夜里,为了哄他睡觉,大人会说只有闭上眼睛才能跟那些遥远国度里的人们相聚,会让他看窗外那昏昏欲睡的城市。确实,睡梦中的城市对孩子的想象力来说是一种冲击,因为他从来只见过忙忙碌碌的城市。他想知道中午时怎么不一样。大人跟他解释说,如果他不躺下,城市是无法入睡的,所以需要午睡。但是,在儿时的我看来,何时疲惫是无法预料的。疲惫跟未来和过去一样,是人们生造出来的概念。在那段离我越来越遥远的快乐年代,我感觉自己可以不停地玩下去,直到时間的尽头;白天黑夜没有任何区别;大人和动物都先我而力竭。我像苦行僧那样不停地折腾着。我经常在梦中重温这种陶醉之感,甚至分辨不出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大人对能让我停歇下来已不抱希望。早在特吕弗的电影前,妈妈就懂得如何制造“美国之夜”(《美国之夜》是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自编自导的一部喜剧电影的名字)了,也即能使大白天看起来像黑夜一样——她只需将窗户关上。她知道我很机灵,注重逻辑(我们的谈话总是没完没了),于是便将窗户的每一个缝隙都堵住,不让一丝光线透进屋里。如果不巧还留有一处没堵好,我就会大叫大嚷,直到邻居们都被惊动,匆匆赶来看这个孩子遭受了怎样的虐待。在大人无数次的温存和好话的作用下,我终于安静下来。“美国之夜”降临后,最难的阶段来了,那便是入睡。我只喝温热的、加糖的牛奶,跟北美的孩子相反,他们喝不加糖的凉奶。这一点已经使我们相去甚远了。喝过奶后,我虽然已经有些无精打采,但还是要一边紧贴着妈妈的胸膛,一边听着鬼怪故事才能进入梦乡。醒来时,窗户已经大开,屋子里一片光明。我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睡了一觉。我的记忆中没有留下这段时光,睡眠对我而言毫无价值可言。大人睡觉是因为第二天要上班。后来,到青少年时期,为了第二天上课能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我必须睡觉。人们总是为了某个主人而睡觉。我真正认识午睡还是在流亡时期。要到蒙特利尔我才萌生出在大白天睡觉的欲望。睡眠是一种神奇的机器,能让人回到从前。白天睡觉做的梦似乎比晚上做的更加快乐、更加活泼。我匆匆回到家,关好窗户(一个可追溯到童年的习惯),钻进洁白而散发着清香的被子里。在那间脏兮兮的屋子里,那床洁白而发出清香的被子是我唯一的奢侈。带着那种沐浴在一条发源于最懵懂的儿时河流中的感觉,我的头一沾枕头便立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时我会一直睡到半夜。这样不好,因为午睡时间太长会做噩梦。我认真地思考过为何睡眠会在我的那段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地位,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只是因为我当时心情抑郁。然而我又从未感到过如此幸福,时刻准备着再次进入这一没有警察,没有海关人员,也没有门卫的世界。在我看来(我的观点跟心理学家的不同),我是在恢复体力,因为过去的十年我过得非常焦虑,只为跟一个我从未谋面的独裁者作斗争。在太子港,我生活过的那些街区,天气总是酷热难当,屋子里则人满为患。卧室里、厨房里、走廊里,到处都能遇到睡觉的人。结果是,人们睡得又少又不好,就像决战开打前的战士那样,总是神经紧张,睡眠需求得不到满足。

业余睡眠爱好者

我是蒙特利尔市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的唯一住户。一名孤独的睡客。我已成为世界级的午睡专家。有三种午睡形式:简短型、普通型和超长型。我曾说过,我不建议超长型午睡,这会让人进入睡眠的某些奇特区域。简短型午睡说来就来,没有预兆。它来势汹汹,但时长超不过热带地区的一场雨。当它向你袭来时,你像一只无力的苍蝇那样瘫倒,但一刻钟后便会苏醒,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机器停止了运转,你在地球上缺席了整整一刻钟时间。你要当心那些从未这样放松自我的人。这段时间我们什么也没干。醒来后,用凉水洗把脸,你会感觉神清气爽,就跟那些连续睡了十小时觉的人一样。在那些我断断续续为电台工作的艰难岁月,我经常采用前两种方式(简短型和普通型)。我的工资几乎只够付房租,但我却有时间读书和遐想。而且我还经常混淆这两者的功能:有时我读着读着,书会“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几分钟后醒了,再接着读。在读书和睡觉的间歇,我以水果和蔬菜充饥。这种短时间午睡让我想起那种可在任何地方停放的迷你型轿车。在公共场合,我能躲在一张报纸后睡着。但普通型午睡需要合适的地点,可谓是一种奢侈。那种超长型午睡通常意味着你正处于抑郁期。有人跟我说,今天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不允许人们午睡,那是在浪费时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在一天之中稍事休息,能使我们更好地感受他人,同时少受自身烦恼的侵袭。午睡是我们对自己那早已不堪城市疯狂节奏重负的身体所表达的一种敬意。

慢节奏之颂歌

我们发现,当一个社会的人们都在加快节奏而非相反,那这个社会就已处于危险之中。我们不禁要问,人们这么快是要去哪里呢?我看到商场里的顾客都在匆忙疾行,不时还与别的顾客发生碰撞,唯恐错过什么天大好事,然后快速奔向收银台,而事实上还需等上好几个小时这一天才会结束。这种焦躁现象甚至在飞机上也能见到。飞机才刚降落,乘客们就挤满了过道,好像机舱门不打开他们就能下去似的。同样疯狂的情绪还会传染到飞机后部的乘客身上,然而他们并非不知前面还有为数众多之人都在等着下飞机呢。就好像刚刚有人宣称说飞机上有炸弹似的。他们将这种快节奏几乎带进了生活的各个角落。就连在咖啡馆也一样,一旦你在淡咖啡和浓咖啡之间稍作犹豫,侍应生就会丢下你,直到服务完所有其他顾客后才会回来。总是给人以过了号的感觉。而那些觉察到节奏太快之人却无法让它变慢。直到精疲力竭时,他们才会像老车似地停下来。一般要等到八十岁才会做此选择,而非四十岁。正如我曾见过有人这么做。人们好像不了解有这样一种奢侈:坐在自家阳台上,透过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树枝,欣赏生机勃勃的街景。在此,年龄的大小并不影响对这一乐趣的享受。似乎无人对偶尔停下静观世界感兴趣。轮流当演员和观众,人类繁忙的活动才具有意义。否则,不久之后,人们将再也找不出人类社会的骚动和蚂蚁窝里的骚动之间的区别。人们不停地动,就消除了运动,因为有停止才有运动,运动的中心是静止。究竟是谁组织了这场疯狂长跑?又将跑向哪里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的生活,不管我愿意与否,都逃脱不了这一共同的节奏。我观察过住在街那边的一家人。父母刚刚出门,将儿子们留给祖父母看管。在花园玩耍的孩子,当他完成某个杰作,转身去寻找家人关切的目光时,却突然感到无比失望,因为祖父母正埋头在一堆旅行手册中,忙着安排那些将他们带往世界各地的旅行。他们渴望去的城市里,博物馆与饭馆鳞次栉比,届时,他们每到一处必拍照留念,為的是让儿孙们将来能够回忆起他们。人们通常会顺口问别人过得怎么样,然而,为了更好地定位他们,应该首先弄清楚他们要去哪里。你应该开门见山,否则当人们一听出你话中的意思便会打断你。我在想,假如人们已经知道你存在的意义,也即你的本质,那他们又将如何呢?难道彼此之间再也无话可说了吗?这种不耐烦也体现在公共道路交通上,各种侵占画面都会在此上演。当我看到一辆汽车从别人面前强行通过,然后停在了一百米开外时,总是感到非常吃惊。我能想象伍迪·艾伦会以怎样独特的幽默来评论类似场景。就是为了抢先到达某处,哪怕是去撞墙。第一个撞死鬼则赢得性命比赛冠军。我想起曾经,就在昨天,生命被比作一座山,人们总想尽可能快地爬上去,迫不及待地到达顶峰,只为一睹山那边的风景。然而人们很快便会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因为神秘的面纱一旦被揭开,人们便再也提不起兴致往山下走了。人们试图规劝跟在身后的人让他们别着急,但却是白费功夫。如此快速地奔向自己生命的终点真是再愚蠢不过了。该下一道这样的命令:放慢脚步!那将绝妙无比。因为只有当你慢下脚步,才能更好地欣赏风景,也才能关注自身以外的其他事物,直到全身心融入这个世间大舞台。舞台上,树木、人群和情感应有尽有,当然还有此时此刻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一切生物。若想真正感受这种勃勃生机,就必须放慢脚步。我不认为所有人都必须放慢节奏,那样的话会失去生命的内在本质,即速度。但对速度的过分追求会让人认为那些跟不上节奏的人一定过着极其平庸的生活。我记得那是一个悠长的午后,我和祖母在位于小戈阿沃(海地沿海城市)的我家的门廊处已经闲待了将近三小时:祖母品着她的咖啡,我则在一旁观察蚂蚁们如何分享一只死去的蝴蝶。这时,风尘仆仆地驶过来一辆车,是从首都来的。车子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我只看见坐在后座的那位女士向我们投来怜悯一瞥。她似乎在想,像这种去不了影院、看不了电视、上不起戏院、看不到现代舞、没有文学盛会、不外出旅行又没有变革的生活能有多少乐趣?也许只是干巴巴的生活而已。可那时的我对自己的童年生活是那么陶醉,以至于竟没感觉自己需要这些玩意儿。那位坐在尘土飞扬的车子里面的女士并没有注意到,在那个门廊处上演的生活场景并不比大城市里的无聊。我观察着蚂蚁,我的祖母在看着我,她那甜蜜的微笑是对我最好的保护。那辆车可以继续向前,开往某个我不知道的目的地,而上述画面早已构成令我回味无穷的一段回忆:祖孙两人相守的温馨画面被定格在童年那永恒的夏日里。那个下午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

我口袋里的黄金

在我们身上至少存在两种时间:私密时间和集体时间。两者有时是对立的。这种始终对人们的生活构成压力的集体时间便是工作的时间和与牙医约会的时间。人们应该还记得,1831年里昂丝绸工人大暴动时,起义者将矛头首先对准的是城里的钟表。他们很快就认清了谁是真正的敌人。人们感觉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拼命剥夺他们的个人时间,以至于连做梦的余暇都没有。但却存在着另一种更为自由的时间,只是我不能透露其藏身之所,因为不想让人用它来做交易。与某些精神分析学家们不同,我不认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令人作呕的、可以追溯到青少年时期或更早时候的小秘密,好比某种不可救药的病菌或原罪似的。我倒认为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真正秘密是由生活的各种精彩瞬间组成的流动的时间,这些秘密由于只有我们自己对其感兴趣而变得更加私密:第一次见到大海、明月和广阔无垠的星空、欲望的萌生、梦想中的旅行、奔腾的骏马、轻扇羽翼翩翩起舞的蜻蜓、热带雨过后土地的芳香、第一张热爱的但又不属于母亲的脸庞、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穿黄裙子的小女孩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跟表兄妹们一起捕捉鳌虾的某个悠长的下午、在长假开始之初熏制的玉米散发的香味、一辆靠墙而立的红色自行车、一个因想念隔壁小姑娘而激动得在被窝里不停颤抖的夜晚,以及早上起来再次见到她时所感受到的快乐。那快乐强烈得都能让人心痛。就是对这些美妙时刻的回忆才引起了我们的伤感,这种伤感如黄金般被我们珍藏在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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