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大寿
2018-12-24十八须
十八须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侯家铺沿街而设的集市之上。赶集的人渐渐增多。各个菜摊肉摊前都挤满了顾客。李锣今天赶了个早集,买好了要买的菜,坐在杨记胡辣汤的长桌上,就着油条,喝胡辣汤。往日里他只喝一块钱一碗的素胡辣汤,今天却破例要了一碗飘着十几条油炸小鱼的荤胡辣汤。这汤比素汤好喝多了,价格也贵,一碗就要三块钱。乡下集市,做生意的和顾客多半相识,至少也有个印象,互相说过几句话。杨老板有点纳罕李锣要汤的阔气,乘着顾客稀少,用眼睛扫了下李锣的菜篮子。呵,这个抠门的老光棍,今天菜买得真不少。一条活鱼装在有水的塑料袋里,不停地挣来挣去。至少二斤上好五花肉。四个西红柿,一把芹菜,葱姜蒜配着。
“李老哥,今天买这么多菜,看来家里要来客呀。”杨老板笑问。
李锣共要了六根油条,胡辣汤已经喝完,油条还剩下二根。他想了想,举着碗晃了一下,“再来一碗荤汤。”杨老板接过碗,大马勺一晃,又是一碗飘着小鱼的胡辣汤。热腾腾的胡辣汤,汤色又黄又红,十分好看,就像一轮打碎的落日。李锣又喝了一大口胡辣汤,解开了衣服的胸前二个扣子,让胸口接接凉气。直到舒服了,方才回答杨老板的话。
“杨老板,我光棍一个,无亲无靠,哪里会有什么客人上门呀。”
“那,”杨老板有点不相信。“你买这么多菜,发财了?”
李锣嘿嘿一笑,用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有点自豪的语气说道:“全是我自己吃。今天,是我六十大寿。”
“哦,恭喜恭喜。”杨老板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当即又给李锣拿了两根刚出锅的油条,“老弟小本生意,多了送不起。送两根油条给老哥吃,祝老哥长命百岁。老哥,你这人可不显老啊。我以为你顶多五十出头呢。”
李锣暗暗地摇了摇头,心里说话,不愧是生意人,瞎话张嘴就来。我这人一向面老,二十多岁时,都有人说我有五十了。如今六十岁,村里小孩子都说我比那个八十岁的老婆子还老呢。
李锣吃饱喝足,结了账,提着菜篮子下了公路。他不会骑自行车,赶集总是步行来步行去。他总是从庄稼地里斜斜地走回去,比走大官路近三分之一。十月的田野里一无所有。平日里相隔很近的几个村子,如今仿佛相隔很远。每个村庄上空都有一片炊烟,从烟囱刚冒出来时,各家是各家的炊烟,等往上空飘个十几丈,就混合在一起了,变成一片有味道的灰色云彩。大地很荒凉。刚种下地的麦子还没发芽。种早的,也不过刚刚在地皮上露出一丝微黄。地头的杨树和桐树落尽了叶子,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本相。走到一棵顶多两年树龄的杨树下,李锣把菜篮子放下,他要歇歇了。他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是老了。人一过六十岁,身子就该往土里钻了。再大的力气,也会被脚下的土地吸走。往日里这点东西,老子能一口气提到家。如今,唉,过完生,明天去县城,买一辆三轮车来代步吧。”
一阵风吹进了李锣的衣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然胡辣汤的热力正在他体内发酵,他还是扣好了衣服,以免着凉。冬天的风很奇怪,不大,也能嗖嗖作响,似乎自带哨子。杨树的枝条在他头顶瑟瑟作响。李锣抬起头,细细打量这枯瘦的杨树。他打了个饱嗝。他感觉,这杨树比自己小时候还要瘦。
李锣出生的时候,正值困难年月。他是家中长子。他每次回忆往事,涌上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饿。他天天饿,月月饿,年年饿。就连过年那几天,他也没有吃饱过。他觉得自己之所以长得这么矮,根本不是遗传问题,而是缺营养。正该长身体的年龄,每天饿得头晕眼花,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长个子。
李锣的母亲在村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出了名的滑头,出了名的懒。在生产队吃大锅饭时,这妇人总是干活跑最后,吃饭跑最前。村里人给她编了段顺口溜:“左喊不吭声,右喊不答应,听说吃饭了,跑得腿肚子疼。”生产队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聋婆”。她这双耳朵,不想听见的话,永远也听不见。
不知怎么回事,聋婆从来没喜欢过这个长子。也许是生辰八字不合,母子犯冲。她喜欢李锣的弟弟铁留,说铁留长得好看,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像个小武官。她喜欢李锣的妹妹,说妹妹虽然长得不好,个子也矮,但脸盘子大,一看就是个有福人。而李锣在她眼里,从来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笨蛋,人长得老相,皮肤又黑得像炭,更要命的是,还长着一双罗圈腿,人又像木头一般沉闷,见了村里长辈,连声尊称都不会喊。这样的孩子,就该扔了。
李锣七岁那年,跟父母说想上学。老爹还没说话,老娘直接骂了过来:“家里连个鸡蛋都没有,哪有钱给你白扔到学校呢?滚到生产队里放羊去吧,至少还能挣半个工分,能多分一个玉米面馍头。”
轮到铁留上学,老娘把手上戴的一个祖传的银镯子卖了,硬是让铁留上到了三年级。若不是文革来袭,学校停办,她肯定砸锅卖铁也要把铁留供上中学。
从小到大,李锣一直是家中的受气包。时间一长,他养成了谨小慎微的脾气,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娶不到老婆。娶老婆需要钱,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也绝对不会为了他的婚事四邻八舍借钱。母亲总说他是个窝囊废。他也相信自己是个窝囊废,百事无成。学了三年木匠,连一张床都做不齐整。学了二年建筑,垒出的墙不用打线就能看出有多歪。父亲死的时候,李锣二十一岁,铁留十七岁。临死的父亲总算对李锣展示了伟大的父爱。他一只手拉着李锣,一只手拉着铁留,然后把昏茫的目光全部凝视在铁留脸上,十分恳切地说道:“你哥没本事。你这个做弟弟的,可要照看着他呀。将来你成了家,也不能把你哥踢出来。就让他住在你家里吧。你吃干的,给他喝口稀的就行。”
铁留重重地点了点头,用眼睛扫了下木讷的哥哥,又重新转回父亲身上:“老爹,你放心吧。有我在,我哥哥不会受人家欺负的。”
父亲满意地闭上了眼睛。铁留号啕大哭。李锣十分羞愧。他也想哭,但他不敢让自己的哭声压过弟弟的哭声。所以,他只能低声呜咽,像一只夏天的雨后水塘边上被拧去后腿的青蛙。
李铁留果然争气。十八岁就娶了老婆。二十岁就有了儿子。因为识文断字,村上原来的文书得心脏病死掉后,村上的书记直接让弟弟当了村文书。当时把聋婆高兴的,直接宰了二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自己的小儿子炖了,不許李锣吃,也不许熄妇吃,只许刚长了八颗牙的小孙子喝点鸡汤。李锣早就习惯了母亲的这种霸道。媳妇却有点气愤,嘴里就多说了几句。结果聋婆直接指着媳妇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个丑八怪,长得像个烂掉的窝瓜,哪里配得上我家铁留啊。现在铁留当官了。你好好地当你的闷嘴葫芦。多说一句话,我就让铁留把你休掉。”
媳妇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反讥一句:“什么官啊?苍蝇屎大的一个官也叫官啊?连工资都没有,也叫官啊?”
聋婆撒起泼来,上去撕媳妇的嘴。媳妇也不甘示弱,又抓又搔。老婆子占不了便宜,转脸瞅着看傻了的李锣骂道:“你个王八蛋,没看到你亲娘正在挨打吗?你就不会上来按住她吗?”
李锣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帮谁。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打过人,只有人家打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握紧拳头。再说了,虽然弟媳妇平常也不待见他,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媳妇,做哥哥的怎么能出手打她呢?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老娘实在太过分了。所以他只是站在旁边,一边安抚吓坏了的小侄子,一边喃喃相劝:“别打了,你们就别打了。你们就别打了。别打了。”
当天晚上,铁留回来,听老娘哭诉一通,当即把自己的媳妇打得昏死过去。弟媳妇醒来后收拾收拾衣服,步行十几里,只身回了邻乡的娘家。她本来想带走孩子的,但带不走。聋婆恶狠狠地说道:“俺李家的种,俺李家的苗,就该归俺李家养。”
弟媳妇的娘家人来了两次。第一次来的是大舅哥,他想劝新鲜出炉的村文书,给自己的妹妹服个软。只要低个头,妹妹肯定会回来。结果村文书官威十足地说道:“愿意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别来了。以我现在这身份,就是黄花大闺女,也争着进我的门。”第二次来的是娘家请的一辆马车,来拖弟媳妇嫁妆的。弟媳妇坐在马车上,面沉似水,不哭也不闹,只是想再给自己的儿子喂一次奶。聋婆不让,直接抱着号哭不止的孙子躲到邻居家去了。弟媳妇临走前,冲李锣施了个大礼,跪到泥地上磕了个响头。李锣连忙去扶。弟媳妇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大哥,我过来这几年,也没给你好脸色。但是我知道,大哥是个好人。今后希望你照看着华子,那是你的亲侄子。长大了,也是会孝敬你的。只希望你看着他,别让他被后妈给害了。”
李锣说:“好好好。我肯定看好華子。你快起来,快起来。”
弟媳妇坐上了马车。李锣望着弟媳妇的背影,心里一阵辛酸。他虽然不敢为弟媳妇说话,但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的。他感觉弟弟和母亲做得实在有点过分。
李锣对侄子一直很宠溺,七八岁了还让他骑在自己的背上到处跑。之所以这样,第一是想讨母亲和弟弟欢心;第二嘛,是不想辜负弟媳妇泥水中的一跪。
不过弟媳妇担心的儿子被后妈毒害,却绝对不会发生了。因为李铁留始终没有讨到老婆。
当了半年村文书,就被村书记找了个借口,直接拿下来了。据说是弟媳妇那边的一个亲戚当了乡长,来村上视察工作,检查账本,看了几页后直接扔到地上说:“账做得乱七八糟,这文书怎么当的,明显不够格嘛。”于是铁留又从官身变成了土里刨食的农民。
既然不当官了,又离过婚,还带着个奶娃子,纵然弟弟长得小帅,也讨不到老婆了。因为人人都长着耳朵的,都知道自家弟弟是陈世美。才当个苍蝇屎大的小官,就把结发妻子给踹掉了。这样的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铁留成了酒鬼,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也不下地干活。李锣只能穿着弟弟穿破的衣服,起早贪黑地侍弄田地。就这样,聋婆依然没有好脸色。被大太阳顶着晒的时候,李锣简直怀疑自己是捡来的。如果都是亲生的,为什么母亲竟然偏心到这个地步?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见不到母亲一张笑脸。铁留都快成二流子了,母亲依然呵护备至。每次铁留喝醉回来,母亲还要煨个鸡蛋茶给小儿子醒酒。若是自己喝醉了,哼哼,肯定是一碗冷水浇头上。
幸好铁留当二流子的时间也不长。他很快认清了现实,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短暂的官运已经结束,短暂的婚姻也已经走到尽头。以后的日子,自己和老哥一样,只能打光棍了。于是弟兄二人,开始拼命干活。铁留心思活泛,学东西也快,他跟着别人去烧了几窑砖瓦,就摸清了烧窑的一切窍门。他们开始自己做砖做瓦,自己烧窑卖。小侄子一天天长大了。每当看到儿子来窑上玩,弟弟总是自信地说道:“哥,咱啥都不用担心了。只要每年卖上两窑砖瓦,咱家很快就有钱了。过两年盖两处红砖大瓦房。等华子长到结婚的年龄,嘿,两老弟兄一个儿,说媒的还不得踩破门槛啊?”
有时候李锣会顺着弟弟的话说,有时候只是点点头。他知道弟弟把自己当成了牛马,一辈子劳碌,只是为华子挣份家业。但李锣心里并不愿意这样。他也想休息,也想出去干建筑,挣点自己能花能支配的钱。他不想一辈子拾弟弟的衣服穿,但他始终不敢说出口。他怕母亲骂。他被母亲骂怕了。他从心里认定自己这辈子就是个窝囊废,注定百事无成。如果出去打工,他会饿死。如果分家另过,他也会饿死。
李锣回到家时,已经快到晌午了。他一个人居住的老宅子里安安静静,阳光在地面上画出树枝枯瘦的影子。几只来回蹦跳的麻雀,听见李锣的脚步声响,立即飞上了房顶。走了七八里路,李锣有点疲惫。但是不会有人给他打水,给他做饭,给他上来捶捶背什么的。整个宅子里,没有第二个人。母亲和弟弟侄子住在另外一处宅子里,那里是崭新的二层小楼。每当赶集回来,看到灶冷锅空,李锣心中总会涌起一股凄凉。
他连菜篮子都没提进屋,顺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树墩子上,吸了一袋烟。李锣的烟瘾很大,所以他不买烟,只在集市上买碎烟叶,自己卷着抽。烟抽完,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李锣就开始忙起来。他先用压井打了一盆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鱼放进去。鱼却在水里一动不动。李锣用手戳了一下鱼身子,笑着说道:“你可别死啊。要死也要等到晚上。我过生呢,可不想用死鱼做菜。”
把肉放进盘子里,用盆子罩上。把西红柿和葱姜蒜都放进筐子里。想了想,李锣又拿出一个西红柿,用袖子擦了擦,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西红柿的酸味让他明白,又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李锣今天中午吃面条。为了和往日的面条有所区别,李锣决定做肉丝面。他先和面。乘着醒面的工夫,他把猪肉切成细细的肉丝。想做好吃的肉丝面,必须把肉丝切得细细的。这是李锣做饭的经验。
面条还没做好,隔壁的林子媳妇走进了李锣的院子。林子媳妇是个矮胖子,像个滚来滚去的南瓜。她探头到厨房里一看,当即笑道:“我就知道锣哥肯定在。因为厨房在冒烟呢。唉呀,今天锣哥吃得不错呀,肉丝面。你这日子过得真享受,天天有肉吃。“
李锣说:“我身上的肉比这更好吃,你要不要尝两口?”
“呸,你以为你是唐僧啊?你不过是猪八戒。”林子媳妇佯装恼怒,唾了李锣一口。
李锣知道这妇人向来口花,喜欢开这些荤玩笑,所以他也借势占几句便宜。“那不正好。我是猪八戒,你是猪八戒媳妇。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对了,你来我这里,有啥事吗?”
林子媳妇继续笑呵呵:“也没啥大事。林子要出去打工。今年收成不太好。两个孩子上学花销也大,虽然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但花钱如流水一般,一个星期就要好几百块。所以林子想走远一点,去广东干建筑,听说那边一天能挣一百多。就是路费还差了点。我琢磨琢磨,觉得村子里吧,也就锣哥手里宽绰,就想着来锣哥这里借点。”
李锣早就猜到林子媳妇是来借钱的。如果不是来找他借钱,没有哪个妇人会推开他这个光棍的门。近些年来,他每年春上都去山西煤矿干活,快过年了才回来。今年是因为过寿,不想那么拼命,所以过完中秋节就回来了。村里人都传说李锣在矿上干活挣钱多,一年能挣好几万,现在银行里都存了几十万了。只有李锣自己知道,他说是在煤矿干活,其实干的不是挖煤的活。挖煤的活危险,挣钱多,李锣很想干,但他的身体干不了那么繁重的活计了。他只干了两年挖煤的活。这几年,他只能每天坐在井口,开卷扬机往上吊煤。这活轻松,也没危险性,但工资低,一个月才九百块。一个班八小时,为了多挣点钱,李锣每天上两个班。虽然挣了一万多块钱,但他是不会随便往外借的。他知道这些找他借钱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他们就是盼着他哪天突然死在了煤矿里,人死了,债也就不用还了。所以他绝对不会把钱往外借。实在抹不下脸面,也顶多借个百十块。他同样也笑呵呵地问道:“我手里哪还有钱啊。虽然在矿上挣了几个,回来几个月,也快花光了。你知道我最喜欢乱花钱了。你想借多少?”
“一千。”
“一千沒有。我自己都只剩几百块了。还要留着今年过年呢。”李锣回绝了林子媳妇的狮子口。“要不,你再去别家问问?唉呀,水开了,我要下面条了。”
林子媳妇走出李锣的院子,李锣没长顺风耳,他能猜到林子媳妇绝对会在背后骂自己。不过他不在乎。若是五年前,他肯定会心里郁闷,耳朵发烧。前面大半辈子,李锣活得稀里糊涂。他的生命就像最卑微的泥土,总是种上别人的庄稼。他为母亲的骂声而活。他为弟弟的楼房而活。他为侄子的婚姻而活。他为村里人的舌头而活。他生怕别人说他不孝,说他傻,说他是个窝囊废。但他小心翼翼地活了五十多年,偏偏没落下一个好名声。村里人提起李锣的名字,总是摇摇头,既不屑一顾又有点同情地说道:那个人,白活了一辈子。如今的李锣却成功地扭转了自己在村里人中的名声。“那家伙,活明白了。看现在活得多滋润,像个老爷似的。”
李锣确实活明白了,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骂他的话再恶毒,也伤不到他一根汗毛。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反正怎么舒适怎么活。他也不在乎自己死后有没有人埋了。人死如灯灭,眼一闭,猪拱吃也好,狗拉吃也好,管球他。
面条做好了,香喷喷的。若是往日吃饭,李锣绝对会端着小盆似的海碗,走到村东的树林子里,李锣喜欢在那里吃饭。那是村里人共有的饭场,许多人都喜欢端着饭碗在那里吃饭,说点家长里短,讨论点国际大事。吃完了饭,喊小辈再回家帮自己打一碗。李锣因为没人替自己打饭,所以买了个小盆似的大海碗,一碗就能吃饱。不过今天他不想去饭场了。他只向院子外边走了几步,又莫名其妙地转回了院子,直接坐在院里的树墩子上,一口气把面条吃了个精光。他又一次把自己吃热了,再一次解开了脖子底下的衣服扣子。他敞着胸口,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像一只找不到出路的蚂蚁。这宅子以前是全家人住的,现在母亲、铁留、侄子,还有侄媳妇,全都住在隔了两家人的新楼房里,只把六间房子留给了李锣。严格来说,是四间房子。三间堂屋,一间厨房。另外两间东屋说是分给了李锣,却堆满了铁留家的杂物:播种的耧、报废的架子车、永久牌自行车、扭曲的车轮子、绳子、扫帚、镰刀、铁锹、铲子、锯子。凡是用不着的东西,不管是永远都用不着了,还是暂时用不着,铁留肯定都要放到这两间东屋里来的。如今两间东屋几乎已经堆满了。李锣知道铁留的心思,他羡慕自己的生活。这个一向看不起自己的能人,如今完全变成了亲生儿子的牛马。小六十岁的人了,每年都要出去打工,生怕挣的钱少了,遭儿媳妇的冷眼冷语。所以铁留只能乘自己在家的短暂时光,把杂物堆到李锣的屋子里,也好给大哥添堵。但李锣不在乎。他反而有点骄傲。他知道自己比铁留过得幸福。
李锣站在东屋门口,一边摇头,一边打量里面堆积如山的杂物。看够了,他又转到了自己的三间堂屋里。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女人等着他。七尺宽的大床,上面杂乱地堆着被子和衣物,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不行,今天是六十大寿呢,怎么能不收拾一下房间呢?
李锣忽然发疯一般地干起活来。他把被子晒到院子里的绳子上,把一大堆衣物放进洗衣盆里,放满水,倒进洗衣粉,先泡着,准备等会儿再洗。他拿着扫帚开始打扫屋子,踩到床上,把屋顶的蜘蛛网全部扫下来。他被呛到了,大声咳嗽。他蹲下身子,把扫帚伸到床底下,去扫下面的尘土和脏东西。把扫帚抽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扫帚上粘着一块红布条。李锣一把捡起来,放到眼前细细观看。他的身子发软,颓然地坐进了刚刚扫出来的尘土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李锣打了四十七年光棍,终于在那年春天走了桃花运。好像是初春天气,他去赶集。大清早的,有雾,天还不怎么亮。快到集市上时,李锣发现一个女人蹲在路边的老槐树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时不时冷笑。李锣看了看女人的眼睛,呆滞,迷茫,就像两滴洗过衣服的浑浊皂水。李锣立即明白了,这是个傻女人。
傻女人十分敏感,她感觉到李锣在看自己,当即捡起一根槐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一边写还一边念:“我叫王桂枝。我叫王桂枝。我叫王桂枝。”
李锣不认识字,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写字。这个女人肯定上过学,肯定不是先天性的傻子,而是后天变傻的。不知道这女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不幸。
李锣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往女人身边走了几步。女人忽然害怕了,她用手抱住头,一边连连讨饶:“娃他爹,你别打我了。别打我了。我明天就出去找钱去。你让我咋找钱,我就咋找。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你让我和哪个睡,我就和哪个睡。”
李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媳妇,那个在冬天冰冷的地上被打昏的女人。于是他向傻女人伸出了手。傻女人犹豫了一下,伸出两只手紧抓住李锣的手。她抓的是那样紧,好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刺条子,手被扎破了都不松开。她傻呵呵地笑道:“大哥,要睡觉吗?只要五块钱。我只要五块钱。我只想吃顿饭,我好饿呀。”
李锣说:“走吧,跟我回家。我每顿都让你吃饱。”
像牵着一只羊似的,李锣把这个傻女人领进了村子。快七十岁的聋婆依然火辣性子,她用眼皮上的皱纹扫了一眼傻女人,当即骂道:“你个不争气的废物,领个傻子进门干吗?赶快把她扔到村外边去。谁想捡谁捡。咱李家世代没一个傻子。丢不起这人。”
铁留倒是没说话,黑着脸出去了。
李锣不敢和聋婆对嘴,只是抓紧傻女人的手,一边喃喃说道:“妈,我今年都四十七了。我连女人都没碰过。精细的女人我是娶不上了。我想娶王桂枝做媳妇。”
“王桂枝是谁呀?”聋婆一脸嫌弃地问道。
“她就是王桂枝。今年顶多三十岁,会写字。她不是天生就疯的。她肯定是被人欺负疯的。”李锣把傻女人说得十分可怜,试图激起母亲的同情心。但聋婆生就是铁石心肠。见母亲一直不点头,李锣直接给母亲跪下了:“妈,我就想要个孩子。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养老。我侄子对我再好,那也只是我侄子。我也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呀。不管是儿是女,我也想留下自己的血脉呀。”
聋婆说:“你就不怕再生个小傻子?"
“不会傻的。王桂枝不是先天的傻子,她生的孩子不会傻的。”李锣十分有信心地说道。
“那好吧。你就把她留下吧。看她能不能给你生孩子。”聋婆说着话,一边转身进了新楼房。李锣高兴地哭了出来,甚至都没听见聋婆后面的话:“你领着傻子住老宅子吧。这新盖的房子,是留给你侄媳妇住的。不能先被个傻子占了风水。”
李锣带着王桂枝住进了老宅子。按李锣的想法,王桂枝虽然傻,但也算他李家的媳妇。他转弯抹角地向母亲提出来,想办两桌酒席,请几个亲戚过来贺一贺。结果被母亲一口吐到脸上。铁留也终于不再沉默,黑着脸甩了一句话:“还不够丢人哪?”
到底没有办酒席。李锣只是偷偷地在村西代销店里赊了一瓶酒,两袋方便面,一包火腿肠,在老宅子里偷偷做好,和王桂枝喝了交杯酒,吃了从来没吃过的方便面和火腿肠,也算是给自己办了婚礼。从那天起,李锣真的把王桂枝当成了自己的好媳妇。每天下地干活,他都要领着王桂枝去。他不让王桂枝干活。他家的田地中间,有一棵老大老大的桐树,是给母亲留着做棺材用的。树下好大一片荫凉地。他就让王桂枝坐到树底下,看着他干活。村里人遇见了,和他打招呼:“锣子,又领着傻子下地干活呀。”
李锣总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们:“这是俺媳妇王桂枝。她有名字的。以后别喊她傻子。再喊老子就恼了。”有一次因为这个,他真的和村西头的结巴打了起来。他用锄头夯在结巴的肩膀上,让结巴住了七天院。若是遇上晚辈,他更是得意地一再介绍:“这是你桂枝婶子。来啊,喊声婶子。你婶子不傻,听得懂的。”
别人当着他的面不喊傻子,背后却说:“一个窝囊废,娶到个傻子,还真他妈端起来了。我呸。”
李锣做到了自己对王桂枝的承诺。他把王桂枝领进家不到一年,就让瘦兮兮的女人变成了个白胖子。李锣实际上还想问出王桂枝的老家在哪里。但王桂枝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说的又是普通话,虽然不太标准,地方口音也不太明显了。后来旁边村子一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被李锣请到家里,听王桂枝说话。听了好一会儿,生意人才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湖北话,也有点像南阳话。不好说,我也听不准。”
不管是湖北还是南阳,离李锣的老家都有千里之遥。他不知道王桂枝是怎么流落到集镇上的,从此断了寻找王桂枝老家的念头。别人也劝他,你傻呀,你真替她找到了娘家人,娘家人絕对会把她接走。这女人年轻,长得也不丑,真变精细了,你是配不上她的。要真觉得她可怜,对她好点不就行了。就是想给她找娘家,至少也要等她给你生下个孩子再说。
李锣寻思了一下,感觉别人说得有理。桂枝是个可怜的女人,自己一定要对她好,让她享福。
李锣虽然想让桂枝做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但他做不了主。他只是和聋婆弟弟分宅住,但没分家,还是在一口锅里吃饭。他每天领着桂枝去新楼房吃饭时,总会遭遇弟弟的黑脸,和聋婆的毒舌。特别是聋婆,张嘴闭嘴就是傻子傻子的。后来桂枝长胖了,聋婆又换了称呼,每天扁着嘴说:“白吃饭不干活,喂得比猪都胖。又不能杀了吃肉,还不如扔到东边沟里呢!”
李锣以为母亲只是嘴毒。偏偏桂枝凭借一个傻子的本能,感应到了老婆子的恶毒心肠。她知道这老婆子想杀了她,所以每次来新楼吃饭,总会紧紧地抓住李锣的手。有时候还会说道:“她要害我。这个老婆子要害我。”
有一次聋婆听懂了桂枝的话,当即大怒,举着烧火棍照桂枝头上敲了几棍子,把烧火棍都打断了。桂枝被打急了,就推了聋婆一把。结果聋婆顺势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嚎。
“看看,都来看看呀。这个傻子敢打我了!”
李锣就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桂枝根本就没碰到母亲。母亲却这样撒泼,把左邻右舍都引过来了。李锣的脸火辣辣的,他只能咬着牙,照桂枝脸上打了两巴掌。老婆子不依不饶,躺在地上就是不起来。后来脸黑得像非洲人的铁留就下黑手了。他一脚把桂枝踹翻在地,骑上去就是一顿狠揍,一边打还一边对围观的邻居们说:“这傻子不打不行的。我妈年龄大了。万一哪天我老弟兄不在家,说不定傻子会打死我妈的。必须要把她打怕!”
铁留越打越亢奋,有几拳分明是照着桂枝的乳房去的。桂枝被打怕了,只用双手捂着头,一再重复李锣在老槐树下遇见她时听见的话语:“娃他爹,你别打我了。别打我了。我明天就出去找钱去。你让我咋找钱,我就咋找。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你让我和哪个睡觉,我就和哪个睡觉。”
左邻右舍轰然大笑。他们感觉很有意思。
李锣站在旁边看,身子一直在发抖,就像陷入了一个挣不出的噩梦。他害怕母亲,害怕铁留。往日里铁留一瞪眼,他就会心跳加速。但桂枝求饶的声音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他体内堆积了半辈子的干柴。这是他的女人,谁也不许这样打她。
李锣杀猪般嚎了一声,冲上去,一把将铁留推翻在地。“铁留,你打够没有?你想打死你嫂子啊?”
铁留啐了一口,爬起来,朝李锣脸上砸了一拳。“狗屁的嫂子!她是个傻子。你也是个傻子。今天我连你也打。我早就想打你了。”
弟兄两个撕打成一团。李锣被打得鼻青脸肿。李铁留被打得嘴歪眼斜。两个人翻翻滚滚,直接打到了大街上。聋婆心疼小儿子,找了一根棍子,想帮着小儿子打。桂枝虽然傻,也明白李锣是在帮自己出头。于是她上去又推了聋婆一把。这回真的把聋婆给推倒地上了。
后来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围观两弟兄打架了。有的劝架,有的看笑话。有的一边劝架,一边看笑话。总算有长辈出来,把打红眼的两弟兄拉到两边。铁留在街的那一边,跳着脚骂道:“你给我滚蛋。从今天起,你不许进我新楼房一步。敢进一步,老子砍死你。”
李锣在街的这一边也不示弱。说来也奇怪,一顿架打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胆子都变大了。现在他不怕弟弟了,也不怕母亲了,更不怕村里人看笑话了。他同样跳着脚骂道:“你才给我滚蛋。那新楼房有一半是老子的。让村里人说说,烧砖瓦时,哪一窑你有老子出力多。你整天喝酒,懒得要命,半上午半下午的才会进窑场。老子说少了,那新楼房有一大半是老子的。老子今天就要带着桂枝住进去。你不让我住,老子砍死你。”
劝架的长辈皱起了眉头。这长辈其实年龄也不大,才五十多岁,但在村子里却是威望最高的人。这不只是因为他辈分高,而是他有个儿子在市里面给副市长开车呢。长辈骂道:“你们两个小子给我闭嘴。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啥矛盾不能私下说,非要打得满村尽知,让人看笑话。也别打打杀杀的,一个爹,一个妈,打断骨头也连着筋。”
铁留说:“三爷,你也看到了,他哪有点大哥的样子。领了个傻子,整天不干活,吃得比猪都胖。如今他侄子也到成媒的年龄了。有个傻子在屋里,哪家闺女愿意嫁过来?不管三爷你怎么说,我是坚决不会和这个傻子一个锅里吃饭了。整天陪着个傻子,我这一年都吃不下饭,三爷,你看我瘦了多少啦?”
长辈装模作样地看了铁留一眼,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瘦了。还是那么猴精猴精的。”长辈的眼睛转到了李锣身上,“锣子,你咋想的?”
李锣说:“我反正要带着桂枝过。以后谁也不许再打她骂她。”
聋婆这时哭嚎着冲了过来。“老少爷们儿,你们看看哪,那个傻女人把我打成了什么样?”其实她身上除了点泥土,什么也看不出来,眼没斜嘴没歪,一切正常。老婆子指着李锣骂道:“分家。今天我就和你分家。”
“分就分。”李锣毫不畏惧,“该分我多少东西,就得分我多少东西。少分一点,我都不罢休。”
“你都想分啥东西?”
“新楼房我不要。就当我送给侄子的结婚礼物。但老宅子上的六间房子全归我。钱,咱家的银行存折上至少有三万块钱,我也不要多,给我一万。村东头地里种的一排杨树,全是我一个人种的,都归我。那块地也归我。我和桂枝两个人,分二亩地,不多。还有,今年的麦子我要两千斤。明年我自己吃我自己的。今年必须把我得的份子给我。对了,还有玉米和大豆,都要给我五百斤。就这些,其他的东西我也不要了。”
聋婆气得眼睛冒火。她晃晃荡荡地走到李锣跟前,朝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口水。“你做梦。我老婆子啥也不分给你。你咋来的还咋走。你光着身子来的,你还光着身子走。连身上的衣服都要脱下来还给我老婆子。”
李锣没想到母亲说出这么绝的话,一时间被激住了脑子,原地转了几个圈子,也不管是寒冬腊月天,也不管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在围观,竟然几下子就把衣服全脱了下来扔到地上,只剩一条黑色的四角裤头。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他揪住褲头,正想继续往下扒。长辈终于憋住了嘴角的笑,大声喝斥住他:“锣子,你傻呀。她让你咋来的你就咋走啊。你就对她说,你从哪儿来的,还从哪儿走。”
围观的老少爷们儿都笑得成了疯子。有几个女人笑得肚子疼,唉哟唉哟地蹲在了地上。老婆子也感到不好意思了,眼皮子一塌蒙,转身走开了。长辈瞅了下近乎全裸的李锣,指了指地上的衣服:“别卖傻了。先穿上衣服吧。我也看明白了,你们这个家是对付不下去了。那就分呗。弟兄们总是要分家的。我给你作主,绝不会让你吃亏。”
李锣穿上衣服,才想起没看到桂枝的影子。找了半天,才在老宅子里找到了桂枝。桂枝躲在堂屋的床底下,衣衫不整,像只被吓坏了的老鼠。她把自己穿在身上的红衣服都撕烂了。床底下一地的破烂布条。李锣钻到床底下,搂住桂枝大哭了一场。
半下午的时候,李锣出现在村西头的代销店门口。他吃完饭,抽了两支烟,洗好衣服,晾在院里的绳子上。顺手摸了一把晒了几个小时的被子,发现潮气没有了,就抱进屋。院子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四处晃动,他感到十分孤独。打开收音机,听了阵豫剧。往日里最爱的豫剧也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那些锣鼓弦子的声音让他十分烦躁。他把收音机关掉了,搁到树墩子上。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重新放起了豫剧。这一次,他把声音调得更高了。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不会有任何人来祝他生日快乐。他只能让锣鼓弦子的声音,让阎立品优美的唱腔占据整个院子的空间。后来,阳光逐渐西斜,风的哨子越发尖厉。李锣觉得该做晚宴了,就走进厨房,看看还缺点什么调料。盐还多,味精还剩小半袋,也不用买。倒是酱油瓶已经空了,必须要去买一瓶了。
这家代销店开的年头不短了。开店那天,李锣还不到四十岁。等到来捧生意的村里人散去,李锣才走进代销店。他用眼睛迅速地从林凤珍的脸上划过去,落到摆在显眼位置的香烟上。“给我来盒红梅烟。”
林凤珍转身拿烟时,李锣的眼睛又落到她圆圆的屁股上。林凤珍把烟递到他手里,顺手翻开账本。“锣哥,赊账还是现金?”
李锣从口袋里掏出八毛钱,直接拍到林风珍手上。“今天是你们开张的好日子。就不赊账了。以后再赊。”
“好嘞。锣哥是个讲究人。送你盒火柴!”林凤珍合上账本,扔给李锣一盒火柴,礼貌性地冲李锣笑了一下,顿时让李锣有点心醉神迷。他很想留在店里跟林凤珍多聊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心跳得厉害。赶紧转身出了代销店。
林凤珍是李老师的老婆,算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媳妇了。她刚刚三十出头,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了,依然要腰有腰,要脸蛋有脸蛋。她是李锣的性幻想对象。在遇到王桂枝之前,李锣每次做春梦,梦见的都是林凤珍。梦中的林凤珍没穿衣服,但只看得清脸,看不清身子。所以李锣每次遇见林凤珍,都有想撕下她身上的衣服,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冲动。
如今的林凤珍也老了,早已失去了进入李锣梦境的魅力。为了生个儿子,林凤珍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超生了两个,李老师的工作岗位也丢掉了,只能外出打工。一个人守店的林凤珍竟然和附近小学的体育老师搞上了。后来被人撞破,消息传开,让李锣十分嫌弃。他甚至连李老师都嫌弃上了,连这样的老婆都舍不得丢掉,真是不配当老师。
李锣走进了代销店。如今看店的是林凤珍的媳妇,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这媳妇嘴特别会说,啪啪啪的,整天不停。不说话的时候,她就磕瓜子,啪啪啪的,整天不停。看见李锣进店,她把嘴里的瓜子甩到地上,笑道:“锣叔来了。要买点什么?烟?酒?还是酱油味精?”
李锣的眼睛直直地落到这小媳妇的胸脯上。这女人又瘦又小,却长了一对大胸。林凤珍的儿子真是有福人啊。李锣现在一点儿也不害羞了。他甚至有点遗憾地想,若是当年他有这么大胆,这么不要脸,说不定林凤珍的私通对象就不是那个有老婆的体育老师,而是他李锣了。
小媳妇也是生熟不禁的性子。她才不怕自己被别人瞅呢。做生意的人,不能怕别人瞅。怕别人瞅,做不成生意。她拖长了声音说道:“锣叔。”
李锣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咧开嘴笑,露出一嘴抽烟熏出的大黄牙:“一瓶酱油。一瓶二锅头,要半斤装的。再来二盒烟,我常抽的那种。你知道的。嗯,再给我拿袋味精吧。一包火腿肠。”
李锣提着买来的东西,出了店门,本来是要回家的,不知怎么的,却转到了小学门口。学校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李锣觉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比阎立品的声音还要动听。他听得着了迷。他坐在学校门口的一块石墩子上,抽了一根烟。后来孩子们下课了,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很多孩子跑到操场上玩,在那里跳皮筋、翻跟斗,还有几个似乎要打架,你推我我推你的。后来铃声一响,孩子们又哄地一下跑进了教室,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操场。李锣把烟头扔到地上,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若是我的儿子还活着,说不定此刻正坐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扯着嗓子读书呢。”
分家后,李锣和桂枝住在老宅子里。过了几个月,桂枝怀孕了。李锣简直要高兴疯了。他怕桂枝累着了,连下地干活都不敢让桂枝跟着。在地里干着活,忽然就跑回家,生怕被锁在屋子里的桂枝出了什么事。李鑼也没瞒着这事。他恨不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要当爹了。因为自己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只好四处求问那些生育经验丰富的老人。村里人很快都知道李锣快要当爹了。
一天晚上,聋婆突然闯进了李锣的院子。李锣正坐在桌子旁边,小心地看着桂枝喝鸡蛋汤。时不时低头,望着桂枝隆起的肚子。他的嘴角始终挂着笑意。聋婆一进来,李锣的脸上就没了笑容。自从那次在大街上吵闹之后,母亲从来没有理过他,他也没有理过母亲。
聋婆这回却一反常态,直接走到桂枝跟前,打量了一下桂枝的肚子,然后笑咪咪地说道:“肚子是尖的,肯定生个小子。”
桂枝早忘了眼前的老女人,自顾自地喝汤。
李锣倒是有点恍惚了。打他有记忆,他都没看见过母亲对自己笑,从来都是横眉冷目。他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孩子。如果是亲生的,母亲不该对自己这么狠。后来他明白,自己虽然是亲生的,但属于那种和母亲天生不对路的孩子。母亲一见自己就烦,一见自己就冒火。所以他后来也习惯了,木讷地活着,不再试图讨好母亲。分家那天,在大街上闹成那样,半是初次打架后的热血反应,半是故意给母亲难看。他本以为母亲这辈子也不会再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今天主动上门,竟然还带着笑脸。这让李锣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
“妈,你今天来?”
“咋啦?我就不能来看看自己的媳妇了,就不能来看看自己还没出生的小孙子了。”聋婆虽然嘴里责怪李锣,脸上却带着笑意。“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和你妈我怄气。四处问别人怎么保胎,就是不来问你妈。你是想让你妈落个坏名声吗?”
“妈,我。”
“好啦。妈也不想数落你。今天晚上来呢,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不能把桂枝整天锁在房子里。这样对桂枝和小孩都不好。要让她多活动,多晒太阳。桂枝吃得太胖了,将来生孩子困难。必须要让她多活动。你问问村里的其他老人,是不是这样说的?”
李锣这回真的被感动了。眼泪刷的一下就从眼窝里涌了出来。“妈。”他只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桂枝停止了喝汤,用迷茫的眼神打量哭泣的李锣。
“好啦好啦。你也别哭了,快当爹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哭呢。以前妈糊涂,对你不好。以后妈也会改。”聋婆说到这里,也揉了揉干涩的眼角。
李锣对聋婆说了实话。“妈,现在秋庄稼刚出来,我忙得很,整天在地里除草,剔苗,还要上化肥。天气又太热,让桂枝跟着我吧,我怕她被热着了。不让她跟着我吧,又只能把她锁在家里。要不然她乱跑,跑丢了就坏了。”
“我来替你照看她。”聋婆拍胸脯打了保票,“你放心,我会看好她的。我盼第二个孙子,可是盼了几十年了。”
李锣听了聋婆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他终于也享受到母爱了,虽然晚了点。在人世间,他不再是个孤魂野鬼,他是个有母亲的人了。再过几个月,他还将成为父亲。好饭不怕晚,好命不怕坎儿。他受了这么多年苦,终于还是熬出头了。
“妈,你也放心吧。桂枝现在清醒了许多,很听话的,你让她干什么,她干什么。”
母亲嘴上的笑意更浓了:“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照看得很顺利。一转眼孕期已是六个多月,桂枝的身子更笨重了。李锣忙完了地里的活,又加入了一个乡下建筑队,给别人递个砖拎个水泥什么的,一天也能挣三四十块。若是没母亲帮忙照看桂枝,他是肯定挣不到这个闲钱的。所以那段时间,李锣简直对母亲好到了极致,隔三差五去集市赶集,给桂枝买好吃的,也会给母亲买一份。母亲最喜欢吃集镇西头的牛肉煎包,李锣每次至少买两锅。桂枝一锅,母亲一锅。
李锣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干了一天活,天快黑了才收工,乘坐同村王柱的自行车回来,路过集市,还特意跑到集市西头买了两锅热腾腾的牛肉煎包。快到家里的时候,包子还是热的,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但他发现有点不对头。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左邻右舍的乡亲。李锣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快步走进屋,看到桂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而聋婆,似乎正在寻死觅活。见李锣回来,挣扎得更有劲了。
“放开我。我要喝药,我要上吊。我是没脸活了。我真的没想到呀。”
“妈,咋了?”李锣的声音都在颤抖。
“李锣,你别伤心。孩子没了咱可以再要嘛。”说话的正是那个主持分家的长辈。
“孩子没了。咋没的?”李锣的脑子嗡的一声,似乎被人打了一棍。
“好像今天累着了。”长辈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妈今天来照看桂枝,发现你麦仓里的麦子生虫了,就让桂枝舀出来晒。你妈觉得几百斤麦子,可能没事。没想到桂枝。唉,这也是命啊。”
“让桂枝一个人晒麦子。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锣向来迟钝的脑子陡然清明如雪。他把手里捧着的牛肉煎包一下子摔到聋婆面前,又用脚踩了几下。然后红着眼睛问道:“妈,我不是你亲儿子吗?你为啥费尽心思来谋害我和桂枝的孩子?”
“你说啥呢?”见李锣问出这样的话,聋婆也不再哭闹,只是假装什么都不懂,“我怎么会谋害我的亲孙子呢。我今天早上真的是糊涂了。看到你麦仓里生了好多小黑虫,就让桂枝晒。唉,要知道会这样,我就是自己累死,也要自己舀麦子呀。”
“你别装了。你养了三个孩子,你会不懂这些?你是装不懂。你是故意害我的孩子。你是故意害我的孩子的。”李锣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老婆子。
聋婆毫不示弱,嘴皮子比李锣还利索:“我就是糊涂了。再说了,就是我故意的,也是为你好。傻娘养傻儿,没听过吗?你今年都快五十了,若是再添个傻儿子,晚年有你受罪的。你妈我刀子嘴豆腐心,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妈,我还是把你当儿子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真不怕要傻孩子,那你就再让桂枝给你生呗。你娘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你这个王八蛋了。”
李锣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好像掉进了冰窟里。不过母亲的“刀子嘴”倒是提醒了他。他跑进厨房里找到菜刀,再冲出厨房,却被邻居们牢牢抱住了。
聋婆嘴里嚷着“我不信这个小王八蛋敢杀他亲娘”,一边却迈动老脚,迅速地离了老宅子。
李锣被左邻右舍团团拉住,左挣挣不脱,右挣挣不脱,只能仰天大叫,就像一头被人掏去心肝的猪羊。
可能真是命里无子吧。虽然从此和母亲断绝了来往,在桂枝再次怀孕时,李锣甚至连家门都不敢离开了。但桂枝还是在怀上二个多月时流产了。第三个,依然如此。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习惯性流产,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生不了孩子就生不了孩子吧。李锣很快就想开了。只要桂枝能一辈子做他的老婆,他就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五十三岁那年,李锣领着桂枝去看小满会。小满会都有一台大戏。李鑼向来最迷阎立品的戏。那次唱戏的旦角,据说是阎立品的徒孙。戏台上哭声一起,李锣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桂枝是听不懂戏的。在戏台的热闹气氛里,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挣开了李锣的手,向人群外挤去。等到李锣反应过来,赶紧追出人群找她时,却再也找不到了。她最喜欢吃的凉粉摊找了个遍,她最喜欢喝的羊肉汤摊也找了个遍,依然杳无人影。看戏的人山人海,一个人走失在人群里,就像一滴雨水掉在了大河里。李锣找到戏散场,人散尽,终于垂头丧气地踩着一地垃圾走出了小满会场。
自那以后,李锣又成了一个光棍。每当听说哪个村来了一个傻子,他会第一时间甩开双腿,跑过去看是不是桂枝。如此这般地过了两年,李锣终于死了心。他找太昊陵外的一个神算卜过一卦,说他这辈子就是光棍命。桂枝和他只有七年的姻缘。如今缘份已尽,自然就找不到人了。
重过光棍生涯的李锣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爱穿,爱吃,爱喝,爱嫖。除了赌没沾上,完全也是一个老二流子了。直到后来煤窑里的重活他干不动了,床上的活他也干不动了,才终于消停下来。
这几年他虽然只是在煤窑上开卷扬机,工资比不上前两年,存的钱反而比前两年更多。去年回来过春节,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越发年迈的聋婆拄着拐棍来到老宅子,问他愿不愿意合锅。聋婆说:“你年纪也大了。还是住到新楼房里吧。你那侄子侄媳妇都孝顺,他们也都说让你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心里也过意不去。要不,咱们就把分开的家再合起来吧。等过完年,你和铁留一起出去打工,老弟兄,也好有个照应。”
李锣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坐在树墩子上,只顾抽自己卷的长烟。聋婆等了半天,等不到回话,又拄着拐棍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
五点钟的时候,李锣用油炸好了鱼。五点半钟,李锣做好了红烧肉。六点钟,李锣把饭桌摆到院子里,又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子。六点十分,李锣拧开了酒瓶盖,喝了第一杯酒。晚上八点钟,寒风吹着尖利的哨子,在李锣的院子里撞来撞去。清冷的月亮悬于院子的斜上方,似乎一直不动,把月光的盐粒撒到李锣的饭桌上。李锣已经快要喝醉了。红烧肉早已冰冷,那条油炸的鱼只剩下一具白白的骨架。
李锣早已吃饱喝足,他现在只是在喝酒。今天他过了一个非常安静的生日,没有一个人来。村里人不会来给一个光棍汉庆祝生日。再说别人也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而知道他生日的母亲和铁留绝对不会过来。就算他们过来,李锣也不会让他们进院子。他和自己的亲人早已恩断义绝。想到桂枝,依然心中发紧。不由地又喝了几口酒。
“唉,还是当光棍好啊。我就买了这一条鱼,二斤肉。若是有老婆,我就只有半条鱼和一斤肉吃。若是再有个孩子,也许我只能就着鱼刺下酒了。还是当光棍好啊。没人和我抢吃的,也没人和我抢喝的。”
李锣抬起头来,举着筷子,半是开玩笑,半是自嘲地对月亮说了这段话。但月亮不理他,只是把月光洒到他发白的头发上。李锣落下泪来。
正如这个无人打扰的生日晚宴一样,他这辈子,活得如此孤寂,连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他像个稻草人般地活了四十多年,又像个坏掉的稻草人一般地活了十多年。过了今晚,他灰暗的生命就正式迈入暮年。一个连落日的光都无法照亮的暮年。他所剩不多的未来,将像天空的残月一般凄凉。但他不怕。就像喝完这瓶二锅头一样,他会醉,会难受,但不会呕吐,他要咬着牙,消化掉它。
晚上九点钟,李锣躺到了床上,发出沉沉鼾声。
屋子外面,大颗大颗的月光依然哗啦啦地往下洒,很快堆满了空盘子空碗,堆满了凌乱的饭桌,又顺着桌子腿滑到地上,堆得满院子都是。因为是冬天,这些盐很快就会变成雪。但李锣不会知道这些事。他在屋子里睡觉。睡得很沉,像一块石头,连做梦的空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