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春风来
2018-12-22李德荣
李德荣
小镇大沟,地如其名,山大沟深。人说先是黄川集、王家集,再到通安驿,最后才有这大沟镇。国道109线沿镇而过,道路两旁摆摊设店,还算热闹,依次便是山川,延伸至大山深处。从大沟镇最高的旋风岘山梁上,极目远眺,苍茫起伏的群山里,就有我的老家韩家岔,距离大沟镇二十余里,这一程山路,连接前店、大沟梁、东西二坡、掌里王家、韩岔大岘,翻山越岭下来,没得一个时辰是回不了家的。
十里八方的乡亲都是趟过这程山路,趁着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走出大山,在大沟镇逢集、粜粮、卖牲口、供学生读书,或背铺盖卷儿,搭上去兰州、固原、白银的班车,涌进城市的浪潮里,用汗水养家糊口,靠勤劳发家致富。如果说,城市与农村之间最大的变化,应全部浓缩在这程山路上。
1978年,我父亲27岁,在公社当民办教师,兼做记分员。用母亲的话说,人精明得很,谁分派的活干了没有,干了多少,父亲走过去,大概扫一眼,一清二楚。起初社员怕自己的工分少算,心里犯嘀咕,几次核对下来,都心服口服了。因此,去交公粮或者领取公家财务,公社就派父亲去,记性好,还会算账。父亲说,那时候这山路,还是黄土便道,人老几辈都是这样肩挑背驮,来去都没轻松过。去大沟交公粮,用的是榆木打造的架子车,死沉死沉,但也很耐用,父亲叫个帮手,两人,一条背绳,一前一后,二十余里山路,上山下沟,都应付得过来。从王家堡子门口装车,父亲搭手看着过秤、装车、捆绳、打结,经过大川,爬过大岘,然后就轻松了,持续下坡,架子车后面的挂圈(起刹车作用)要结实。那时候有的是力气,然后是掌里王家,东西二坡,大沟梁顶,有一段路,父亲说需要缓上五次,山路都不好走,还要学会看天气,什么遇到蛇过道,就要戴草帽。水缸出汗蛤蟆叫,不出三天大雨倒。晚霞不出门,早霞行千里。然后就看见前店,就到大沟了。父亲说,走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没有走过的人,遇到第一次还新鲜,后面看见山路,浑身肉疼,熬过十来次了,人就伏下来,习惯了。父亲说起他精明的记分员时光,就常常说起这段山路来。
1978年对父亲来说,是“单干”的那年,在我们这里,把改革开放的这年说成“单干”,其实老家真正实施农村承包责任制的“单干”,是1980年。父亲说,“单干”以后,走这一天路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再是一两个人的事了,牛拉驴驮,很是热闹,大沟公社也立了集市,刚开始是逢二五八,后来是一四七。那时候的公社书记对这条路动员全大队的人都修整过,父亲说你上初中时来回走,你不记得了,我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就因为这程山路,大哥也吃了不少苦。
1998年,我大哥李军顺27岁,在青海盐池捞盐呢。
每年正月十五一过,大哥就扛个铺盖卷卷,沿这山路,赶到大沟镇坐班车外出打工了。这年遇到了黑包工头,东西被扣了,身上没有一分钱,一年都没有回来。母亲常说,她的这双眼睛,就是那时候盼大哥能回来急瞎的,那时候没有通讯工具,都是托熟人带话,有庄里人回来,说见过你大儿了,还在世上呢,有次听人说,在啥地方殁了人,和你大儿子很像。“到了年头节下了,还不见回来,我就站在大路口,瞅着这条路流眼泪,年三十了,就是个蒿柴棍儿,也该回家了。我心急得眼睛起了白花花,这条路上过来个人,我就瞅着,看是不是我的军顺回来了……”
我的大哥直到来年的五月份,才找机会从盐场偷跑出来,一路上靠偷爬拉盐的卡车到了西宁,卡车司机发觉了停下来,他就跳到公路槽里,等着再爬下一辆车。怎么不拦住说明情况搭个顺风车呢?咱拦车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就觉得不是好人,司机停都不停。最后伙在打工的人群里,火车上检票时爬在座椅底下,上面压上别人的铺盖卷,打工的故意坐在上面,说说笑笑敷衍过去了。一路上吃别人剩下的西瓜皮,坚持到了大沟镇。早上到大沟,站在街道里,看到回家的这条山路,格外亲切,蹲在路边上,哭了好久。一路往回走,只想着回家,都没有发现,这程山路已是各式车辆上路了。
我上学的那会,已经骑着自行车,尽管一路上,没有多少平稳行驶的路,上山要肩扛手推,下山要单脚撑地,坡太陡,除了“飞鸽”牌,永久、红旗牌车子都拉不住闸。这一情形,一直到2008年。
2008年,我27岁,安心回到这里生活。
春节放假到除夕了,一直忙到下午六点,我才从单位出来,爆竹声此起彼伏,大街小巷都是过年的感觉,雪下得很快,路面已经白了,从县城到大沟镇,平常里都是近两个小时车程,给家里说好了,要回家来的。年货也是妻子抽空准备了一点,赶到租房里,装了年货——其实也没有别的,还记得很清楚,母亲在老家看孩子,没时间蒸馍,就买了现成的花卷,买了十几斤排骨。父亲腰不好,问了老中医,抓了几付药,需要泡酒喝,买了一个玻璃罐子,十斤高粱白酒。母亲说家里电视接收不好,七十块钱买了电视卫星锅,小小的那种,还有就是小孩子爱吃的一些水果之类。想到老人孩子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年货过年,心里难过的,天上就是下刀子,这年还得回家过啊。开车走到大沟镇,平安无事。我们来不得歇息,又买了两袋子面粉,一是家里一直买着吃面,二者不知道谁说的,车拉得重一点,可以防滑。我双手抱着面粉袋子装车时,雪都已经盖住脚面了,好在下雪天,天还不太黑。我和妻子彼此不说路的事情,只是两双眼睛紧盯着路面,二十里山路,若在平常,两拐三绕早就到家了。父亲来电话,问到哪里了?我说大沟镇了,他和母亲都说,小心着开车,不要急,快到了。这条山路我再熟悉不过了,已经铺了沙子,路也很宽阔,就是坡陡弯多,我还和妻子说着话,忽然,车旋地转,我手忙脚乱,眼看着车滑到沟里去了,大喊着让她跳跳跳,猛地一脚踩住,车悬在路边上,下面是山崖陡坡。我们两谁都没有动,静静地坐了好久。又调转车头,冲了几次,山路太陡,最终放弃了。除了两袋子面粉放在车里以外,我们两能拿的都手提肩扛,徒步上路了,已经是大晚上了,雪下得很大,积雪很深,眼前白茫茫一片。风吹到脸上,雪花窜到脖颈里,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一路无话。三天年过罢,回去时两人扶持着走过,再看来路,真是不易,妻子哭了。我只是想,这一程山路,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吧。
2018年,我们和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一家都在县城生活,山路已经硬化得非常平整,但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家的路,不要说大沟镇,就是村与村之间,已经全部是硬化路了。道路两旁退耕还林,树木繁茂,不时都有轿车穿梭在树林间,振兴乡村、兴办旅游,我们的大沟镇发展得很快,大溝深处杏花村,走这条路的,还有四方来客。山路不管从哪一个村子进去,都可以连通经过,基本实现了村村通,甚至延伸到边缘住户的家门口。从父亲扛着架子车走过的路上、从大哥饿着前胸贴后背坐在三轮车路上、从我骑一会、推一会自行车的路上,从父亲说的为穷日子肩扛背驮驴拉人推,担过猪崽、背过公鸡、提过鸡蛋的路上,从大哥背着打工的铺盖卷卷、我上学时背过的干粮的路上走过,从1978年到2018年,从父亲、兄长再到我自己,四十年,改变的不仅是这条回家的路,更是这条路上改变穷日子的父老乡亲,和越来越生机盎然、丰富多彩的生活。
一条家乡小路,承载着我们出走远方的梦想,更延续着父辈、兄弟改变穷日子的决心和信念。无论走过哪里的山路,从西部村落到东部城市,从北方草原到沿海渔村,都是一条条社会变迁通道,从便道、乡道、县道、省道、国道,再到通货口岸,从绿皮车、管内列车、快速动车,再到高铁,一条路,就是一条纽带,带动着一方希望,实现着几代人的梦想。改革开放四十年,一条百姓出行路,也是祖国腾飞发展史,你直到走过去,再回头来看,从父辈到我们,一路褴褛,一生艰辛,无数铺垫,最终走向远方,实现或正在创造辉煌。
我不知道,远方的你,还会不会想起,那条回家的山路,还会不会保持习惯的出行方式,来重新丈量自己走过的路。也是,这世上的路,只有人去走,山路终归走成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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