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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华:一夜之间,好像就到了云天里

2018-12-21毛晨钰

看天下 2018年34期
关键词:伤痕新华小说

毛晨钰

一道帘子,把上海虹口区和平公园附近的一间阁楼分成两个声部。

一头的呼吸声一松一弛,高低相间。不大的床铺上睡着一对夫妻。另一边则有连贯的“沙沙”声。那是黑色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一个年轻人坐在缝纫机前,上面摊开了一本笔记簿。他叫卢新华,是这对夫妇的准女婿。

这是1978年4月上旬的一个周六,复旦大学77级文学评论专业学生卢新华回到了未婚妻家。从当天晚上6点开始,他就很少站起来,埋头在缝纫机前工作。一笔笔,在纸上落下针脚,缝出了一篇叫《伤痕》的小说。此后,中国文学界有了件“新衣”——伤痕文学。

《伤痕》的主人公是个叫“王晓华”的女学生。“王”是卢新华母亲和岳母的姓氏,“华”是卢新华和当时的未婚妻名字中共有的字,“晓”象征了黎明将至。为了与自己的“叛徒妈妈”决裂,还没毕业的晓华就报名上山下乡改造自我。母女一别,就是9年。即便如此,她仍处处受挫,不能第一批入团,被迫离开爱人。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她才重新回家,却已然错过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卢新华写得很快,一气呵成。他说:“整个写作就像有人在给你讲故事,而你做的就是记录。”第二天凌晨2点,他终于给故事圈上了一个句号。

扔开笔,卢新华擦干眼泪,揉了揉眼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以死了!”

“那个时代,人人都有伤痕”

小说写完后的周一,卢新华把文章拿给中文系的一位教写作课的老师看,并暗自期待,倘若老师觉得好,还能代为向相关杂志投稿。两天后,老师对他说:“卢新华,你这个小说写得不错,挺感人的。但是,我得直白地告诉你,这样的小说是肯定发不出來的。我曾在《朝霞》杂志社呆过两年多,相信我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力的。至于为什么不能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还是建议你多读一些马恩列斯毛论文艺的著作,从那里也许能找到答案。”

就连同学们的看法,也都莫衷一是。卢新华曾把文章拿给班里几个文学理论水平比较强的同学看,他们的反应都很平淡,而且觉得有很多问题。这对卢新华打击很大,于是把《伤痕》锁进了抽屉,心想,“十年后再说吧”。

4月中旬的一天,晚上9点钟,同学倪镳找上了躺在床上看书的卢新华,管他要稿子出墙报。这是开学后的第一次墙报展示,班里每一个同学都要拿出自己的作品。

卢新华翻身下床,原本想重写一篇。提笔写了一两行,实在写不下去,于是从抽屉深处翻出了《伤痕》。第二天,他把小说重新誊写在稿纸上,交给了倪镳。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一大清早,卢新华被不寻常的嘈杂声吵醒。他有些恼火,不得不起床洗漱。走出宿舍门,就见走廊里挤满了看墙报的人。他没在意,洗漱完走回寝室时,才发现很多同学手里都拿着纸笔抄写,还有不少女生在抹眼泪,其中不少是外系学生。所有目光汇到一处——墙报的左上角。那里写着醒目的文章标题——《伤痕》。

一时间,《伤痕》在复旦校园引起轰动,《文汇报》的编辑钟锡知也听说这事了。他托复旦的老师向卢新华要了稿子,很快就印成小样分寄给各界人士,征求意见,却迟迟没有真正发表。此时,过去十年所带来的“伤痕”并未真正痊愈,这篇小说无疑会戳到很多人的痛处。

近3个月等待中,《文汇报》始终没有回应。于是,班级里一批特别喜爱《伤痕》的同学建议卢新华将此稿投给北京的《人民文学》。推荐信递出去两个月后,卢新华就收到了《人民文学》的回信:“卢新华同志,你的来稿经研究决定不予刊用了,现退还给你,欢迎继续来稿。”

《文汇报》的信在7月暑假来临前姗姗来迟。编辑部通知卢新华,希望他暑期不要离校,因为《伤痕》可能会在这期间发表,双方需要沟通修改意见。

钟锡知约卢新华在文汇报大楼6楼见面。他们足足给卢新华提了16条修改意见。学校酷热难耐,有一天卢新华便搬张课桌在校园的路灯下改稿。为了防蚊子,他不得不穿上长靴。

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用了一整版刊登《伤痕》。一经上架,很快售罄,当天加印到了180万份。小说作者卢新华跑了七八个报点,最后在一个偏僻的邮局买到了几份。

小说刊登后的两三个月里,卢新华收到了近三千封读者来信。有一位西安的读者给他写道:“我和你小说的主人公王晓华同名同姓同岁,同年下乡,同样的家庭遭遇。我不知道远在东海之滨的你,如何这么详细地了解到远在西北古城的我的这一切的。”尽管小说中的故事并非卢新华亲身经历,但“那个时代,人人都有伤痕”。

卢新华曾写过一篇名为《众缘成就的<伤痕>》。他认为没有复旦那些因《伤痕》落泪的同学和各界人士的支持,就不会有大家看到的《伤痕》。而一切的大背景是因为改革开放的大环境。在卢新华看来,“《伤痕》的发表也是对改革开放中思想解放运动的参与”。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了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卢新华觉得,这篇文章与《伤痕》是“相互促进”的。这篇文章某种程度上推动了《伤痕》的发表,而后者也促进了社会的思想解放。

也是在这一年的冬天,思想解放的春风吹到了诗歌界。诗人北岛等人在北京创办了民间诗歌刊物《今天》。这本刊物被视为中国朦胧诗派的聚集地。之后鼎鼎大名的诗人舒婷、顾城、芒克、江河等,都在《今天》上活跃创作。这群憋坏了的诗人点燃了新诗变革的火种。一时间全国创办或复刊了上百家诗刊。

对于身处其中、见证历史的卢新华来说,在变化来得猛而疾的1978年,“一夜之间,好像忽然一下到云天里面去了”。

不用再背油条回家

如今回忆起来,卢新华觉得,也许一切都是有伏笔的。

1954年,卢新华出生在江苏如皋,后来一家人随在部队的父亲到了山东。15岁时,卢新华回江苏插队落户。1973年,他应征入伍,在山东曲阜某部当侦察兵。当兵期间,卢新华陆续读到了托尔斯泰、契科夫等人的作品。不过,他最喜欢的是鲁迅小说。在他的枕边和军用挎包里,总会放一本《鲁迅小说选》。纸张边缘已经起毛,他还专门用白纸做了个封皮,“鲁迅把中国封建传统的国民性看得太透彻了”。从那时开始,卢新华就想过,如果打算写小说,那么鲁迅的文风会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4年后,卢新华从部队退伍,到南通柴油机厂当了名油漆工。如果这年冬天没有恢复高考,也许卢新华会从车间调到科室,做一名文员。

1977年,卢新华最早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很快文件也传达到了厂里。

当时,厂里还有另外两个同事一起报名参加了高考。一位同事帮他们弄来了几张南通一中的听课证。每天五点下班后,三人结伴去听课。先走一段陆路,再由小船摆渡过河,往返需要1个小时。

这年12月,卢新华与570万学生一起走进考场。

1978年2月28日,卢新华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评论专业报到,他的班级被称为“7711”,77是指1977年考入复旦,11是中文系文学评论专业的代号。最初全班有50个学生,平均一个省招2个。其中有不少人已近而立之年,年纪最大的已经33岁。

开学不足两月,在一次作品分析课上,老师讲到鲁迅好友许寿裳对《祝福》的评论:“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这引发了卢新华对过去10年的反思,“每个人的身心都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痕”。

那天中午下课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抑制不住的创作冲动让他突然决定要写一个儿子与父亲决裂的家庭悲剧。后来,考虑到女性情感更细腻,他把主角改成了一对母女。至于篇名,也是受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的启发,从“文革歪歪斜斜的历史里就看到两个字,那就是伤痕”。

对卢新华来说,能有机会考大学就是乘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他记得入学第一年,有一个从大连来的同学。放假回家时他买了一麻袋油条带回老家,“那时候什么都要票,布票、粮票,后来这些都慢慢消失了”。第二年再回家,那个同学就不再买油条了。

“要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灰终究有落下的一刻。

1979年,第六期《河北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歌德”与“缺德”》的文章。该文作者李剑认为,文艺工作者的任务就是歌颂党、国家和社会主义,而不应当专门揭露“阴暗面”“伤痕”。“伤痕文学”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首当其冲的就有卢新华的《伤痕》。

很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等大报刊就发表了反对意见。《红旗》杂志发表的署名文章指出,“这些观点,同粉碎‘四人帮以来我国文艺界的斗争实践和创作现状很不相符,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背道而驰,因而是片面的、错误的。它是‘春天里的一股冷风,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文艺界极左思潮的影响是不能低估的。”

这场争论惊动了当时的中宣部部长胡耀邦。中宣部专门为此开了个为期3天的小型座谈会。在会议上,胡耀邦指出了《“歌德”与“缺德”》这篇文章“确有缺点毛病”,同时鼓励文艺工作者大胆创作,“一句话,要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其实,“为文艺正名”的讨论从1978年底就开始了。

当时《文艺报》和《文学评论》联合召开了一个140人的座谈会,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为文艺创作提供良好环境。随后,《上海文学》推出了李子云和周介人的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抨击了政治过度介入文学的现象。

1979年11月24日,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休息时,青年画家陈逸飞为作家卢新华(左二)、宗福先(左一)、叶永烈(左三)画速写(@视觉中国)

“朦胧诗”最早出现的时候,跟《伤痕》有着相似的命运:不被大多数人认可。有个在广东的一个诗歌编辑指责这些新诗“不足为法”,还有人评论这些作品“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印象”,真是“令人气闷的朦胧”。“朦朧诗”就此成了这一类新诗的代称。

随着诗人舒婷在《诗刊》上发表代表作《致橡树》、顾城写下那句广为流传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以及一系列诗歌节应运而生,伤痕文学与朦胧诗成了新时期文学思潮的两支中坚力量。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在伤痕文学基础上产生了“反思文学”,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王蒙。1979年,被“放逐”新疆长达16年的王蒙回到北京,开始了他的创作井喷期,创作了《布礼》《蝴蝶》《春之声》等小说。他的作品打破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叙述方式,糅合了西方小说中的“意识流”元素,同时又反思中国历史。

而1976年,莫言也告别了山东高密老家,结束了务农生涯,应征入伍。很快,他便开始发表作品并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5年初,莫言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透明的红萝卜》,一举成名。随后,他又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红高粱》。

文艺界这种打破传统、渴望求变的尝试在新时期尤为明显,比如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中国“先锋文学”也是如此。

1984年,作家马原发表了《拉萨河女神》。这是一个喜欢写西藏题材的作家。这篇小说写了13位文学家和艺术家在拉萨河一个小岛上的聚会。小说没有中心情节,将一些琐碎的野餐、洗衣、游泳等生活片段拼接在一起,就连马原本人都说,这篇作品“说它仅仅是一个素材或许更恰当些,而且这个素材离构成一篇小说所需要的还差得远”。

正是由于这种多元、全新的叙事方式,马原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先锋小说”的起点。随后,作家余华、苏童、残雪等一批作家也迅速崛起。

1978年,中国文学的思潮开始翻涌,一波接着一波。那一年浓缩了太多变化,直到今天仍被大家咀嚼回味。

今年,已过花甲之年的卢新华又回忆起四十年那改变命运的一段时光。他觉得,在那个特别时代下的特别社会,一群人做成了“很多人用一生去努力也无法做成的特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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