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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利华:命运在敲门

2018-12-21陈光

看天下 2018年34期
关键词:崔健贝多芬音乐

陈光

锁紧门窗,拉严窗帘,身着军装的18岁少年,小心地打开一个蓝灰色的旧铁箱,这里面藏着他的秘密。

“当当当当!”四个有力的音符蹦出铁箱,这台上海L-601型开盘录音机放出的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撕破了寂静——据说,贝多芬曾将这四个音解释为“命运之神在敲门”。

在1973年的中国,它也敲开了一位少年的心。这盘录音带是他从艺校偷偷翻出来的;怕被外人听到,音量也不敢开大。那时候,西方音乐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腐朽文化”而受到抵制。这名少年,还曾梦想能去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指挥,但此刻,只能在这段“偷”来的时光里,感受贝多芬、瓦格纳、德沃夏克等音乐巨匠的世界。

“原来世上还有那么好听,那么震撼的东西。”今年63岁的谭利华向本刊回忆初听西方交响乐时的感受。“一旦让你感到什么叫美,你就不会忘掉,你会永远追寻它,去向往。人对美是控制不了的。任何人都抗拒不了美。”

当“命运”来敲门

谭利华终于等来了可以在公开场合听贝多芬的消息,不过,那也是四年以后的事了。

1977年3月26日,为纪念贝多芬逝世150周年,中国著名指挥家李德伦携中央乐团公演了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此事迅速成为国际焦点,法新社甚至将报道的标题写做“‘资产阶级音乐家翻身:北京纪念贝多芬”。

演出头一天,《人民日报》刊登了音乐会的预告,其中对演出曲目的介绍是:交响诗《刘胡兰》、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和弦乐曲《二泉映月》等——虽然《命运》被藏在“等”字内,但消息不胫而走,演出票一抢而空。

这是一场惊动了政治局的演出。据《新民晚报》报道,为了贝多芬作品是否可以公演,当年年初,中央乐团专门向文化部打报告。时任文化部部长请示中宣部,中宣部不敢决定,便上报中央,但中央迟迟没有回复。当时,李德伦已做好了换曲的准备。直到3月23日晚9点,演出前三天,他才接到电话,得知政治局讨论通过,可以演出贝多芬的作品。

彼时,谭利华还是济南空军部队文工团里的一员小兵。虽然没有到场,这次公演也让22岁的他非常兴奋。从这一曲《命运》里,他感觉到,中国的变化出现了。

15岁,江苏徐州人谭利华就来到济南。因天资聪慧,他受到文工团团长齐彦广的赏识。曾在上海音乐学院跟名家杨嘉仁学过指挥的齐彦广,成为了谭利华的启蒙老师。

在部队,略有所成的谭利华,在多次文艺汇演中,依靠《沙家浜》等革命音乐,打下了指挥乐队的基础。

1970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国指挥界“教父”黄晓同教授应邀赴济南,為山东省京剧团样板戏《奇袭白虎团》训练乐队。齐彦广便带着谭利华登门拜师。

从此,谭利华有了接触更高水准音乐的机会,定期坐火车去上海音乐学院找黄晓同教授求教。

谭利华还记得,上课时,黄晓同会拉上教室的帘子,放一些从国外带来的唱片给谭利华听——当年的政治环境下,音乐被过多赋予意识形态色彩,听西方古典音乐是件“危险”的事。

“比如,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那是歌颂(资产阶级皇帝)拿破仑的;第五交响曲‘命运是宣扬资产阶级宿命论;第九交响曲‘欢乐颂,被说成是歌颂资产阶级思想;(本来表达对自然之爱的)第六交响曲‘田园,则被说成是憧憬大地主庄园。”多年以后,对本刊记者,谭利华说着说着笑了,“很多不可理解的事情,可是恰恰就发生了。”

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谭利华也是获利者之一。刚刚在一次全军文艺汇演上,他凭借指挥《上前线》一曲,获得作曲和指挥两项大奖,于是借着恢复高考的大潮,免试进入上海音乐学院。

“争分夺秒,奔向2000!”

在大学里,谭利华才真正跳入音乐的海洋,像海绵一样吸收营养。

1978年到1979年,大学的头两个学年,他就已经能感觉到,老师在教学时,虽然仍以革命音乐为主,但开始偷偷往里一点点“塞”西方音乐理论,比如在样板戏的演奏技术等问题上,会用一些全世界都认可的系统理念来解释。

不单是在他的校园,一股新生的力量正迅速在全国各地滋长。

1979年,上海街边的电影院外,挂起了三层楼高的美国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和卓别林的大海报,国产电影也在海报中首次大幅出现歌颂爱情的宣传语。外滩上,“争分夺秒,奔向2000!”的宣传画成了热门拍照地。画中,工农兵造型的男女身子前倾,骑着飞奔的骏马向前冲。

身着白汗衫的谭利华也在热闹的外滩海关大楼前留影。照片中,他留着文艺青年的三七分发型,身材清瘦,眉宇间透着一丝忧郁,目光没有对着镜头,而是望向远方。

1988年,北京地安门,送孩子学习钢琴已经成为风尚(@视觉中国)

“音乐是潜移默化改变人的,很可怕。”谭利华说。他经常强调,文化分两种,一是娱乐,一是陶冶,“陶冶是要改变人的”。

虽然开始大量接触西方的经典作品,但对一位爱乐者而言,谭利华还在渴求一个机会——在现场聆听更多世界级的交响乐演奏。

实际上,远在美国的两位音乐大师,早已对中国“跃跃欲试”。过去几年,他们一直密切关注着来自太平洋另一端的信号。

“音乐外交”

1979年元旦,中美建交。1月28日至2月5日,邓小平访美。此时,被誉为“世界三大东方指挥家之一”的小泽征尔正因感冒躺在波士顿的家中。从电视上,他听到邓小平和美国总统卡特说要加强中美文化交流,中国将派京剧团赴美国演出,并欢迎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交流,这正是小泽所想。

生于中国沈阳,这位顶着一头乱发,很接地气的指挥大师一直对中国感情深厚,积极推动中国与世界的文化交流。1978年6月,小泽就受邀来北京担任中央乐团的首席指挥,演出曲目有《草原英雄小姐妹》、《二泉映月》和难得出现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

这次演出,也是谭利华首次现场听世界级大师的演奏,“那时候的感觉就是,比唱片还好。”

1979年3月,小泽再次访华演出,这一次他带领的波士顿交响乐团,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支访华的世界级交响乐团。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中国与世界交流的大门,一旦开启,就不会在关上了。

美籍苏联小提琴大师艾萨克·斯特恩早在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就惦记着中国。据《斯特恩回忆录》,他曾给基辛格写信,称,“不知能否帮助我实现一个我长久以来的热切愿望,去中国大陆访问,并在可能的情况下进行演出。”但在两人一次午餐中,基辛格劝斯特恩搁置这个念头,因为“我们与中国建立关系为时尚早”。

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中国对世界的姿态会发生巨变。

1978年3 月,斯特恩惊喜地收到来自中国的官方邀请,请他次年6月携家人访华。这次访问中,斯特恩在北京演奏了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并游历桂林、上海等地,为中国的年轻小提琴演奏者上大师课。这些年轻人在未来几年也走出国门,到国际一流音乐学府学习。

此次中国行被拍成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并获得1980年奥斯卡最佳紀录片。中国在音乐上对世界的开放态度通过影片广泛传播。

10月,奥地利著名指挥家卡拉扬率“天团”柏林爱乐访华,将当年的音乐狂欢推到高潮。

据统计,1979年有十场来自各国的顶级音乐团队、个人访华演出。这像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洗礼着对音乐饥渴的大众。

“其实音乐是一个纽带,也是一个窗口。”谭利华说。“那时候改革开放,有频繁的外交活动,不是吃一顿,喝一顿,而是请你听一场交响音乐会。”

1979年的群星演出,不仅让谭利华思考外国乐团为何能演奏的好,更让他看到差距。比如,外国乐团的乐器质量就好很多,甚至“一把琴能买你(中国乐团)所有的(乐器)。”

“以前中国(交响)乐队,被一种桎梏锁着。”谭利华说。“(现在)我们也要做出这么好的乐队。”

浪潮将至 

改革开放后,不止交响乐迎来了春天。

进入1980年代,港台流行歌曲涌入大陆,邓丽君迅速红遍大江南北。而官方对这些新生的音乐则是态度摇摆——1982年,《人民音乐》编辑部还出版了《怎样鉴别黄色歌曲》一书。不过,“靡靡之音”还是以温柔的唱腔和对个人情感久违的关怀,“征服”了大陆听众。

同时,一些西方流行歌曲也在中国寻找着耳朵。

谭利华记得,当时还在北京歌舞团交响乐队当小号手的崔健,经常排练来得晚,或干脆不来,老受批评。有次排练大合唱,为中央领导每年春节的团拜会做准备。崔健又迟到,还穿了一个锥子裤。

“我们哪儿能穿锥子裤呀。”谭利华笑着回忆道。

事实上,在交响乐队外,小号手崔健还在忙着另一件事。

当时歌舞团的定音鼓手周亚平注意到,改革开放后,北京大街上,出现不少有钱的外国留学生和专家。当时西方人喜欢摇滚、爵士等音乐,但这些在国内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他便和崔健等人商量着找点事儿干,赚笔外快。

据周亚平回忆,崔健当时最拿手的,是日本电影《人证》的英文插曲《草帽歌》。周亚平便牵头,搞了一个小型轻音乐队,经常上香山饭店或一些外事场所演出。

周亚平也没想到,轻音乐并不能满足崔健。1984年,这位不善言辞,又颇有个性的小号手,和六位交响乐队的同事组建了中国最早的摇滚乐队之一,七合板乐队。

谭利华回忆,七合板乐队成立后,有一天,崔健来找他,放了一段新录制的原创歌曲小样,只说“你听听这个怎么样”。

“我一听真吓一跳!”谭利华说。“不只是歌词,他的音乐很震撼。后来,我劝他(交响乐)就算了,你的才能在(摇滚)这儿呢。”

时隔不算太久,1986年5月9日,在北京举行的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崔健唱响了这首叫《一无所有》的歌。

印记

“中华民族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的这四五十年中起到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再过一百年,二百年,永远都会被印记。”谭利华说,“(期间)我们的文化留下了什么?这是值得每一位文化人思考的。”

他说,“我们对改革开放的认识是逐渐的。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的巨变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艺术,文化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这个口一旦开开,就拉不回去了。”

当被问及如果能回到1978年,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人生选择时,谭利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对我的选择永不后悔。我的运气非常好,从一开始遇到了最好的老师,引我上路,扶我上指挥台……”

很少有人能享受黄晓同和李德伦两位中国顶级指挥的教导。第一堂课时,李德伦称谭利华具备“指挥瓦格纳音乐的气势”——这对一位青年来说是莫大的鼓舞。

“我觉得我很幸运,没有人比我更幸运了。我这一生做了我想做的事儿,也做成了,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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