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勿语
2018-12-21王莫之
王莫之
“‘斗地主的都停下来了,台子斜得越来越厉害,牌都落在甲板上,我就到处张望,随后船就翻掉了,等到我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浸在水里,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周先生说,喝口拿铁,整个喉结带着声响往下沉。
不过只是一段往事,却被周先生从水底打捞了上百次——此刻,坐在幸存者对面的黄女士还没有彻底摆脱她的局促。她颔首拨弄着马克杯,杯口的沫迹干涸为褐色的月牙。一种预感,相亲失败的前瞻让周先生回想起他最初的那些听众:双机位,光布得很美,漂亮的女记者高举话筒,摄影师还在周先生的家里补了不少空镜头,包括精心设计的摆拍,试了很多条。这些繁复的拍摄意义何在?后来,非常尴尬地在电视上遇到自己,周先生才真正搞明白。譬如当他的母亲对着镜头解释自己掏钱送儿子去旅游的动机,苍老的脸部特写旋即被乱糟糟的书架近景代替,话外音继续道:“我只是望他出去散散心,一直闷在屋里看书不好的,天晓得啊,天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几日,周先生接受了太多采访。方方面面的救济,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比那场突发的旅游事故还要出乎他的意料。社区民警主动上门帮他办理身份证,甚至市里的领导也拨冗前来慰问。握手的时候,他的受宠若惊被镜头捕捉、放大了,辐射到了千家万户。
明星般的日子持续了三天,议论的热度烧了一周,很快地,他在小区里面出入,头上的光环以及那块背景板突然之间隐退了。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岁月和书籍还没有教会他如何应对。只是在梦里,或者在旧雨新知的攀谈间隙,他会看见那只红色的救生圈,奇迹般地离他不远,他猛地扑腾几下,试着将它套在身上,迎接他的是漫无边际的漂流以及飞溅的浪花,之后每每遭遇雷暴雨,或者洗澡的时候,水柱打在脸上,肌肉记忆仍旧会提醒他:“你是本市唯一的幸存者!”
“帮你再点些饮料好吗?”他问黄女士。
对方拒绝了。
他想,在这种本该红毯加冕的场合聊这些确实煞风景,但是,他无法面对一个刻意隐瞒的自己——先前他被问及有什么爱好,他的动机、逻辑与一段往事粘连在一起,就像浸水的书页风干后的状态——他喜欢水上旅游,始于一场意外。
“你欢喜打牌啊?”黄女士问,面露厌色。
“我只是会打而已,他们缺搭子,拉我充充数。”周先生解释道。
“来钞票吗?”
“不来的。”
这回答迫使黄女士低头。杯子夹在她的掌心,极为缓慢地旋转。她告诉泛着泡泡的杯底,她的丈夫生前是个赌徒。
“哦!是吗?”周先生表现得仿佛触及了重大机密。
“后来再去旅游,你还跟人家讲这些啊?”
“讲啊,但是我一般不会主动去提,除非碰到合适的机会。”
“他们是啥反应呢?”
“大多数人都忘记了,已经不记得有这桩事情了,”周先生说,“有种人想起来以后觉得晦气,倒也不至于当场发作,但是之后老远看到我就都避开。”也遇到过几颗大心脏,赞美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一位长者还摆出一副懊恼的模样,直叹自己亏了,因为出行之前他听从旅行公司的建议加购了意外险。
门檐的风铃杂耍似的一再响起。他们在咖啡馆里又泡了半个小时。黄女士坦言自己对周先生的情况还是蛮了解的,之所以追问那么详细,只是想做一系列的比对。接着,她向遥远的那些遇难者致哀,回溯最初听周先生的母亲说起时的强烈反应,有一名遇难者与她一样在安徽插过队,和她的某个朋友还是邻居。
“不用送了,”出了咖啡馆,黄女士冷冷地回绝道,“我到对过去乘24路。”周先生心里讶异,却也只能接受。按照他的逻辑,既然大家同住彭浦新村,不如一起走到“百盛”,去乘地铁。这场相亲是他母亲强行安排的,他多少有一些憋屈,后来走在淮海路上,反思精神迫使他在邀請词里挖到了一些不妥之处,譬如黄女士换两辆公交车回去固然麻烦,但是车资要比直达的地铁便宜一元。
“百盛”的门口停着一个献血车模样的移动警务指挥平台,几乎占据了广场的三分之一,车头所指的东方书报亭处于一种似是而非的歇业状态。毋宁说,这里称得上是黄金地段,商场、公园、购物街,他满眼望去,变化之大,就连一街之隔的二甲医院也改了名字。
周先生明白,母亲此刻就坐在自己脚下的某个方位。她可能正用喉舌折磨她的顾客。这种絮絮叨叨的地下状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那个难堪的夜晚,周先生第一次目睹母亲在霓虹闪烁的闹市摆摊——“栀子花……白兰花……”她就坐在花篮边上叫卖,顺势向客人们倾诉。几年后,她退休了,成了一名专业的游击队员,只在白天出没。如今,她已经老得吆喝不动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往昔。不同年纪、不同性别的顾客,愿意花钱花时间,欣赏一件极简的花艺作品如何在一种嘈杂的环境下诞生。
“喏,我老早就住在斜对过的弄堂里,老早是弄堂呀,就跟对过的淮海坊差不多的,老漂亮的;后来造襄阳路服装市场拆掉了,再后头服装市场也拆掉了,喏,现在变大商场了。”
现在的顾客比较冷漠,主要是一些小姑娘,并不知道襄阳路服装市场,更别提什么邱岳峰了。“邱岳峰晓得吗?老早隔壁邻居啊,自杀的。”她喜欢讲一些个人经历、往过见闻,心酸也好,悲伤也罢,无论别人作何反应,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状态,并不影响手里的活计。
“让她去吧,她开心就好。”周先生的父亲生前总是这样开导他。他将父亲的宽容理解为愧疚的波纹,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历史的江河。正是在父亲的主持之下,大家才能成功地瞒了她足足三年。那些模仿大哥的笔迹编撰的家书带着过度包装的厚重,先从黑龙江寄到陕西,匆忙脱去一套衣裳,再被大嫂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去年,市里曝出一桩杀妻案。长相斯文的丈夫将尸体藏匿在冰柜,借助微信,向岳父岳母伪造妻子在世的假象。看到那则新闻,周先生不由得想起谋害大哥的那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他的大哥为了一桩天大的喜讯与妻子起了争执,双方都处于一种被误解、被抛弃的敌对状态。一怒之下,大哥跑回了林业局的宿舍。山上异常寒冷,门窗出于本能将宿舍关成密室,一盆烧炭的炉火噼噼啪啪地坐在地上。多少个寒夜,周先生在掩卷之后试着走进大哥的内心——当年新下达的回城政策就像那盆炉火,却是一种无声的状态,犹如默片倒带。
痛失最爱的长子——对于母亲之后的荒诞举动,周先生也不是完全拒绝理解。最近几年,他才真正有勇气去直面,甚至于,经常莫名其妙地想去看看她,最好是摆一张凳子,坐在旁边帮她编扎,如果这门手艺他能够掌握的话。
极端气候最让他牵挂。那时,周家阿婆的花摊就会罕见地出现一些男顾客,通常都上了年纪,他们来买花的动机非常可疑。记得是某个酷暑的午后,一位胖大叔摸出五张百元大钞连阿婆的花篮都端走了。这是她开的收摊价。接过钞票,她的内心是如此复杂,连感谢都不舍得说第二遍,仿佛对方是执法者,强制将她驱逐出境。事实上,这种情况,就连“黑猫”、“白猫”都很难办到。以前,城管也会搞突袭,那么多违章摊贩,总有人拉警报:“黑猫来了,黑猫来了。”顶多十秒钟,地铁的客流就有杂质混入。如果是地铁协管来袭,也总有人招呼:“白猫来了,白猫来了。”大家就都躲到商场里去。这其中,周家阿婆是个例外,她还没嚣张到熟视无睹的地步,但是让她像老鼠那样逃窜,她办不到。她有她的尊严,也给予执法者必要的尊重。
“又来麻烦你了,你也辛苦啦。”她说,乖乖收拾东西,像个罪犯被提审,艰难地站起来。
“不是说去年是最后一年嘛。”
“去年我是这样打算呀,”起码从嘴皮子上,她的精气神在恢复,“我也想过太平日子啊,你讲讲看,像我这把岁数的,有好日子过,啥人愿意出来啊?命不好,怎么办呢?”
“阿婆,你稍微给我一点面子好吗!你看看人家,要不你也到旁边商场里休息一下,那里开暖气的,你过去休息个半小时再说好吗!”
“好的,好的……这种商场啊,我是嫌贬空调力道太大,冬天太闷,夏天太冷,像不用交电费一样的。还是此地适宜,过道里,冷不冷,热不热,适宜。”她见对方没有反应,正眼都不见了,就继续道:“你是养女儿还是儿子啊?”
“我没有小孩。”
“你还没养啊,去年不是讲结婚了嘛。”
“是结婚了。”
“哎,小孩要养的,有条件就多养两个,小孩多是福气,你看看我,我养了四个,现在身边只剩一个了,还要我来照顾他,为他操心。”她说着,嗟叹一声,回忆她那早逝的长子、去年病故的女儿。执法者心里烦躁,周家阿婆叨叨的这些,都快听破老茧了,又不好发作,抿着口,脑袋非常抵触地仰起,仿佛在检查哪处照明设施坏了。这个地铁站的两个出口各有一位卖花婆婆,另一位只在五月至十月制造麻烦,因为那是栀子花、白兰花的花期,唯有这位周家阿婆拥有更广的鲜花营业范围。
“阿婆,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啊?”
“再做一年吧,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
执法者没再言语,转巡国泰电影院对面的那个出口。今天,周先生荣幸地又遇见了这位体态发福、戴一副红框板材眼镜的执法者,借着问路,他向对方连声道谢,满是感激。
在路人的眼里,周家母子的相逢被理解为一个中年男子对刚刚被迫收摊的老太太献爱心。献爱心的方式有好几种,周先生似乎就要按照常理出牌了,但是,路人有路人的节奏,再过半个小时,地铁的运营就要进入晚高峰模式,常理教育他们加紧脚步。
“谈得怎么样?”母亲问儿子。
“谈不拢。”周先生提着花篮,走在行色匆忙的乘客之后。他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为黄女士提出的那个苛求。“她问我,如果我们结婚,是不是可以分开来睡啊,我说屋里总共两室一厅,我的房间堆满了书,摆不下两张床。她讲,她可以买一张弹簧床,睡在客厅里。”
“这不行,怎么能让她睡客厅呢——”
“我也是这样讲啊,”周先生抢白道,“我心里面想,这跟没结婚有啥区别呢?倒像是讨了一个佣人。”
“她可以跟我睡一张床嘛。”
周先生无语。
“关键是她的人品,”上了地铁,母亲还在给儿子洗脑,“你觉得她怎么样?”
“就岁数来讲,算是保养得不错。”
“当然喽,人家讲活在花堆里的人都长寿,是不是长寿我不晓得,但是对皮肤好是肯定的,不显老。”
相似的冲突,当晚又在黄女士的家里爆发。在饭桌上,黄女士的儿子,那个在陆家嘴的五星级酒店当迎宾员的大块头,对于母亲的选择极为抵触。因为他要结婚了,母亲于是动了再婚的念头,如果逻辑只是这样简单地成立,必将陷他于不孝。他承认自己没出息,但是在做人这件事情上,他还是有底线的,他反复向母亲强调这一点,无法接受自己在亲友同事面前的全新人设,甚至于,在母亲找到方向之后,他慌不择言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啃老狂。他向母亲分析自己未来的婚后生活,他的妻子在东昌路的一家外企当前台,下班回家差不多都要夜里七点了。他希望母亲能够顾念儿子的健康——这个家无论如何扩容都离不开伟大母亲,离不开她的厨艺。让他绝望的是,母亲似乎决心已下,她说如果嫁到周家,来去一站路,她不介意晚饭多烧一些,更不介意像外卖小哥那样送餐。至于面子问题,她自会去解释。她确实有在行动,在与亲友的交流中散布她的苦衷,对同一屋檐下的婆媳关系、五十平米不到的婚房培育下一代的悲观。当然,再婚必须建立在某些前提之上,周家阿婆充分了解之后,答应回家做儿子的思想工作;黄女士也有类似的承诺。和谐、融洽的气氛促成了黄女士与周先生的第一次见面。
对周先生而言,那日下午的约会犹如一盆炭火,他抱着取暖的欲望过去,浇灭之后,房间里现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当晚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母亲与他说了那么多道理,他拒绝接受。“到了我这把岁数啊,还有几天好活呢,”母亲抬头望着墙上的挂钟,述说起浑身上下的不对劲,“有时候我是真想去医院里做点检查,但是我不敢去啊,就怕去了以后再也回不转来了。”
周先生沉默了。他的脸猛地躲開母亲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遮蔽下的啜泣声,眼泪呜啊呜啊顺着双手的指缝往下流。
“你个没用的小孩。”母亲起身找纸巾,撕了递给他。
他已经好久没这样痛哭过了,上一次是在父亲的单人病房里。让他吃惊的是,那之后有一些似乎更绝望的场合,譬如在父亲的葬礼上、在清明节的祭扫中,但是,那般断魂的泪点已经驶远了,就像一艘船突突突拖着浪花拉开与他的距离,更广阔的江面上,浩瀚的宁静闪着金光。
世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如何折射,周先生无所谓。近年来,他迷上了旅游,每年起码参加两次远行,若干周边省市的农家乐,通过不同的旅行社,不同的代理人,加入完全陌生的旅行团。旅行,意味着一系列疏离到熟悉再归于疏离的过程。开春之后,他没有再给母亲拒绝的机会,而是擅自做主,购买了两份日韩邮轮六日游,不出意外的话,起航将在儿童节的傍晚。
与此同时,他却特别在乎黄女士的态度。每周六的下午,他们会在咖啡馆里有一些坦诚的交流。临汾路上有一家红宝石蛋糕,许多中老年人士喜欢在店里喝咖啡,一聊就是个把小时。红宝石的咖啡在体量上也许是市里最迷你的,标准杯感觉两三口就能见底。再搭配一些店里的招牌西点,周先生更为详细地评介起自家的亲戚。他的大哥有一双儿女,女儿很早就移民澳洲了,儿子则在西安,目前在高校教哲学,前年离的婚;大嫂孀居至今,现在是中澳两地轮流住,更偏向儿子,还在操心。周先生说,下个月他们都会过来,包括在黑龙江的二哥,一大家子人都过来,聚齐了去扫墓。清明节的临近延展了咖啡馆的话题,周先生和黄女士发现,两家都有至亲葬在滨海古园。今年周家的祭扫队伍比较庞大,周先生早已预定了一辆十七座的丰田考斯特,富余三个座位。这回,黄女士没再拒绝。正清明的早上六点,那辆中巴欢快地停在周家的小区门口,一头卷发的中年司机啃着大饼油条往外张望,待到核心部队以及祭扫物资如数上车,再驶往其他据点。
“叫人啊。”入座后,黄女士推推儿子。
车厢里几乎全是陌生面孔,小伙子表现出了足够的冷漠与为难,除了一声“大家好”,再没有别的台词能够说服他。命运安排两家人在这样一辆驶往公墓的国产巴士上结识,过誉的赞美从不同国籍、不同省市的嘴里砸向小伙子,他干脆挥挥手连早饭都推脱了,借助两只耳塞,斜靠在车身补觉。为了买这副铁三角IM03的升级版耳机,他花了近半个月的收入。
赞美还在继续。部分原因是太多食物在车厢里传递,什么茶叶蛋、青团、包子、面包、袋装豆浆、切片水果——多数是周家阿婆买的,还有一些是黄女士自备的。常见于中老年旅行团的欢闹场面此刻在这辆巴士里颠簸地排演,等到驶入外环,相对的安静才步上舞台。
到了滨海古园,队伍分成长度严重不均的两列,各自行动。墓区的天空灰暗而沉闷,柏树错落,因为是正清明,几乎没有一排墓碑不在冒烟。周先生捏着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的文字对一年只来一次的地方具有模糊的指导作用。好像去年还痛定思痛呢,感觉非得搞明白,回去就全忘干净了。好在扫墓大军普遍有这个毛病,互相还能提点,或者误导。于是,几乎每回都这样,真正祭扫的时间只是路上耗时的一个零头,对周先生来说,尤其是在严格遵循父亲、大哥、三姐这个排序的前提之下。
重新集合发生在园区口的公厕旁。黄女士婉拒了周家的饭局。还是那辆巴士,先将黄女士母子送回家,然后再奔赴阳曲路的某家本帮菜馆。正是在那顿团圆饭上,周先生的大嫂硬塞给他一笔钱,起初,他顽固拒绝,因为平日里,他的大侄女、二侄子都会给奶奶汇点钱,这些心意,周家阿婆一直存着,以周先生的名义换购理财产品。那笔钱有一部分事后被周先生装进了红包,在咖啡馆里转交黄女士,再由她回家后转交兒子——每次转交如同一场战役。
哪怕是屈服于金钱,黄女士的儿子还是无法接受一个“继父”以及他背后的家族。残酷的四月,就在最后一日的下午,“继父”变为事实,尽管口头上只是叔叔。所谓的一家人,当晚在饭店里随便吃了一顿。
那个深夜,黄女士的儿子、儿媳头一回在家里享受真正的二人世界。小伙子满嘴粗口,发疯似的把床笫的火浪燃烧到了瘦长条的饭厅,他还故意把照明设施都打开,在复杂的体位中体味苦闷的延伸。他的妻子,差点虚脱,误以为丈夫在她的背上滴口水。
屋子里尽是梅干菜烧肉的味道。
“香来,”周先生捧着一册《旋律的配合》从卧室走向厨房,“香得我都饿了。”
“饿啊?要么下点汤团吃吃。”黄女士说。
“现在的汤团没以前好吃,”一个吃完,周先生点评道,“黑洋酥太粗。”黄女士怕烫,轻吹馅心,说:“是你现在吃得多了,不稀奇了。”“也许吧,但是我真的感觉以前的好。以前姆妈从菜场里买的猪油,上面一层衣,”周先生放下调羹,使劲的手势,“撕掉!自家弄的绵白糖、黑洋酥、芝麻。这馅子嘛,咬出来烫的,不当心,嘴唇皮要烫破掉的,因为有猪油。现在的馅子咬出来一点也不烫的。”黄女士掩嘴笑,说:“是的呀。以前我也经常帮家里包猪油汤团,包好以后,手掌心里都是油。”周先生仿佛遇到知音,刚刚被他批评过的汤团也美味了,再咬一个,欢喜道:“我读小学的时候,下午放学回来,父母还没下班,肚皮饿了怎么呢?就拿做汤团的粉,做成一个个饼,油里面煎,糖再一撒,味道这叫一个嗲。”
“肯定是过年的时候。”
“是呀,只有过年的时候有那许多的水磨粉,要磨一袋来,一个正月都吃不光。”
“肯定是兄弟姐妹一道吃。”黄女士含笑道。
“是呀,每人分两个吃吃。”
“每趟都是你来做?”
“没,是大哥做的。”方才被周先咬过的汤团,馅子破口而出,混在浓稠的白汤里,调羹搅啊搅啊,仿佛在调芝麻糊。
傍晚,周家阿婆收摊回来。周先生继续做她的思想工作,下月的日韩游,不能没有她。“你们去度蜜月,我去挤啥闹忙啊,”周家阿婆在卫生间里洗把脸,预备吃饭,“再讲了,我对旅游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种无可动摇的形象让周先生非常担心。出游那天,他和黄女士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先去市区看母亲。出地铁,他们拖着两个旅行箱,八个脚轮疯狂地碾压地面,发出咕啊咕啊的声响,这种刺耳而绵延的声场一直拖到周家阿婆的花摊。
“好了,人也看过了,你们好放心了,记牢,到了船上,方便嘛给我打几个电话,不方便嘛,发短消息报个平安就可以了,”周家阿婆低着头,忙着用铁丝扎白兰花,两朵一串,“好了,好了,去吧,玩得开心点。”
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姑娘,穿ECM文化衫,戴钢琴黑的圆型眼镜,已经在周家阿婆的花摊边上张望了一会儿。她问双层栀子花手环的价格,编一个要多少时间。
“好了,好了,”周家阿婆不耐烦地赶儿子走,“快去吧,不要影响我讲故事。”
责任编辑 丁东亚